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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冷宫 ...

  •   他们没有乘轿,从西市到皇城并不太远,沈红叶只是随着西桐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他谨守着君臣之仪,始终在落她身后半步,仿佛刚才他们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是昙花一现,或是恍然一梦。
      日已偏西,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从沈红叶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那略显宽大的影子覆在西桐高瘦而纤弱的影子之上——彼此相互重叠交织纠缠。
      遥遥见那巍峨城门在望,沈红叶放缓步子抬头温言笑道:“宫门已至,臣不便再送,七公主慢行,臣先行告退。”
      西桐淡然转身笑道:“多谢沈相一路相送,替西桐问青芷好。”
      他们这样平静的道别,一如屈指可数的数次在后廷相见时的拘谨有礼。
      再然后,西桐转身走进了西宫门,不曾回头。
      再然后,沈红叶凝视着她的背景,平静的眼底闪现着淡淡的思量,良久良久……

      撷桑宫偏殿门口的当值太监目不斜视,只盯着对面的廊柱,仿佛就算苍蝇飞过眼睛也不眨一下。西桐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他这种睁着眼睛也能够睡着的神功,于是她从容不迫的从他面前踱了步子进去,谁知一只脚刚刚迈进殿门,便忽然听有人冷冷道:“公主今日回来晚了半刻。”
      “死小福子,你吓死我了。”西桐瞪着门口当值的小太监,不满地道,“我还以为你又睡着了呢。”
      “公主您要是不回来,我三魂儿都要吓出去两个半,哪里睡得着。”当值的小福子立刻眨眨眼,垮下一张脸,苦瓜般的道,“素心姑姑都问了三回了,您要是再不回来……小的就只能去跳护城河了!”
      “这是我家,我不回来能去哪里!”西桐继续瞪他,脚已经踏进了门口,忽的扭头笑道,“小福子胡说八道,快快掌嘴。”
      说罢脚步却加快了几分,直奔向偏殿去换衣服。
      小福子眯着眼睛笑了笑,在她身后道:“是,小的谨遵公主旨意。”
      其实,关了撷桑宫的宫门,这里跟一个家的确没什么两样。有时候西桐忍不住想,要是能将撷桑宫连根拔起搬出皇宫,就只有母亲、素心姑姑、小福子、小辰子、春朝、夏晚、秋星、冬月他们这些人一起,该有多好。
      可是——西桐苦笑摇头,因为这樊笼是母亲终生也逃不开的宿命,所以她注定只能以此为家!
      换罢衣服,略做梳洗,西桐出了房门前去母亲的揽云轩。
      “素心姑姑。”花石小径间正遇一青衣女子,西桐忙敛衽行礼。
      那是一名三十四五岁眉目端庄秀丽间又略透着几分威仪的女子。听说十余年前母亲云妃还得宠的时候,曾有道偏方治愈了太后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头痛顽疾,太后一喜之下便将自己最得力的女官素心赏了母亲——太后这些年来虽然久病,但昭帝事母至孝,太后余威犹在,而这整个撷桑宫,便是因着太后的庇祐和素心姑姑的几分薄面,纵是母亲失宠已久,日子总算还不太难过。
      “公主回来了?见过娘娘没有?”素心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西桐每回出宫,无论是母亲还是素心姑姑都是知道的,还是她们给自己定了规矩,必须在申时之前回宫。因为素心姑姑的侄子在西宫门口当值,申时一过,西宫门便轮了别的守卫,再进出就会有麻烦。
      见素心相询,西桐道:“刚刚回来,还未曾去过。”说着伸手接了她手中的托盘,“是给母亲送的药么,不劳素心姑姑了,西桐端去便好。”
      素心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将手中之药递过去叮嘱:“也好,那便快快去吧,药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西桐端着药,稳步穿过花/径。
      母亲素来喜欢侍弄这些花草,因此虽是初春,满园已开遍姹紫嫣红,竟比御花园的颜色还要妖娆漂亮几分——真可惜,纵遍是姹紫嫣红,却是无人能悦,无人来赏。
      西桐咬咬唇,经历了四年前的往事,自己竟还对那人有什么幻想不成?西桐唇间扬起一丝清浅的笑,轻轻吸了口气,才推开揽云轩。
      太阳西沉,屋内没有点灯,显得略暗,西桐见母亲正倚在美人榻上假寐,便只将手中的药碗轻轻放在桌边,自己也拣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透着斜阳淡淡的余晖,母亲的脸有种非常平和的柔媚。她眉尖虽然微微蹙着,唇角却隐隐含着一丝恬淡的笑——是怎样的情、怎样的爱,怎样的执着、怎样的忍耐,才会让母亲即便被冷落和遗忘,还能笑得如此甘之如怡?
      记得师傅曾教过她一首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是为了薄性君王,母亲这样华年老去,真的值得么?青桐想不清楚,她只觉得,母亲原本应该过得更幸福的,应该有一个更值得她去爱的人。
      正在胡思乱想,云若桑却若有所感,微睁了眼,见是西桐,眼中漾出浅浅的温柔:“桐儿……”
      “母妃安好。”西桐起身向云若桑认真行了礼,方又坐了回去。忽想起桌上的药,忙端了起来,轻声笑道:“我见素心姑姑在门外,所以就替她把您的药端了进来。”
      捧着碗,只觉得碗微有些凉,于是她将药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刚要开口问母亲是不是要重新煎热一下,却猛地听云若桑道:“桐儿,你这是做什么……”
      西桐一怔,母亲一向温婉淡然,曾几何时会用这般焦急而喝斥的口吻跟自己说话!然而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云若桑一下子冲了过来,抢了她手上的碗,厉声道:“快,快把药吐了。”
      西桐闻言虽不明白,但见云若桑的面色,忙快步走到漱盂前将一小口药吐了出来,云若桑却还不罢休,亲手倒了桌上的茶水非让她仔细漱了口才行。
      “母亲……”依言一件件做完,西桐方沉静地抬了眸,望向母亲,“代母尝药是为人子女恪尽之孝道,母亲又何必如此紧张?”
      那黑白分明的眼中分明映着云若桑的慌乱,静了片刻,她端起碗,将药汁一饮而尽,她才缓缓叹道:“有些事,你不懂。”
      “从数年前,母亲就这样说,如今西桐已经十七,母亲有什么苦楚,大可由西桐一起分担。”西桐替母亲也倒了水漱口,坐在她下首的脚榻之上。当年参加了女儿节之后,她便大病一场,昏迷三天三夜,醒来之后母亲没有对她有任何责备,却只是搂着她大哭一场,眼中既有悲哀亦有欣慰,那时她便是在说“有些事,你不懂”!
      云若桑唇边的苦涩似乎重了几分,西桐将手轻轻覆在母亲的手上,那手依旧如小时候一般柔软温暖:“母亲,不管发生什么,西桐一定会保护你的。”
      云若桑微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女儿,目光清亮,眼神坚定,神色凝重,她的桐儿虽然只有十七岁,但是……果然长大了!
      又或者,自四年前那次经历之后,她早已长大和坚强!云若桑唇边浮起一丝似酸楚似欣慰的笑,她是不是……应该把一切真相都告诉她?
      轻轻回握着女儿的手,云若桑轻声道:“明日的女儿节西桐当真……”
      感觉到西桐的手僵了一下,听她淡淡道:“女儿不想去。”
      “可是,西桐已经十七了啊,应当要为自己寻个好人家……”女儿节的含义任谁都明白,当年女儿节后不久,大公主便嫁了御史大夫的独子,二公主嫁去了长诏国做了王妃,三公主许给了平乐王的次子,丁太尉的千金做了太子妃,唯有四公主因着皇后娘娘不舍她过早出阁而强留在了她在身边,但据说任左相家的大公子也求了好几回亲了……
      西桐忍不住苦笑,当年向皇上所谓的“讨赏”她真的以为是可以随意求诺,原来众人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己姻缘,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自取其辱,终究只是她过于天真了。
      “女儿哪都不去,一辈子陪着母亲。”西桐静静的回答,引得云若桑不由轻笑,“刚刚说自己长大了,又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女孩子大了哪有不嫁人的?你放心,娘定为你求得一份好姻缘……”
      如果能求来好姻缘,她宁愿用所有的幸福去换得母亲的姻缘美满啊!西桐唇动了动,话到了口边却只是笑道:“母亲若定勉强要女儿去,女儿新近倒是学了一曲《长门怨》,不妨一试……”
      云若桑微叹,她望着西桐眼中的笑意,却终是什么都没说。知女莫若母,她知道女儿不是说笑,若真逼她紧了,以她执拗的性子,定是做得出这种事来——长门怨,西桐这是又在为自己鸣不平啊!
      见母亲不再多言,西桐起身:“母亲今天脸色不大好,再休息会儿吧,女儿去小厨房看看素心姑姑和春朝,晚膳备好了,我再过来。”
      见云若桑点了头,西桐依旧是规矩地行了礼才端了桌上的托盘和碗退了出去。
      云若桑望着她纤长而挺拔的背景,不由轻轻一叹——她素来随遇而安、无欲无求,皇上也是深谋远虑的隐忍心性,偏西桐这份外柔内刚、宁折不弯的执着不知道是随了谁。
      出了门,西桐却没去厨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青瓷小瓶,将药碗中剩下的几分残渣倒了进去,将瓶子仔细封好放进袖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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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迷糊糊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出了一身汗,却又记不得都梦到了什么。因为心中有事,觉得时间特别难熬。挨过晌午,向母亲告了假之后,西桐方遛出撷桑宫,去了南面的同园。
      同园是一个清静的小花园,因为与冷宫只有一墙之隔,宫里的妃嫔们怕沾了晦气,所以鲜有人至。春天万物复苏,这里杂草与鲜花共发,映着池间春水,水中落花,竟有一抹奇特的和谐风光。
      “落花人独立,虽缺了微风细雨,双燕相伴,却也是一幅如画风景,好生动人!”听得身后有人说话,西桐转身笑道:“堂堂的相府大小姐,说话竟跟放荡公子哥儿一般,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乡野村姑,我也从未想过当什么贵族小姐,只要七公主不嫌弃民女的粗鄙就行。”沈青芷笑道。
      西桐望着沈青芷,一件淡青色的衫子和普通的钗饰并不华贵,好歹她兄长也是堂堂一品丞相,俸禄不算低,不至于让她显得寒酸,显见她是并不在意什么华衣美服,也无意与一堂莺莺燕燕去比美争春,然而简单的衣饰却也掩不住她眉目间的神采飞扬和美丽明朗。
      她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笑容间却将太阳的光彩也夺走了几分,其实她整个人就像就春日的暖阳一般,能将活力与热情传递给别人。
      西桐眉宇间缓缓漾起一丝笑:“今日身子可大好了?”
      青芷面色一红,咬牙道:“这种事哥哥怎么也好意思向未出阁的女子开口……”
      西桐呆了一呆,思及沈红叶的面色和自己的表现,却只觉得当日种种真是不堪回首,却又不免觉得有趣,而这种事,的确是不便再跟青芷透露。
      青芷见她不语,却以为她也是不好意思,又道:“不过我已经警告过他不要过问你我之事,更不要学那长舌妇人胡乱嚼舌根惹人嫌……”
      西桐见惯了青芷如此口不择言的编排沈红叶,不由笑道:“家有悍妹,难怪沈相仍是孑然一人。”
      青芷失笑,却叹息:“不是我这关不好过,而是哥哥那关着实难过,我一直觉得他眼界太高……”
      西桐点头:“沈相少年有为,学识人品皆佳,的确应当挑一个般配之人。”
      其实,这倒都是其次,更主要的只怕是皇帝也要平衡朝中势力,要挑一个于他于己都合适的人选——一入官场,很多事早已身不由己。
      当然这话西桐更是不会跟青芷讲,有些阴暗是不适合阳光的她的。
      “所以,今天的女儿节,只怕哥哥又要空手而归了。”青芷道,“不过,放眼朝中的那些权贵千金,却是连我都看不上眼,哥哥自然不会倾心。”
      今日正是女儿节呢!沈青芷能这么方便的入宫过来,自然也是沾了这个光儿。当然青芷也未指望借此觅得如意郎君,所以方会在女儿节半途中遛出来跟她见面。
      “说吧,急急找我来,所为何事?莫不是昨日没见我,对我暗生相思?”青芷见她沉默,以为她又忆起四年前的尴尬之事,故意逗她。
      西桐摇头道:“今日找你,的确有事求你相帮。”
      青芷一怔,笑道:“你我何需一个‘求’字,但说无妨。”
      西桐握了握袖中的青瓷小瓶,道:“我这里是我自宫中太医处求来的药,说是治癸水不准和气亏血虚,可我服了几次却不见有效,我怕有什么药与我原先服的药相克,又怕去太医院问再得罪了他们,你帮我到西市上找个郎中去瞧瞧成份……”
      “何必去集市,沈府就有……”
      “沈府大夫亦是从太医院出徒,又常与太医院来往……”
      “好吧好吧,就你想得周全,既然是公主旨意,民女自然遵命。”青芷笑道,“要不过几日咱俩起一起去,待忙完正事,再去‘淮上春’那间酒肆喝上几杯,听听小曲儿?”
      听及青芷提起那里,西桐眼前立刻浮现出那白衣男子一双妖艳诱惑的眸子,只觉得下意识心中微寒,那日要不是沈红叶解围,她不知道要陷入怎样的尴尬,还是少招惹那种妖孽为好。
      思及此处,西桐道:“这药渣我怕过一两日便会坏掉,所以才急着约你过来,”说着,她又取出一个木制小盒子:“这便是我托你的另一事,你抽空找个人把它送给酒肆里那个弹琵琶的绿衣女孩,昨日我去那里,见她跌倒伤了手,这种伤药是我师傅的秘制独方,对外伤很是见效……”
      “西桐,你这是怎么了,今天好生奇怪。”青芷虽接了药,却只盯着她瞧,才短短几日没见,怎的她说话办事却仿佛多了几分神秘。
      西桐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话……又要从何说起?并非有意要瞒她,只是这柱柱件件都是她的尴尬事,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正在此时,却忽见一条人影疾奔而至,青芷眼尖,奇道:“咦,这不是你母妃宫里的小辰子么?”
      平日西桐一般与青芷都是相约出宫见面,偶尔青芷入宫,她们便约在同园,撷桑宫的宫女太监也都知道,但是……见小辰子脸上不一般的紧张神色,西桐也吓了一跳,忙迎了两步:“小辰子,你这是……可是我母妃宫里有什么……”
      “公……公主,今日是女儿……节……”
      “我知道。”西桐淡淡道,数日之前她已经亲自去皇后娘娘那里告过病了,若没有皇后娘娘的懿旨,就算不替自己着想,她也总要顾及到母亲的处境。
      而皇后娘娘则体谅而“宽宏大量”地准了她的缺席,言外之意反正四年前皇上便已不记得她是谁,四年后她出不出席亦是可有可无,何况她姿色不出众,又无地位无后台,就算指婚也指不到她头上,她大可放心地跟她的母妃一起在冷宫里养老。
      “可是……可是……”小辰子匆匆瞥了沈青芷一眼,才道,“可是刚刚沈相在芳阙殿,当着皇上皇后、满朝亲贵和众多女眷的面,求娶西桐公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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