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绝望对峙》滴水柔情

2、人间疾苦

　　“这里是质子重离子医院，给您带来清晨的第一声问候，祝您早上好！”清晨的广播里传来清脆的问候声。

　　上海质子重离子医院，这是一家专收癌症病人的医院，是中国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有重离子设备的医院。很多恶性肿瘤，选择单一的手术方式并不能完全清除癌细胞，还有一些类型的癌症，比如头颈部、脊椎部肿瘤，手术困难、手术风险大，轻则面瘫失聪，重则失明瘫痪、血尽而亡。所以只能选择放疗手段来杀死癌细胞，但是普通医院常规光子射线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遗症苦不堪言甚至致命。这里的质重离子射线进入人体后，能精准爆破肿瘤细胞，对人体的损伤也比光子放疗小很多。35万起的治疗费用，让很多人望而却步，能降低风险、减轻负作用的优势，也让很多人倾其所有不远千里来到这里。

　　在这里，生命是如此地脆弱，先进的医疗技术，高昂的医疗费用，还有那些呕心沥血陪护的家属，仍然挽回不了部分人的生命。

　　九点半，医生和护士们开始查房了。病人们像是等待皇帝诏曰一样，既期待又忐忑。

　　6楼，01室。

　　“邱医生来啦！邱医生好！”朱明静，还有隔壁床的小吉几乎同时跟医生打招呼。

　　“601床，朱明静，首发鼻咽癌3期，32次放疗加同步化疗4次。今天开始首次治疗。化疗药水奈达铂，同时注射维C、止吐药。化疗之后反胃、呕吐、脱发，肠胃不适都是正常反映，放疗后，脖子发黑、口腔溃疡、吞咽困难，也是正常的，不必担心。治疗后会有肿瘤组织脱落，出血，从现在开每天都要用洗鼻器洗鼻子，一天三次，饭后一定要用康复新漱口，这些等一下护士都会教你。”

　　“好的，医生，她这个放疗会痛吗？还有脖子黑了以后会好吗？要擦什么药修复吗？”王语仙担心的问医生。

　　“放疗过程是不会痛的，只是放疗的模具卡住面部与身体，会有一点不适，都是可以承受的，擦脖子的药会开好，等一下护士会拿给你们。”

　　“好的好的，邱医生，谢谢了”朱明静与王语仙只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癌症实在是太可怕了，早期都没什么症状，等到症状明显，大多已是中晚期，而且生长迅速，癌细胞会转移、侵犯到各个组织与器官，肆意吞噬掉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确诊到现在的二十几天里，他们坐如针簪，度日如年，就怕肿瘤在身体里长大了扩散了，哈……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治疗了，滚蛋吧，肿瘤君！

　　“602床，周吉，鼻咽癌二次复发，21次重离子加同免化疗与免疫疗法各3次，周吉啊……你这个要格外小心，你第一次的光子放疗后鼻黏膜已经坏死，坏死面积大，离动脉近，大出血的概率特别高，平时一定要小心，千万别摔跤，咳嗽打喷嚏都不能太大力，有任何的不适，你一定要及时找护士通知医生，记住大出血是非常危险的。你也要每天洗鼻子，口腔护理，这些你应该一直有做吧？”

　　“有的有的，呵呵，邱医生，你放心吧，我不是第一次得这个病了，我很有经验的。”周吉声音洪亮，笑容满面，和他严重的病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态与状态都让人由衷的佩服！他曾经是退伍军人，治疗期间从来不叫苦，多痛都能扛，而且为人和善豁达，乐于助人，常与其他病友分享经验，是整个住院部的正能量。

　　“医生，我想问一下，我老公这个病大出血的概率大概有多少？”小吉的太太朴实、温柔，典型的贤妻良母，第一次治疗到现在复发，两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用心陪伴，细心照顾，任劳任怨。很多癌症病人最后都被离婚，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他们高中就开始谈恋爱，到如今，她对丈夫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

　　“50％”

　　“那这个大出血能救吗？”

　　“临床上这种大出血是很难抢救的，当然，你们也不要过于担心，这个都是有概率的，注意一点”

　　空气里，弥漫着三个女人的恐惧。

　　医生走后，朱明静一头扎进枕头里：“啊，天呐，不是说鼻咽癌是天使癌吗？为什么有这么可怕的事情？什么幸福癌，天使癌都是骗人的，啊……”大出血，从嘴巴鼻腔喷涌而出，血尽而亡，这么可怕的画面，想想都让她颤抖，如果是这么惨烈的死法，还不如让她安乐死。

　　“没事没事，你别被吓到了，我是鼻粘膜坏死了，才有这种可能发生，像我这种情况很少的，你别怕啊！”周吉笑眯眯的走到明静的病床边安慰她。

　　“就是啊，你别自己吓自己，我最近这么多天查了这么多资料，也只看到过一例这样的，这个概率是非常低的，人走在路上，还有可能被东西砸死呢，你别瞎想”王语仙也害怕，但是他们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他必须给亲爱的姐妹打气，不能让她的心理防线崩塌了，治疗癌症要坚强勇敢，还要有必胜的信念。

　　“周先生，你们也是不容易，你心态真好”

　　“怕什么呢？18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再说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活一天挣一天，撑下去，说不定就能等到癌症被攻克的那一天。呵呵，我是不怕的。如果我走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妈，我第一次确诊的时候，我妈一夜之间白了头，眼睛都快哭瞎了。孩子我也不担心，他有我老婆，而且他年纪还小，过几年说不定就把我忘了，我老婆，她再找一个，肯定比跟我过强多。”

　　这些悲凉的话语被他谈笑风生的讲出来，王语仙打心眼里佩服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年轻男人，生活的困难和无情的病魔都没能将他打倒，敢与绝望对峙的，都是英雄！

　　6楼 02室

　　603床，薛洋，泪腺癌，术后重离子放疗，18次重离子加两次同步大化，今天开始第十次放疗，第二次大化。你吃东西一定要注意啊，辣的暂时不要吃，我看你眼睛有一点肿。

　　“哎呀，医生，我不仅是眼睛肿，我还全身都痛啊，走路一点力气都没有，恶心反胃，吃不好，睡不好，你们这个饭堂的饭也太难吃啦，这样下去，我这个治疗会不会没效果啊？我真的好怕，我今年才40多岁，一定要把我治好啊！”薛洋患的是比较少见的泪腺癌，眼睛里长了一个恶性肿瘤，可怕的是平时什么没什么症状，直到发觉眼珠有一点突出，检查之后才知是肿瘤把眼珠给挤出来了。他胆子比较小，听到是癌症的时候，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当着老婆孩子的面嚎啕大哭，喊着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这个恶心反胃都是化疗的正常反应啊，不必过于担心了，至于吃饭，吃不下也要吃，营养跟不上，验血指标下降太多了就要打营养针了。”

　　“哎呀，吃不下还会停止治疗啊！太难了，我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不被癌症搞死，也要被化疗搞死了”薛洋知道很多的癌症病人，最后都是因为化疗扛不住走的，这个东西太可怕了，几瓶水进去，身体所有的免疫细胞全部被破坏。

　　“薛洋啊，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了啊，我们看了你的心里检测报告，你有一点焦虑了，心态放轻松一点，忍耐一下，很快就结束了”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是比较温和，不像有些医院，医生不耐烦，护士凶巴巴，让患者的心情雪上加霜。

　　“就是不，你看你一个大男人，成天怨声载道的，像什么样子？”一个大嗓门的女声从门外飘进来，薛洋的老婆萧敏是个口直心快的不藏事的人，看到丈夫整天哭哭啼啼的，她又心疼又来气。

　　“哎呀，你又不耐烦了是不是，我现在是病人，你怎么能这样对一个病人？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不想跟我过了是不是？”薛洋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两只手在白色的床单上锤了起来。

　　“哎，哎，薛洋，你注意情绪啊，不要这么激动，还有家属也要注意啊，患者在治疗期间肯定是情绪不好的，这个时候更要多关心理解他们，家属的关心与理解对治疗也是非常重要的”医生心里也是一百个无奈，他们最怕碰到这样的病人，既要治疗身体出问题还要治疗心理问题。

　　萧敏不说话了，她拿一杯水递给丈夫。她何尝不关心不理解他，自从查出来是癌症，她夜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每天想方设法给他补充营养，只是她这个老公啊，实在是能侍候，自己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经常两个人在病房里就吵起来了。

　　“医生，你要常来啊，要多来看看我们啊！”薛洋看到医生走出去，忍不住的呼唤。

　　“605床（中国人觉得4字不吉利，连医院也把4直接跳过了）林苗苗，脊椎听神经鞘瘤，22次重离子，今天第20次，加油啊，就快出院了。”
　　林苗苗睡在被子里，漆黑的脖子露在外面。她今年才23岁，刚刚实习就得了这个怪病。平时除了手有一点点麻，没有其它症状。爸妈带着她看了几家医院才查出来，如果父母大意一点，可能她早就没了。在武汉做完手术之后，医生说留下来做普通的光子放疗，瘫痪风险大，考虑到她年纪太小，以后日子还长，建议到质子重离子医院，只是费用会高很多。唉，这个家算是被她彻底拖垮了，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班挣钱。可怜的妈妈一下瘦了二十斤，可怜的爸爸，还在老家日里夜里拼命干活，为她筹钱。想到这，她又鼻子一酸，喉头哽咽了。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了，我们账上的钱还够吗”

　　“这个你可以到信息台去查一下，出院的时候也会有护士和你们对帐的”

　　“谢谢医生”肖苗苗的母亲应该是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到把自己都忘了，她身上的紫色T恤，后面穿到前面了。黝黑的皮肤，瘦小的身体，一个不起眼的农村妇女，却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伟大无私。她虽然贫穷，却坚持给女儿找最好的医院。为了女儿，她债台高筑亦心甘如怡，只要孩子能活得好一点，让她做什么都行。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替她来承受这疾病的痛苦，这该死的癌症为什么不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要折磨她的孩子？

　　都说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商界富豪，政客名人患癌的大有人在。在这看似平等里也透着悲凉，很多副作用小后遗症小的药物、高端医疗，都是需要自费的，而贫穷，让人无从选择。富人治愈后可以以调养生心，而穷人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养家糊口，难上加难！

　　6楼03室

　　“606床 ，宁轩，肺癌二次复发，26次重离子加同步大化5次。今天第10次放疗。验血报告，转氨酶和血小板已经下降。今天上升白针。宁轩，你的情况不是很好，要加强营养，如果指标一直下降，就只能停止治疗，这样前面的努力就白费了。”

　　“……”宁轩不说话，命运已经给他太多的苦难，他被父母的爱带来这世间，也曾在爱里贪恋红尘。可是失去一个又一个爱的人，已经让他失去生命的动力。扛过第一次抗癌的苦，他已经没有动力再扛过这一次了。

　　“医生，他胃口不好，反胃，吃不了。”邱阿姨看宁轩不作声赶紧打圆场。

　　“尽量给他吃一点流食，软一点的东西”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

　　质子重离子治疗室外面，周吉正在慷慨激昂的给各位病友传授经验，就好像一位将军正在给上战场的士兵们鼓舞士气。王语仙焦急的等待已经进去治疗的朱明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治疗室走出来，是宁轩。他低着头，皱着眉，用左手摸着后背，佝偻着身体坐到椅子上，身上脸上全是汗，呼吸都是疼痛的。王语仙赶紧上前去。

　　“很痛吗？”

　　“啊……太痛了，实在受不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眉头紧锁，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抚平！

　　“怎么会这样呢？医生跟我们说放疗是没有感觉的”王语仙从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他，此时的汗水都是身体流出的泪吧！

　　“正常是不会痛的，我做模到住院等了一个月，肿瘤长大了一倍，治疗的时候，模具卡住身体顶到肿瘤了”

　　她似乎已经看到他趴在治疗床上，被生冷的模具死死扣住，痛得浑身发抖的情景。

　　“遭罪了，我能体会有多痛，后面会越来越好的”

　　“……”林轩不说话，所有的人都让他忍耐，只有她，说能体会有多痛。

　　这时候明静也从治疗室里出来了。

　　“明静，怎么样？”

　　“完全没什么感觉，就是模具扣的有点紧，嗨，宁轩”她脸上还留着被模具扣过之后，密密麻麻像鱼鳞一样圆鼓鼓的印子。

　　“那就好，我们一起回病房吧”王语仙看着宁轩，宁轩不说话，只是乖乖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在病房的走道里碰到邱阿姨，她说林轩最近吃不下，得打升白针，王语仙倒了一点杂粮糊给他，这是特意给明静弄的升白配方，用各种各样的豆子配制而成。后来邱阿姨高兴的说，宁轩全部吃完了，从此每天都会给他倒上一杯。

　　下午二点，小护士推着操作台过来了。

　　“601床，朱明静，准备输液了啊，今天输六袋药水，连输三天，这里有一颗止吐药，现在先吃了。”

　　明静躺在床上一眼瞄见深棕色袋子装的药水，吓得惊呼：“我的妈呀，这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毒药吗？”

　　“这个是化疗药，奈达铂，这个药不能见光，所以用深色避光袋装着。”护士看到她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抱拳的样子忍俊不禁。

　　“来吧，杀死肿瘤君，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朱明静像直面生死的勇士，眼一闭，毫不犹豫的把手伸了过去。

　　输到第二袋的时候明静就困得睡着了，王语仙看着化疗药水一点一滴进入到朋友的身体，曾经多么生动活泼的一条生命，如今剪掉了一头秀发，安静的躺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审判。这个征程才刚刚开始，她能挺得住吗？下午听说林轩又吐了。佛主啊，人间疾苦，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