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三十七章：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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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淅淅沥沥，博物馆的门口又有了一位新的访客。他头发花白，衣着考究，黑色的戗驳领西装外面搭配了一件双排扣长风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黑底黑边的费多拉帽，这让他全身的大面积区域都被黑色占领，看起来有些压抑，还好有一枚银白色的碎钻合欢胸针点缀在风衣的领口，重又给他稍微增添了些生气。
“您今天可真是太乱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朝着他的方向一步步走来，个子偏高的人对那个矮个子的人这样说道，“来这里之前才请医生为您按照人类的标准校准了身体各个零件的位置，您就又把它们随便扔出去了。”
“我这不是又把它装回去了嘛，又不碍事。”矮个子的那位满不在乎地回应道。
“您确定您装得是对”高个子的人虽然语气依旧平淡，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我第一次听说人类的手是可以扭曲到指腹和手背在一个面上的。”
“啊呀，反正小亓编辑他们也没看清嘛，问题不大。矮个子的那位撇了撇嘴，为了阻止高个子那位继续唠叨他，用一只缠满了绷带的手从兜里摸了一颗糖出来，趁那人刚打算开口之时把糖塞进了他的嘴里，“我今天看完了展览之后又稍微有点儿思路了，等回去了之后你帮我跟小楚他们说一声，我之前存在他们那里的那份手稿可以开始连载了。”
上述的对话站在门口的黑衣访客并没能全部听清，他的心思也不在此处，目光一直停留在手边那些插在倒放的长柄雨伞的伞骨之间的鲜花上。与他不同，那些伞中的花品类繁多，五颜六色，生机勃勃，一看就是才从花园中被剪下不久的，因为天气的缘故，上面还挂了些圆润饱满的水珠儿。
夜来香、山茶、兰花、向日葵……
开在不同季节里的总共二十五朵花喧闹又寂静地盛放在这柄合起的雨伞之中，遥遥地打量着这个一身黑衣的家伙。
花与人，双方只是安静对视着，中间隔了一段只有伞柄那么长，却对于花朵们来说无法跨越的距离，让它们不得不显露出一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姿态。
“这样做真的好么？”高个子的人嘴里含着糖跟着矮个子的人从还在看着花朵发呆的那位身边走过，“让他们哭泣，真的就那么有趣么？”
“阿啦，谁知道呢？也许吧。你知道的，我并不太在意他们的情绪起伏。”矮个子人的语气依旧轻描淡写，“也就三百多个普通存在而已，对于数十亿的基数来说又占不了太大的比重，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嘛，不说这个了，怪无聊的，还是让我想想，一会儿下午茶去吃点儿什么好呢？是去吃焙茶布丁呢？还是吃抹茶布丁呢？”
就在这两人经过的瞬间，黑衣访客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连手背上的汗毛都飞快地立了起来，一下子激得他从呆滞中回过了神来，一双狐狸耳朵差点儿就要从头顶处冒出来，险些顶翻了头上的帽子。
这是他感知到了极为强大的存在的信号，他连忙抬头朝着渐行渐远的说话声望去，视线却并没能追上那二位的背影，眼前，只有一片以水为线织出的雨帘垂落于天际。
“呀，胡老板您到了？”一个清澈的少年音从黑衣客身后传出，重又拉回了他的目光，“今天的天气可真是说不上好，本来收到您的消息说今天有事，还以为您今天来不了了呢。”
“家里出了点儿事，耽误了一阵儿。”被称为胡老板的胡不喜抬手取下头上的帽子拿在胸前，隐去慌张神色，露出完美无缺的笑容，“子汐，好久不见，最近过得还好么？”
“不好不坏，您知道的，我们这个职业一天到头遇不见什么新鲜事，倒也很难会遇上什么大麻烦，平平淡淡的。”被称为子汐的讲解员笑了笑，拿着对讲机朝对讲机另一头的那位询问道，“枫哥，你带的人参观结束了没有？胡老板来了。”
一阵儿“呲呲啦啦”的杂音后，子汐大概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点了点头，随即微笑着看向胡不喜说：“所有在衣冠冢区域游览的客人都已经游览完毕，在往出走了。知道您不喜欢在这个时候遇见游客，所以根据枫哥给出的那队游客接下来的游览线路，我会带您绕过那些区域。稍后我们也会关闭衣冠冢区域的游览，您可以安心祭拜。”
“有劳了。”胡不喜朝子汐微微颔首，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袋兰花豆递给他，继续道，“前些天有个客户约我去茶馆里坐了会儿，里面有人拿这东西当茶点，我瞧见了后就也点了一份来尝，吃起来还不错，所以顺便也给你带了点儿。”
“您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子汐一看到兰花豆就有些两眼放光，“谢谢谢谢。”
他一脸幸福地收下了这一小包豆子，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胡不喜耳边小声道：“哦对了，您可不可以不要跟枫哥说您给我带这个吃了？他总是说兰花豆上火，让我少吃……”
胡不喜瞥着子汐手里那个正亮着红色指示灯的对讲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又一阵儿“呲呲啦啦”的声音传了过来，对讲机另外一端的人声线温和却又故意将每一个字都咬很重，这让他的语气多携带了几分严肃的意味：“子汐小朋友，请记得下次说悄悄话的时候要松开通话键。”
“啊……枫哥，完了完了……”子汐连忙把手从通话键上挪开，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看向手里的兰花豆的目光里满是不舍，眼神和兰花豆之间似有一条剪不断的线，如此缠绵。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在小心翼翼地将兰花豆收进自己外套的内兜后，子汐清了清嗓子，重又挂上了一副笑脸，为胡不喜指明了下一步的方向：“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胡老板记挂，您这边请。”
胡不喜轻轻点了点头，沉默着跟上了子汐的脚步。
他们并肩走过模拟曾经开在长乐城南街上的夜市儿而建成的美食街，走过陈列着往昔长乐城权贵们的日用之物的展馆，走过描绘着如国与其周边国家地理位置的地图，走到了如今的长乐市抚远将军墓博物馆的地下一层。
过去的一切如退潮时的浪花一样退到了他们的身后，变成了一幅幅泛黄的画卷，铭记了某一时刻的永恒，胡不喜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无意去说明自己曾经也是这群浪花中的一朵，甚至就是那位在诸多传说故事中，高深莫测的胡国师本尊。他假装将一切抛在脑后，却又忍不住在迷茫时一次次地来探访自己的故友。
三百年，时过境迁，生死茫茫。
涌起疲乏与困倦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频繁，频繁到有时他也会想，是否也该在这里立下第二十六具属于自己的衣冠冢，然后找个机会长眠此间，永避纷扰了。
只是他不能这样做，要问为什么？最重要，也最简单的一个理由就是：还有一个人一直在家里等他回家。
走到蜿蜒而下的楼梯口处，子汐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候在一旁，等待着胡不喜的反应。胡不喜只是道了一声：“多谢。”便拎着那把插满了鲜花的雨伞只身走入了昏暗的光线之中。
他穿过明堂，躬身在拱门前将二十五多花整整齐齐按照拱门内衣冠冢拜访的次序一一对应摆好，在特地没有安装烟雾报警器的地下区域沉默着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于明堂之中，反倒显得拱门内愈发清明。
是了，盖棺定论的人和事，哪有身在山中看山景的人面对的事情复杂呢？
“你说，我是不是在成为九尾狐之前欠了你们姓封的八百吊钱？”烟头上的火光一明一灭，胡不喜随意地席地而坐，叹了口气，呼出一片朦胧白，然后两根指头夹着烟向衣冠冢正中的那具说道，“当年我心情不好，出去喝了个酒的功夫，随意捡了你爹他们做旅伴儿，结果到头来他被算了个下下卦后还不听我劝，偏要去帮着那小皇帝搞兵变夺权，然后呢？被定了个谋反大罪，让一太监给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死得倒是挺壮烈，也像个男人，就是留下了你跟你弟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没人疼，没人爱。”
他说着，伸手点出去了一串儿幽蓝幽蓝的狐火，狐火飞到拱门里面，点亮了其中对于游客来说只是装饰品的火把。火苗随着出风口出的风东倒西歪，忽明忽暗，给死气沉沉的墓室带去了一丝热闹，像是外面的人在对里面的人说着：“天亮了，都别睡了，该起床了。”
可空气还是静悄悄的，于是胡不喜只管自顾自地接着说道：“然后你们两个臭小子倒是也命大，兜兜转转出逃蜀地绕了那么大一圈，还能囫囵个儿地回到长乐城里。也是我那时候心软，算准了时间发了委托，让你们从蜀地出来后遇上的那位帮主正好在你们遇险的时候从长乐城出发往蜀地押了一趟镖，顺便把你们俩捡回来。”他轻笑一声，神色几分得意，“呵，想不到吧臭小子？你能有后来建功立业的机会全靠你狐狸爷爷我早年间抬了你们一手，要不然啊，你早就死在山里了，估计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坟头草都两丈高了。哼，别问我为啥要叫我‘狐狸爷爷’，你爹都得叫我一声大哥，那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你叫我一声爷爷，不亏的。”
他说得有些口渴，却发现自己既没有带茶，也没有带酒，连瓶水都没拿，只好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吸了两口烟，才又继续道：
“后来啊，我本来想着，就只是陪着你们两兄弟还有钟家的那个小太子去趟蜀地而已，老朋友有难，我不可能袖手旁观，都跟那家伙聊了那么久了，我也不好拒绝，跑着玩玩也就当踏青了，哪能想到最后好不容易把你们都完完整整地送出蜀地之后，我只消消停停在蜀地当了三年妖议事，你们就又回来了，回来也就算了，还掺和进侍天宗那个老混蛋惹出的麻烦里去，最后把整座山都给烧了，你知道你们当时害死了我多少狐子狐孙么？啊？居然还好意思让我帮忙照顾你们那只傻乎乎还吵得不行的胖鸽子，一只鸽子，翅膀都被砸断了，送不成信了就毛一拔烤了吃呗，还能多点干粮。”
他微微偏过头，看向那具胸前被放了一根白羽毛的衣冠冢，愤愤道：“说的就是你，你心眼也太好了，要不是你坚持，我保证，我和封仪明那天晚上绝对就能多顿夜宵吃了。”
火光轻快地抖了抖，像是有人被他逗得忍不住噗嗤一笑，只是四周却依旧没人言语，没人来揭穿他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嘴上不承认：那时的他就算不被卿溪拜托，也会出手救那鸽子一命。
“你俩当娃养了的鸽子养不了了就丢给我养，钟家那小子当了半天的皇帝当不下去了差点儿让我来当，合着你们把我当块儿砖是吧？哪里需要往哪搬，逮着个好用的朋友就使劲往死里用。真那么想让我当爹又当妈操心那么多事儿就在祖祠里给我立块儿牌儿，每年给我供几块儿桂花糕。”
他说着说着，垂下了眼睫，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惜不行啊，你们这群普通人类命又没我长，到头来，还得是我操心着，给你们这群浪迹天涯的家伙立上衣冠冢，多少也算给你们个还能偶尔聚一聚的地方。”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喂，你们说，我这算不算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狐火的蓝光映在他那头白发上，给他的头发添了些色彩。胡不喜蹙着眉，弯着嘴角无奈地又开了口：
“你们封家这祖孙三代，真是个顶个的能惹麻烦，还个顶个的运气不好，动不动就让我算到个下下卦，封鸢，就你那只鸽子，你不是管他叫小鸢嘛，我寻思着你把他当儿子，我就顺手把你的姓冠给他了。”他朝着中间那具衣冠冢说完，又飞快地抬眼看向它旁边的另一具衣冠冢道，“你要是想叫他‘卿鸢’也行，谁让你们当时急匆匆地又回长乐城了也没跟我交待这码事，我就随便给他起了个名儿，总得有个称呼。”
“他这凶卦一出，把我家疏影吓一跳，把我弄得紧张兮兮的，都快神经质了，看到个路人都觉人家来者不善。”胡不喜闭上眼，仔细思考了一下今天在博物馆门口遇上的那两个差点儿让他炸毛的家伙，却根本想不起来两人的样貌，就连他在那一瞬间体会到的那种巨大的恐惧感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让他连回想那种感觉都做不到，于是，他只好将这归于他在算出凶卦后，草木皆兵了，“你那傻儿子倒是和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就着我家疏影做的红烧牛腩一顿吃了三碗大米饭。也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逢凶化吉，我这次还能不能帮得上忙。”
一根烟燃到尽头，胡不喜不再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衣冠冢们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直到烟头上的火光灭下去，再也没有亮起，才召回了拱门内两侧墙壁上的狐火，重新让那拱门成为划分阴阳的界线，转身，向楼梯上方走去。
刚一走到地上一层，在他的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夕阳透过院子里的合欢树与落地窗投下的光线时，一个人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给他递了一包东西：“胡老板，长久以来，我和子汐受您照顾了。”
伊明枫已经送走了亓易一家，拿着他那喝空了的保温杯和一个红绳捆好的纸包站在衣冠冢区域的入口处不知道等了胡不喜多久。
“这是……桂花糕？我只是随意提了一嘴，难得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东西。”胡不喜先是微微睁大了些眼睛，然后又很快将眼睛眯起，露出了和寻常一样完美的笑容。
“我只是记性比一般人好一些罢了。”伊明枫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将手里的东西又往胡不喜怀里送了送，“您别推脱，好好收下吧。”
“那你倒也算是天生就适合当讲解员，记性好对许多事都有助益，只不过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事，就算是我也会觉得，有的时候记忆力太好总是令人疲倦。”胡不喜收下桂花糕，忍不住说了些感慨，他倒也不指望伊明枫能理解他，只是顺着伊明枫的话说了一句。
“也许是这样。”伊明枫回复道，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从走廊尽头走来的一个人影吸引，并且，脸上的表情也随着那人影的接近而逐渐露出了真心的笑意，“不过如果身边有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在，就还是会觉得记性好点儿是好事的情况多一些。”他扭头望向胡不喜，说，“故事，总要有人记得的，对吧？”
“枫哥你在这里呀，到点儿下班儿了。今天晚饭去吃什么？”从走廊尽头走来的子汐穿着常服手里甩着车钥匙一蹦一跳地朝伊明枫走过来，他见胡不喜也在，便大大方方地也朝他招了招手道，“胡老板要一起么？”
“我就不用了，家里人估计已经准备好晚饭了。”胡不喜笑吟吟的回复道。
“这样啊，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子汐走到伊明枫的身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仰头看着他说，“枫哥，你今天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毛血旺？黄焖鸡？还是清炖排骨？”
“那些都是你爱吃的吧。”伊明枫无奈地看着子汐说，“还有，别以为我忘记了，怀里的兰花豆，交出来。”
“哎呀呀……你怎么还记得啊。”子汐撇着嘴不情愿地翻起了外衣的左右两个侧兜，一边观察着伊明枫的脸一边心不在焉地翻找着，“嗯……让我想想是放哪了来的？我好像不记得了，怎么办？”
一阵穿堂风吹过，胡不喜看着子汐大衣内侧那个鼓鼓囊囊的内兜笑了笑没说话，拎着桂花糕走出了博物馆的大门，从身后两位在他们的‘今生’里书写的故事中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三十七章：狐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