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长明》莫漫惊

3、百年

　　“那后来怎么样了？”一直没有开口的项西言问道。
　　安楚沉默了片刻。
　　后来，后来就是……
　　安楚将他和谢心的故事说了出来。
　　那时候，安楚正想着要如何与谢心分道扬镳。
　　只是没等他说出分别的话，谢心便开口挽留。
　　“你现在也没有去处，我的染布坊还缺人手，你干脆跟我回去吧，”谢心目光明亮，像是黑夜里闪烁的星星，“我不白占便宜，我会付你工钱的。”
　　安楚没有说话，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若他跟谢心走，万一那日身份被发现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也不想给别人带来那么多麻烦。
　　谢心见安楚还在犹豫，于是开始了新一轮的忽悠，“你现在身上也没有钱，哪里也去不了，而且按你这性子，多半也容易被骗，不如先跟我回去，赚了钱再走。”
　　“……”
　　“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把握住啊。”谢心直视安楚的眼睛，少女期待的眼神看得安楚有点心虚。
　　就待三个月，安楚在心里说道。
　　谢心还欲劝说，就听到安楚， “我跟你回去。”
　　“真的。”谢心很是惊喜，她笑着看安楚，“那我们早点回去吧。”
　　谢心牵起安楚的手，“要快点了，不然待会就出不了城了。”
　　落日余晖披在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的身上，似乎是染上了一道光，照着安楚向前的路，也成了他往后的一切期许。
　　时至今日，安楚还清晰记得那时的感觉，谢心的手很温暖。
　　染布坊开在城外山脚的小山村里，周围的景色很好，很适合居住。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可是安楚有点舍不得离开。
　　小山村里每个人都待他如亲人一般，他可以没有忧愁，没有担心，就宛如身处世外桃源，太幸福了。
　　安楚常常沉醉在这种悠闲的生活中，可他偶尔也会提心吊胆。安楚想要再待一段时间。
　　那时人族春分堂的大弟子云易主张议和，让人族与妖族和平共处。
　　安楚挺看好他的，云易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甚至远超一些年长于他的人。
　　起初，议和派处于劣势，但随着天地山的表态，议和派便迅速成为了人族的主流，种族间的和平成了大家都期待的结果。
　　云易不负众望，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和谈，从此之后，人族和妖族之间不能随意虐杀，保持共处和交流。
　　写下和平条约后，安楚才真正放了心。他不必担心牵连身边的人了，也可以放下提心吊胆，好好生活。
　　……
　　在和谢心相识的第五年，有人问了安楚一个问题。
　　“你和谢老板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
　　安楚听到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几年，他还是学到了很多关于人族的知识，成亲就是相爱之人在一起的仪式，可是他和谢心……
　　他们并非相爱之人。
　　安楚忽然想到谢心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又想到邻家曹婶和他说过的婚嫁事宜。他才意识到这几年里，自己一直在耽误谢心。
　　其实谢心长得很好看，那双眼睛尤其明亮，经营生意也有自己的手段，在安楚眼里谢心就是很厉害的人。
　　可是却没有人向她提亲，安楚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被提了起来，他越发觉得是自己拖累了谢心，而且……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于是在过完中秋后的第一天，安楚去跟谢心说自己要离开。
　　“为什么要走啊？”谢心着实惊讶，她以为安楚早就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
　　“我就是想到外面看看。”安楚说道，他看着谢心紧张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是他确实应该走了。
　　谢心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重新抬起头来，仍旧是往日的笑容，“明天再走吧，我叫他们给你备个送行宴，好好给你践行。”
　　安楚觉得谢心的笑和平时大不相同，她其实不太开心，可偏偏要笑着，看得安楚也难受，他只觉得心里有点什么一直拉扯着，只要再用上几分力，他的心就要被撕碎了。
　　安楚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力来自于谢心，可谢心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灵力，也不会术法。
　　谢心没有再和他说什么，只是让安楚去和染布坊的人还有几位邻居道个别。
　　“……”其实安楚也应该和谢心告别的，只是她可能不想听。
　　……
　　一一和染布坊里的人道过别之后，安楚去了曹婶的家里。
　　曹婶正在家里掰玉米，她的小孙女在旁边看着。
　　“诶，小楚过来了。”曹婶见安楚走来，早早给他倒了杯茶，“这是怎么了，看着你不大高兴。”
　　“曹婶，我明天要走了。”安楚小声地说出口，平日里除了染布坊的人，对他最好的就是曹婶了。
　　“去哪？和阿心一起走？”曹婶问道，她平日没有听安楚说起过，现在突然听到，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我一个人走，就想出去看看，还不知道要去哪。”安楚一一答道。
　　“那阿心怎么办？”曹婶放下手头上的活，神色凝重起来，“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没有，当然没有。”安楚语气笃定。
　　曹婶脸上多了几分不相信，“没吵架为什么要走？阿心那么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走了她怎么办？”
　　安楚脑子一片空白，仔细回忆曹婶的话，谢心喜欢他？
　　安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自问当妖这几年，无论是遇上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的，可这件事却让他措手不及，完全没有对策……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可转而又担心这件事是真的。
　　因为人们常说，人妖殊途。
　　如果谢心真的喜欢安楚，那才是最可怕而难以处理的，因为安楚是妖，这势必会成为他们之间最难以跨越的那道坎。
　　更何况，安楚最开始就是带着谎言认识了谢心。是他瞒了她五年……
　　道别曹婶后，安楚再次去找谢心。那时，谢心正在打扫院子。
　　“怎么了？”谢心对他笑了笑。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安楚想要向谢心坦白。
　　谢心直视安楚的眼睛，目光不知悲喜，平淡如水。
　　“我是妖。”安楚说道，他隐藏了将近五年的秘密在这一天说出了口，心里有紧张，他害怕不被接受，更多的却是坦诚后的轻松。
　　谢心看着安楚，眼睛里不知是什么情绪，她别开了脸，在思索些什么。
　　谢心的表现不对劲，没有一丝震惊，也没有发愣，那种感觉更像是在逃避。
　　只是片刻，安楚已经从谢心的神情里猜测到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你跟我来。”谢心将安楚带到了她的书房，确认过无人关心此处后，她才开口。
　　“我的父亲是一个修道士，”谢心抬头看着安楚，语速有些缓慢，声音有些哽咽，“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那是妖。”
　　“那你为什么……”那时候谢心还极力要带他走。
　　“是父亲教导的，他说人与妖都是世间万物之一，不应该互相残杀。”谢心从书架上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塞到了安楚手里，“这是上次去平安庙的时候，我帮你求的，可以保平安，之前忘了给你，你好好收着。”
　　“……”安楚总觉得有事情没有弄明白，可是他不敢问谢心，而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感觉。
　　谢心盯着他眨了几下眼睛。
　　“谢谢。”安楚答道。
　　……
　　这之后来了一个老板，谢心和他谈了一会，似乎是有长期的生意。
　　时间总是走得那样快，不知不觉，日落西山，送行宴开始了，离别的时间也近了。
　　在宴席里，大家心照不宣的都没有提那些分别的话，他们都知道离别就在眼前。
　　正是到了这种时候，才难以出口，离别大约是世上最难以面对的东西。
　　……
　　这一场宴席醉了许多人，各自照顾不暇，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了一夜。
　　这一夜里，远处的繁华之城明灯照彻，天上繁星如许，寂寥之中，风声吹过，宛如仙人低语，伴着夜中人安眠。
　　次日早晨，正是太阳初升，安楚便准备好要启程了，许多人来送他。
　　曹婶更是不由分说就把一个竹篮放到他怀里，“这里头有吃的，还有些膏药和零碎的东西，都是你能用的上的。”
　　“谢谢曹婶。”安楚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心中确实不舍，可他也确实应该离开了。
　　安楚四处看了看，不远的地方，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走了过来。谢心穿得正是他们初识那天的衣服。
　　“好看吗？”谢心忽然问道。
　　“好看，”安楚答道，而后他觉得这回答有点敷衍，于是又补了一句，“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安楚没反应过来，被谢心拉了一把，谢心抱住了他。
　　“以后如果可以，记得回来看看，大家都会很想念你的。”谢心在安楚的耳边小声地说道。
　　“……”安楚的心砰砰地跳着，谢心的体温在他们身体接触的地方传来，一如第一次见面时的温暖，想到这里，安楚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不受控制。
　　“好了，你该走了。”谢心的笑容很是温柔，带着点淡淡的忧伤，却又迅速隐匿起来，不想被看见。
　　“……”安楚欲言又止。
　　“我就不送你那么远了，先回去了。”女子转过身，慢慢走远，没有让其他人看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安楚看着谢心离去的身影，心里似乎扎了一根刺，没来由的疼了起来。
　　可他要走了……
　　离开之时，安楚并没有使用灵力，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去，离小山村渐渐远了。
　　“沙沙”，风把路边的树木上的树叶吹动，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安楚意识到有人在跟着他，他用灵力去感知，却没有任何波动，对方的修为比他的高。
　　既然跟着他，想必是有事，安楚放慢了脚步。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
　　安楚的前路被树叶拉起的屏障拦住，一个女声传了过来，“你当真要走？这么舍得？”
　　“你是谁？”安楚问道，听对方的语气，观察他和谢心的时间并不短。
　　安楚周围出现了一阵白雾，弥漫在他眼前，看不清前路和后路。
　　“我叫珂玥，妖族圣女。”女声答道，怕安楚不明白她的来意，还多解释了一番，“我此次来是想劝你回去的。”
　　“不要问为什么，三天前，我与友人途径此处，见到了你和谢姑娘，心血来潮便打了赌，你若走了，我就输了。”女声滔滔不绝。
　　而安楚也感觉到脚步声重了，白雾开始散去，一个红衣人影出现在眼前。
　　安楚没有回话，专心打量眼前的妖，一身红衣妖艳，面容姣好，身上戴了不少挂饰，一双眼睛尤其有灵气，白皙的脖颈处有像蝴蝶一样的灵纹。
　　“……”
　　“你可看够了？”珂玥有点不耐烦，虽然她修为高，但气势却不甚足，毕竟她偷窥了别人三天。
　　“您为什么要劝我回去？”安楚问道。
　　“……”珂玥狠狠瞪了安楚一眼，“方才我不是说了嘛，我和别人打了赌。”
　　安楚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那我要听你的？”安楚又说道，他心中一直有所动摇，无论留去，从未坚定过。
　　珂玥睨了他一眼，轻笑道，“你心中想要回去。”
　　没等安楚说话，珂玥自顾自地说起来，“你以为出去花费不了什么时间，可是你有想过吗？”
　　想过什么？安楚心中疑惑。
　　“谢姑娘是人族，你要知道人族有多脆弱，生命不过数十载，好运者一生健康顺遂，直至终老；不好运者，一场病就没了性命。”珂玥顿了顿，她说的是最残忍的事实，“你再回到此处时，她是否还安在。”
　　“或许她那时候已经衰老白头，重病缠身。届时离开人世，入了轮回，你寻到的就不再是那人了。”
　　……
　　他这次走后，不知会如何，若有事情缠身，想必不能及时回来，待到四季变换，年岁更替，山川四时，人间相逢别离，再没有他心中挂念、感恩之人。
　　“我也想要提醒你一句，”珂玥看着安楚的眼睛，“你一直未曾窥破自我。”
　　“你想清楚，我不强迫你回去。”珂玥的身影渐渐远去，“见你我有缘，再提点你一句，不必在乎种族和生命的长短。”
　　安楚听得有点懵，他窥不破的自我是什么。
　　他回过身，看着自己走来的路，离小山村有一段距离。
　　他回想化形以来经历过的一切，好像都离不开一个人——谢心。
　　手里还拿着谢心送给他的平安符，若使岁月流去，真正的爱永远不会改变……安楚猛然明白了什么，他要回去，回小山村，去见谢心，他不希望谢心的未来没有他……他大概知道爱是什么了。
　　似乎老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物是人非也只在于时间的流逝，他不舍的或许会消逝，但是他不希望是一别之后，再无相见之日，这样于他而言痛苦，对于那些珍视他的人也痛苦。
　　于是安楚用上自己所有的灵力，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谢心恰好在。
　　“你怎么回来了？”谢心看着气喘吁吁的安楚，不用想也知道，安楚是动用了灵力回来的。
　　“……”安楚没有说话，他用了点力气，把谢心拉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害怕失去谢心。
　　……
　　谢心就这样任着他抱，过了好一会，安楚才说了话。
　　他说得格外小声，却因为在谢心耳边，声音放大了无数倍，“对不起，是我一直未曾看清自己。”
　　谢心拍了拍安楚的背，心中五味杂陈，有许多话想说，却终究说不出口。
　　希望会给人努力的念头，却也是最致命的绊脚石。
　　“谢心。”安楚喊了谢心的名字，而后面说的那句话让谢心怔在原地。
　　……
　　谢心，我喜欢你。
　　谢心愣了很久，正当安楚以为她不会有所回应时，谢心说了一句，“我也是。”
　　安楚，我也喜欢你。
　　他们彼此是心意相通，或许是日久生情，又或者在初见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缘分。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人，能够相识已是不易。
　　彼时隐去了身形，躲在屋顶的珂玥感慨到。
　　“他不识爱恨情仇，你又为什么点醒他？”长音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酒，愿赌服输，他把酒扔到了珂玥怀里。
　　“他化形才那么几年，点醒他才对，毕竟错过了就再也遇不上了。”珂玥收起酒，“走吧，我们回扬洲。”
　　……
　　于是之后的几十载，安楚始终守在谢心身边，直至她离开人世。
　　谢心走的那天，说了很多很多话，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也算安乐。
　　那天，天上下了花雨，一阵又一阵，给了谢心最后一场美梦。
　　……
　　这之后，安楚有送别了许多的故人，又过了几十载，他离开了小山村，在九洲中四处游荡，寻找谢心的转世。
　　珂玥曾经提点过他，人一旦入了轮回，转世之后，即是灵魂、姓名、容貌未曾改变，却都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所以安楚一直看着转世的谢心，看她慢慢长大，看她认识朋友，看她嫁人生子，看她离开人世……他通常只是看着，但人会有时运不济的时候，在那些转世里，谢心也有历经磨难，过得艰难困苦的时候，他会从旁帮她一下……
　　他一直都是看着，希望自己能够多帮帮她，直到他死了……
　　他没有了办法，成了鬼，要么入轮回，投胎转世；要么在人间逗留，直至魂飞魄散，从此之后，世间万物再也没有他了。
　　……
　　听着安楚讲完了故事，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白水，“你只剩下三日的时间了，要去和她道个别吗？”
　　安楚看向白水，因为听见了希望，眼里有了点光，“我可以去吗？”
　　白水没有说话，他把自己手上的黑绳摘了下来，戴到了安楚手上，“我给你两个小时，早点回来。”
　　陆扬青看向白水，心里对此鬼又有了新的认识。
　　“谢谢。”安楚答道。
　　“安先生，冒味问一下，你大限未至……”景向渊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大家都明白，他是在问安楚怎么死的。
　　“一月前，我当时在扬洲，得知谢心的转世在青洲，为求速度，便从瀛洲边境经过，被另一位妖族所杀，应当有三千年以上的修为。”安楚答道，他现在想来也不对劲，正常情况下瀛洲应当没有任何生物才是。
　　“谢谢。”景向渊向安楚点了点头，递给了安楚一张黄纸，“这是录音符，你方才说的都保留在这里，给她留个念想吧。”
　　“感谢各位相助。”安楚起身鞠了一躬，而后消失在了景向渊家中。
　　“真希望他快点回来。”早已失去实体的白水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