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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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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殿,旧人,新情愫。
“还干净吧?朕命人每日打扫,按着皇叔的旧例。”稽睿抄着双手站在背后问我,殿里回荡着一股海棠香,太香了,倒似是香味卷着气息,一波一波令人不安。自从搬到市井之中,宫中旧殿还是第一次来,虽然陈设未变,但是久不住人,异常空荡,一瓶一盏都透着疏离味。在这里读书作画的往事,简直像是上辈子的残留记忆。
我用双手在小桌上一捻,不惹半分尘埃。
福公公说,皇上心烦的时候,总喜欢到殿下的旧殿中坐坐。所以,我今日才到这里寻他。
“难得你费这份心。”我语调拉得极长,但也不是感动,总觉得有种沁寒,虽然已至夏初。
“偌大的皇宫,只有这里让朕安心,年少时不愿读书,父皇每每发火欲骂,搬了皇叔出来就一准没事……”稽睿笑道,“朕登基之后曾命人将这里修葺一番,就连陈设都是照着皇叔当年的摆设订做的。”我抬眼一望,可不是么!一模一样。
“皇叔,有时候朕觉得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同在一个村子里,皇叔就住在隔壁,朕可以天天去串门子……”
我心中悲戚,他何苦说些这样的话来?明明知道不可能。
“皇上,景王回京了。”
“朕知道,柳木多日前已经告诉朕了。”——他口气淡淡的,暗透不爽,许是怪我败了心情。
“胡文远投靠了全兴才。”
“哦。”
“许太傅若是起事,只能靠着京营各部,兵部尚书余寻就是他们的人,到时候他们可以利用边关警报,然后让余寻着人领兵入城,何况余寻的长子掌管内城城门……”
“那依皇叔的意思呢?”
“首先,皇上应把大内宫城的钥匙交给信任的人掌管,再者命人去扑杀景王……”
“那皇叔觉得什么人比较合适?”稽睿道。
我抿抿唇,叹道:“钥匙,皇上看着给吧,扑杀景王这件事,臣想亲自去。”
稽睿一愣,抬起头来,面色有些微红,晕染如胭脂,高贵冷漠的眼里泛着惊涛骇浪,想极力掩下去,又有些难。
“皇叔——”他急急道:“刀剑无眼,你若是出了事,叫我怎么着?”
不管是真是假,我心里暖了一下,但只有一瞬,接下来就是凉。
“稽睿。”我握住他的手,打算同他推心置腹一谈,“我记得你还小,旁人告诉你,我不能生子,你曾对我说,要做我的孩子,你是否还记得。”
“记得。”
“我对你,亲如父子,只可惜这世上的父子未必都是相亲相敬的,我们生在皇家,火皇煌,亮只亮得一人,其余的都是油碗里的油,我也是,你对我这般好,我若不走,旁人只道你是个傀儡。”
“那又如何?”稽睿冷道。
“无论多好的感情,日磨夜磨也不见得就一直会好下去,与其拖到嫌隙一生,或你迫不得已要将我除去,何不如就此打住,总算是有个念想。我终归是个藩王,久居京城于理不合,更怕个别小人像当初利用桓王一样利用我,我们这番情,又何苦脏于小人之手?”
“皇叔打算回封地?”
“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所以,我自动请缨,攻打景王。”
“不——”稽睿还是那么执着,一句话令我如坠深渊,我同景王“共亡”,这是多么好的时机,他偏偏要拖着我,难道是想真的令我如桓王一般不成?
“皇叔,扑杀景王一事,让福王去做,朕怕的是秦潋,他对你恨之入骨,朕怕横生枝节,皇叔执意要走,报一个暴毙就是了,何须多此一举?”
暴毙?他筹谋的滴水不漏,我又怎么辨得过他?横竖多说也是露马脚,于是只得道:“那也好。皇上,近在眉睫的是迫许太傅动手。”
“皇叔有何主意?”
“哼,先前日子臣挨了秦潋两剑,现在还记得呢!刑部主事文清自去年一直暗察此事,现已有证据,臣遇刺乃是许太傅指使秦潋所做,而萧强山遇刺更是许太傅做的手脚。”
“皇叔可有证据证明当日是秦潋将皇叔刺伤?”
“有。”
“什么证据?”
“当日刺客左臂有一条四寸长的伤疤,而秦潋左臂上亦有,一看便知。”——那日在诏狱,是我亲自刻在秦潋左臂之上的,现在伤愈疤落,已分不出新旧。
“现在秦潋被流放,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找来对峙于堂上?”
“哼,秦潋压根就没有去流放之地,臣数月前就命人去流放地寻访未果,然后带来了当地长官,何况,秦潋身上的伤疤,锦衣卫中那么多双眼睛看到了,让柳大人上廷对证即可。”
“那皇叔如何证明是许太傅指使秦潋?”
“臣手上有一本王显扬亲笔所写的手记,其中详细记录了此事来龙去脉,昔日文清受命去王显扬家中抄家所得,因为事关重大,所以他瞒过了冯胜,亲自递到臣手中来的。”——手记是有,但是并没有此事的记载,不过是景渊临摹了数月所得,一笔一划犹如王显扬亲出,别说他是被诛九族了,就算他现在还有儿子,也未必识别的出来。
“那么萧强山之死,疑点重重,皇叔又怎么能认为是许太傅做的手脚呢?”
“哼,萧强山的小妾已经死了,但是小妾的贴身丫鬟还在,自然对此事知道的一清二楚……”
稽睿长叹一声,闭了眼,“皇叔面面俱到,环环相扣,许太傅今次算是完了。皇叔,你这么快下狠手,为何?”
“夜长梦多,我怕再出现景渊的‘银瓶案’……”
“呵~原来如此!皇叔果真是心思缜密,目光远大,朕比不得。”
我知他是同意了,其实本王遇刺一事,种种罪证皆是杜撰,可是又能如何?就算众人明白是杜撰,但全兴才引领百官一呼百应,稽睿撒手不管,就算是假也能成了真。
朝堂之上,从来都是冤死的要多过有罪的。
“那……臣下去布置了。”
“嗯。”稽睿应了一声。
许家,荣极三朝,终是见底了。
三日后,大殿之上,一片肃杀之气,仿佛飘着些许血丝子,映红了百官的眼。
稽睿高高而坐,而我与福王并肩而立,跪在当堂的便是许太傅。
终于有这么一天,他也跪在这里了,在朝廷上享尽特权立足数十年的他,早已忘记了跪的滋味。
“太傅,你还有何话说?”
文清的折子重似千斤,言官遥相呼应,还有什么话说?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理可辨?
许太傅苍苍的白发暴露在初夏的花香中,一根根凌风抖动,他沉声道:“皇上,臣与庆王殿下无仇无怨,怎么会使人去刺杀殿下?此事定是有小人在背后挑拨。”
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竟然敢弹劾太傅,背后没有大人物支撑,怎么敢?百官的目光在本王身上转了几转,然后急急收了回去。
“那这些人证物证,太傅作何解释?”
许太傅倒也镇定,虽然面色苍白,但不失风度,不徐不疾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显扬身涉侵吞赈灾银两一事,九族尽诛,这手记是否是他亲自所写尚有存疑,再者那秦潋与臣并无关系,倒是与萧大人关系亲密……”
“太傅的意思,是我萧景渊指使秦潋去杀殿下的?如果是我,何须如此麻烦?兴致高昂时手起刀落,殿下怎会活到现在?”景渊斜眼看他,像一只高傲的凤凰,仿佛说出这两句,已是给了天大的脸子,全然不顾他人的羞臊。
福王淡淡笑了笑,本王面上一红,景渊这性子,有一说一,从不管当着谁的面,此等床帏之事,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芝麻绿豆。
“太傅之言不可信。”全兴才阴阳怪气道:“皇上,既然此事尚有存疑,不若先将许太傅收押,再命三法司细细查来……”
话音未落,稽睿便道:“也好,三法司重审,将人押送诏狱。”竟然连个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了,何况还不是关进天牢,而是送进诏狱,摆明了信不过三法司,立场亦十分清明。
“散朝!”他径自走了。我微微一愣,本以为今日将是刀光剑影,却不想竟如暖场般匆匆。
……
红烛灯影,景渊执黑子先行,本王执白子后进,相互争抢,甚是惨烈,不多时,白子将黑子困于一隅,景渊一推棋盘,道:“不玩了,每每下不过你,没意思。”
我啧一声,怪他耍赖。
“殿下。”齐总管轻呼一声,道:“许公子来了。”
“哪一个?”
“许三公子?”
“不见。”我硬起心肠,知道啓澜是为了何事而来,只是我帮不了他,不如不见。
齐总管匆匆去了,我命春总管收了子,冲景渊笑道:“再来一盘如何?我让你。”
景渊撇撇嘴,“谁稀罕?”说罢,凝神苦思,先开了局,甚有声威。
“殿下……”齐总管又在门外低唤起来。
“说了不见。”
“不是,许公子已经赶回许府了,是……”
“是什么?”
“是柳大人传来消息,许太傅自缢在狱中了……”
噌,极清脆。本王手中的玉石白子落在了棋盘上,跳了一跳,滚在地上,咕噜咕噜声不绝,像是黏住了本王心头的一根线,滚着滚着就缠在了一起。
本王抬起头,看到的是景渊那张紧蹙双眉的脸,他似是不可置信,“竟然死了……”
本王心中竟有些佩服起来,好一个许太傅!筹谋大事之人到底是与众不同的,他深知若他不死,那些愚钝从众还寄望于三法司为其翻案,不过是给本王腾出时间去一网打尽。
苦心经营,竟成过眼云烟,真是不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逼得他人退无可退,奋死一搏。赢了,他便是供奉在祠堂里的开国功臣,是荫护家门的伟大宗祖,输了,便是白骨累累,世间再无许家一门,不可惜,有那么多人陪葬,说不定里头就有本王。
“殿下……许太傅肯自缢,那么就是说景王将要行动了,那么殿下你……危险了。”
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狂风瞬间吹灭的蜡烛,房中诡异异常,本王在黑暗中看到了景渊那一双明眸,动也未动。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应了,俯下腰捡回那颗棋子,放在了原本该属于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