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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一章:月落不离天 ...


  •   “封鸢。”
      “封鸢!”
      两个声音同时传到了封鸢的脑海里,一个声音很平淡,像是温柔的呼唤;另一个声音很急切,像是慌乱的求助。两个声音的声线都让他感到熟悉,两个声音都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他尝试着想要把眼睛睁开,却办不到,意识所抵之处,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凭着感觉向前走去,试图在黑暗中寻到一丝光亮。像是听懂了他的祈愿,一道纯白的微光,晃悠悠地从他身后追上来,一下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在他面前的黑暗中留下了一圈圈诱人探访的涟漪。

      “拜托你……”

      有什么声音从白光中传出,声音微弱,让封鸢很难听清其中的内容。他走上前去,试图听得再真切一些,却不想,原本只是汤圆大小的白光在他靠近时唰地一下急速膨胀,飞快地将他的意识吞没,拉着他走进了两个模糊的人影。
      他看不清这两个人影的样貌,只知道他们一人是黑发,一人是白发。
      他看着这两人将一黑一白两绺头发打了结,放在一个木质的小盒中,埋在了温泉旁的一棵合欢树下;他看着那个白发的人影断断续续地陷入沉眠,不论那个黑发的家伙怎样呼唤都没有回音;他看着那个原本长着一头黑发的人逐渐衰老,满头青丝终究化成了白发,步履蹒跚,他身边的白发人却依旧身姿挺拔;他看着他们二人走到了当初的那棵合欢树下;他看着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他看着那个苍老的背影,坐在合欢树的枯枝投下的阴影里,扬起的嘴角上方悬着一滴泪;他看着那个一头白发的人影直到最后都只是站在不远处观望着,始终没有上前去握住另一人那颤巍巍伸出的手。

      人一生中的故事,由他们呼出的最后一口气画上句号,而轮回中的故事,却永远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耳边杀伐之声骤响,就看到一个戴了顶茶绿色大盘帽的黑发年轻人正握着一支轻便的手枪抵在一个白发男子的额前。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开枪,只是静静地观察了一阵儿,然后就收了手枪,转而拿了副手铐将白发男子的右手拷在自己的左手上,拷了个结实,接着,还把钥匙拎起来在被拷着的那位面前晃了晃。
      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白发男子需要外出时都被这个黑发年轻人全程监督着,除了部分特殊情况外,他们的手始终都拷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再后来,黑色头发的年轻人接到了一项任务,他带着白发的男子一同踏上了一列火车,一路向北。他们在一个偏远但并不荒凉的城里短暂地安了家,除了偶尔要去看几场电影,跑几趟报社,去几趟邮局,寄几封信之外,几乎不怎么出门。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一对儿深居简出,学识渊博的作家兄弟罢了,没什么存在感。
      直到有一天,窗外风声呼啸,杨絮与柳絮乘着风飞快地跑遍了这座小城的每一条深巷。黑发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拖着不断流血的右臂摔进了家门中,他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将身上那件染了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的毛绒背心换掉,就急忙爬起身,用还在发抖的左手拉住了白发男子的右手,姿势就和从前一样,只是这次,跑在前面的黑发年轻人一瘸一拐的。书案上的几页白纸被惊扰得在空中无序地飘散,上面的墨迹未干,停笔之处还没来得及画上句号。身后很快有脚步声追来,他毫不犹豫地举枪回身,扣下了扳机。
      夜晚,他们终于趁着夜色摆脱了追击,逃到了一座小山上,藏在了枫林之间,得以稍作喘息。他们不敢在林间升起篝火,只能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速度缓慢,轻手轻脚,不敢出一点儿声音,生怕断了头顶鸟儿唱出的曲调。

      手电筒的黄光在山上四处游走着,黑发年轻人的脸色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苍白。

      “喂,要不,你先自己走吧,继续陪着我这么慢悠悠地走,就走不掉啦。”他轻声对白发男子说。
      白发男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右手,强迫他与自己十指紧握:“你其实也想走的,对吧?”

      金色的光芒自他们的指尖处一圈一圈地泛起,短暂而温馨,惊飞了枝头的鸟儿,引聚了满山的黄光。黄色的光芒到底是来迟了一步,追击者们赶到之时,一黑一白的两人早已消失不见了。
      眼前的景物飞速变幻,一晃就到了一栋两层小楼门前,曙光之中,遍体鳞伤的黑发年轻人昏睡在白发男子的怀里,白发男子抱着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背后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另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抱着黑发年轻人的白发男子连忙起身,把怀里的人往来人怀里塞了塞,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就先毫无征兆地栽倒下去,陷入了深眠。怀里被莫名其妙塞了个人的白发男人见状,一脸凝重地抬起手来掐算了一下,当他再看向怀中那个昏睡的黑发年轻人时,眸中情绪复杂,带了不少迟疑。

      他最终还是没有将昏睡的黑发年轻人抱进身后的两层小楼,而是把人带去了附近的旅馆。他本想在那之后再回小楼中拿些常用药品回来,放在黑发年轻人的房间里,多少也算得上仁至义尽,却没想到就在这一来一回之中,那旅馆就被人突然闯入,翻了个底朝天,那位黑发年轻人自然也没能幸免,床单上除了褶皱与血迹,什么都没留下。
      黑发年轻人醒来时,已然身陷囹圄。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周围的阴影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他的同行,但好在,当中没有一个是一头白发的。他长舒了一口气,望向自己的双手,上面似乎还留有某人的体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场好梦,梦见自己和某人一起乘着一道金光逃出了包围圈,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似乎又开始了与往常一样的平淡的生活——那人就坐在他身边,写着虚幻中又带着些真实的小说书稿,而他是那些书稿的第一手编辑,坐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地方,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阅读那些书稿,不论内容是喜是悲,他都能慢条斯理的看完,不必匆忙,不用赶着时间一目十行,不小心误了当中精妙的细节;不用控制自己的表情,能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不必担心隔墙有耳。那时,街上来往的行人都不再相互猜忌,每次出门前,也不用提醒自己要在皮包的夹层中藏上一支手枪。

      没有硝烟的世界么?真好啊。
      他正幻想着,就被一个粗鲁的声音叫到了胸前的编号,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了那些憧憬,他不觉得害怕。
      若是下辈子还能读到他写的书就好了,上次的故事我还没看到结尾呢。
      他这样想着,挺直脊背走向了满是弹孔的断墙,再也没有回来。

      “你是谁?”封鸢看完这个场景后,用意识询问自己面前的白光。
      他感觉胸口闷闷的。他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的心在难过。
      因为他能听出来,这个故事里的白发男子应该就是他自己,他认得自己的声线,知道那句:“你其实也想走吧?”是他自己问的,然而,若不是此时被人拉着,像看电影一样看完了这个故事,他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在正式成为作家之前,有把书稿拿给除了胡不喜之外的其他人看过。

      白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默默地在他身前等候着,等着他迈步向前,继续浏览下一段故事。

      接下来的这段故事发生在当前这个时间点的未来,这次,封鸢很轻松地就认出了,画面中的人是他自己和胡不喜。
      胡不喜的脸色很难看,一双剑眉在额头下方打成了死结。他不住地摆弄着手里的梅花胸针,将它背面的圆扣一次又一次地从针尖上拿下来,再扣回去,再拿下来,再扣回去……
      “之前放任你们两个在一起是我的过失。”胡不喜终于咬咬牙开了口,“是我因为当年没有搭救前世的他,在心里还留有愧疚,所以一直不忍心拆了你们这辈子的缘分,可是你知道的,祂从三百年前开始,就不再允许自己的使者拥有思慕之情了。”
      胡不喜很纠结,他不想当一个棒打鸳鸯的坏人,但是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封鸢突然沉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更担心封鸢的那个小编辑。是啊,那孩子的身边现在又只剩下封鸢一个人了,如果他从始至终都没人陪伴在侧倒也还好说,可是此时正是他对封鸢的爱慕与依恋之情达到顶峰的时候。在这时候骤然告诉他,他即将失去封鸢,其后果,不异于敲碎了千疮百孔的堤坝下方,最后一块儿还算坚固的石头。
      “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猜到,再这样睡下去,我可能会忘记小亓。”封鸢拿起了身边的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放在胡不喜面前,“这是你之前给我的本子,我在这上面记下了这段时间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并且在最后一页上给我自己留了些话,如果我有一天真的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你就把这个本子拿给我看,我一定是能想得起来的。”
      “天真。这样的事,你已经试了三次了。”胡不喜叹了口气,“虽说情感可以从过往的记忆中诞生,删除了记忆也不一定会影响已经诞生的那些足够强烈的情感,你想从记录下的记忆中拿回这样的情感也不是说不通,可这样做的前提是,你还拥有感知到这些情感的能力。”

      不知道什么是悲,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喜;不知道什么是苦,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甜;不知道什么是讨厌,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编写这个世界的种种法则的“天命”当然是严谨的,为了保证祂的使者遵照,且只遵照最自然的法则来处理事务,祂从他们脑海中抹除的其实并不是记忆,而是神使本人诞生出的那些“不利于做出最符合自然法则的公正决断”的情感。

      封鸢提出的计划,胡不喜早就协助过了,所以也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当一个人没了喜怒哀乐,再深情的文字对他而言也都没了感染力,只不过是白纸上的黑线而已。他不再明白什么是喜欢,自然也就不会再想着要把“喜欢”从字里行间中一点点找出来。

      “我不想左右你的判断,也没有能力去强制你做出违心的判断。”胡不喜看着沉默的封鸢说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怎么样做是对那个孩子最好的。接下来的话只是我的建议,只是作为参考:现在抹去他的记忆还来得及,如果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与你相遇,也就不会因为最终要和你形同陌路而悲伤了。”
      “我……”到底该怎么做?
      封鸢看着这段回忆中的自己闭上了眼睛,他也看到了一直站在门口听完了封鸢与胡不喜之间的全部对话的亓易。
      他看着原本只是过来催手稿的亓易被胡不喜从门后叫了出来,看着自己最终还是将闪着金光的指尖指向了亓易,看着亓易不停地在乞求自己停下,看着自己咬着唇,到头来还是没有收回伸向亓易的手。
      此后的亓易似乎真的回归了“普通人类”的世界,每天重复着上班下班,催稿收稿这样的过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封鸢看着那个删除了亓易的记忆的自己始终跟随在亓易身边,但却因为他撑起了红伞的缘故,亓易并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所有人都以为,亓易的生活已经回归正轨了。
      只有亓易自己知道,自己的心里啊,有一块地方始终空空荡荡的。尤其是当他抬头看到夜空中的月亮时,这样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自己好像是和什么人一起看着月亮说了好多好多话,但是那人是谁呢?心里空落落的地方随着他的思绪逐渐被思念占满,他却不明白自己思念的东西是什么。
      他愣愣地站在公寓楼下的小公园里,望着天,几次三番地去自己的脑海中寻找着答案,但这对他而言,就好像是在试图用装蛐蛐的镂空竹篮子从一片汪洋里捞出一根针一样,总是能通过针尖造成的刺痛感察觉到针的位置,总是能看到希望,收获,却总是一场空。

      裤脚处传来的拉扯感让他回了神,他低头一看,正对上一个孩子的一双清澈的眼睛。
      孩子仰着头,奶声奶气地指着不知何时飘落到他肩膀上的一根白色羽毛说:“大哥哥,好看。”
      亓易将那根羽毛拿下来,弯下腰,递给那孩子,勾起嘴角,拼凑出一个笑脸,说道:“喜欢就拿去吧。”
      孩子的家长匆匆赶来,先是满脸歉意地给亓易赔了个笑,然后拉起自家孩子的手,牵着他走远了,一边走一边说:“到时间回家吃饭了,不许任性跑开,晚上外面会有大妖怪游荡,不乖乖听话回家的孩子会被大妖怪抓走吃掉,你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大妖怪么。
      亓易神色微怔,一滴泪不自觉地从微红的眼尾处探出了头。
      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位置,无言地盯视了好久。那里,站着撑着红伞的封鸢。
      “我不想乖乖听话回家。”他看着视线中分明只有一团空气的地方喃喃地说,“大妖怪……什么时候才会来把我抓走啊?”

      “他曾说,我于他而言就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梦,美好,却缺乏真实感。更何况月有阴晴圆缺,月落西沉本是自然规律。他说他总是守不住身边美好的东西,总是会担心他会不会突然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我了,患得患失。”白色的光团终于再次有了声音,“就是在那时,我在月下予了他‘月落不离天’的誓言。我犯了大错,因为生怕自己衰弱消亡后没人能在他身边保护他,于是就偷偷与世间万物定了契约,把守护他的约定写进了这个世界的法则。”

      月落不离天,吾逝犹伴君。

      “你看到了,曾经的我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情。”白色的光团说,“你也应该意识到了,我就是你。某个时空中,因为某些原因,肉身腐朽,只剩下这最后一丝意识的你。”
      白光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膨胀着,很快就驱散了环绕在封鸢四周的无尽黑暗。有什么东西从光芒中走出,它没有形体,只是由一根红线首尾相连画成的一个人形的线稿。
      “我很想继续履行我的诺言,可惜我办不到了。人形蹙眉苦笑,他向着封鸢伸出手去,指尖微弱的白光忽明忽暗,“我将我现在还能支配的力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就像现在这样正用在你这里,另一部分此时正替代我,最后一次守护在他身边。”
      “你说的‘他’是指亓易么?”封鸢赶忙询问道,“守护是怎么回事?他遇上危险了么?”
      “确切来说是我的小亓。”人形弯了下眼睛,不打算再多做解释,换了个话头继续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世间万物终会老去,会消亡,会凋零。不必悲伤,不必惋惜。为了不再次破坏法则,引起你我侍奉的那位空间与世界的原初之主,也就是子虚的不必要的警觉,我已经把我的全部记忆都埋在了你的潜意识中。虽然当你醒来时,你将不再记得现在发生的一切,但这些记忆并不会就因此失去效用。子虚祂每次对我的情感进行清理时,会严格遵照祂曾经给自己定下的度,拿走固定量的情感。那个‘度’是祂认为的,我最多能拥有的全部情感的量。如果情感过多,超过了那个度,多余的部分应该也不会被强制全部抹除。所以,这些记忆中蕴藏的情感将为你抵下你即将面对的那次清理的量,让你们之间的故事不至于潦草而终。”

      白光逐渐涣散,就连那根勾勒它形体的红线也失去了光泽,变得看起来陈旧不堪,腐朽到随时都有可能会四散成粉末。

      人形费力地呼吸着,见封鸢将它递过来的光团塞入口中咽下,它满意地点了点头,用指尖所剩的最后一丝光线为封鸢指明了一条回归现实的路:“咳咳……拜托你,这一次,一定要给小亓一个,没有绝望的未来啊。”
      封鸢微微颔首,顺着光路向前走去,等到他行至路的尽头再回身望去时,那团白光已经消失了,黑暗再次追赶而来,朦胧间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推了下后背,像是有人在催促他快些走,白光的声音从耳畔侧传来,它说:

      “好啦,别回头,也不用说再见。快点回到他身边去吧,希望你与我之间,再也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一章:月落不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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