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坠》时人寻者

3、其三

　　她一头乌黑的秀发，皮肤白皙，朱唇粉面，鬓边饰有一只宝石步摇，摇曳间珠钗的光泽反照在脸上，动人极了，此时，正眼波含笑地看着我。那样的笑容我多久没有见到了呢，仿佛要和梦境还有记忆里的影子镶嵌在一起，不断重合，不断确定这一刻的真实。
　　“……姑姑？”我惊呼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杵在原地好久。
　　姑姑始终微笑，挥手叫老板娘上了些酒菜，又示意我过来坐下。我这才发现她似乎一点都没变，甚至一丝岁月的痕迹都没有在脸庞留落，还是记忆里那么年轻。
　　老板娘领着她的女儿上了楼，偌大的厅里只有我们两个，酒杯碰撞桌子的声音和筷箸敲击碟子的声音。
　　“傻了欺霜？从方才见到我就魂不守舍的，难道姑姑就这么吓人么？哈哈哈……”她笑着打趣，像面对一个时常碰面的友人，浑然不觉我们之间相见已经跨越了五年的光阴，其实姑姑还是这么爱说笑嘛。
　　“不不，姑姑，我只是很惊讶你为何突然会出现在这，就好像做梦一样。”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已经分不清涌上心头的某种特殊的情感究竟是喜悦还是诧异了，也许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抑或是被诧异浇淡了喜悦。可无论如何，能见到姑姑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了。
　　她的酒杯已经送到了嘴边，听完我的疑惑，又看向我，无奈道：“说来话长，临近武林大会山庄热闹非凡，可人一多是非也就多，于是我便趁出庄采购的间隙出来透透气，此处风景不错，多待几日也没问题。倒是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他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自然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又怎能瞒得过枫叔眼皮子底下啊……”她指得是神幽谷的大家，我一听不由有些着急，忙给她倒满了酒，“姑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欺霜还是想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无论原先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咱们神幽谷也永远是一家人，为何……为何您就不愿意回去看看呢？阿珑婆婆虽然嘴上在说气话，可心里还是想着您的，大家从来没有真正怨怪过那件事。”
　　一口气说完，我才有勇气抬头，却发觉姑姑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但看起来更加苍白，似是陷入了回忆中。气愤微微有些压抑，我不由紧张起来。
　　她叹了口气：“你还小，有些事情未必懂的。”
　　“不，我懂，既然有资格出谷历练，那么也就有能力独挡一面，承担不测之险。我的所作所为关乎着神幽谷的一切，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正说着，我不禁拉住她的袖口，仿佛怕她跑了一般，又继续说下去：“考虑回去看看吧，姑姑姑姑……”
　　我话正说了一半，她伸出另一只手示意我别再说了。抬头一看，她的脸上已经有些不自然，漆黑的眼睛里装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这种情绪我从未见过，“别再劝了，欺霜。”
　　她把杯子重重放下，杯底敲在木桌上，渐渐地，白瓷儿的身上裂开了一道细碎的痕，我意识到她有些生气了。
　　“四年前琅琊与血气盟混战，我曾向戚笑枫借用谷中宝器赤宵剑抵御外敌，不料竟遭到他的拒绝。照云身为他昔日好友，交情匪浅，可没想到他却见死不救，令庄内诸多族人伏尸血流，连清歌和终奕也……”她顿了顿，体内像是藏着巨大的痛苦，“明明他比谁都清楚，倘若赤宵剑一出世，纵使天下武林高手与之相抗也徒劳无用，可他偏偏还是选择守在一方隔岸观火。”
　　姑姑的声音沉稳、宁静，少了往常的戏谑诙谐，让人仔细聆听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而短暂的失神过后，我才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似乎也有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偏过头去，不再多说什么。
　　眼看毫无希望，我这趟令牌争夺赛恐怕也是白干一场，可如若要我选择，我应当会坚定不移地袒护神幽谷。这个闻名遐迩的地方最初都是些养老的江湖人士，他们年轻时亦或是叱咤武林的大侠，亦或是狼狈逃窜的亡命徒，唯一的夙愿便是安心度日，不理凡尘，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又怎能让众人引火烧身呢？枫叔与大家都有各自的苦衷。
　　我想起阿珑婆婆曾与我说过十七年前的事情，彼时姑姑还是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因某次意外带着襁褓里的我失足跌落神幽谷，从此便隐居于此，这些画面渐渐浮现眼前，好像钝钝的刀子，慢慢地划着我。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与之相当的悲戚，对着姑姑的沉默，我只能一直道歉，难过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禁有些自暴自弃。
　　“哎，不提这些伤心事了，欺霜，今日可是你我师徒二人重聚的大好日子，得高兴高兴才对嘛，来，快笑一个！”姑姑摆摆手，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着便向前伸出手掐住我的脸颊，奋力挤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我被她逗乐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既然来了就多玩些时日再走吧，后天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各路高手齐聚一堂，我倒想看看究竟是谁才能登峰造极。”
　　“可我……”
　　“没事呢，有姑姑在，怕什么！”
　　我点点头，思索良久还是答应下来，心里却挥之不去方才在她眼睛里看到的、那种我不明白的哀伤，哀恸，哀思。
　　翌日，我背着剑一路跟着姑姑，终于来到大名鼎鼎的琅琊山庄。
　　众人聚集，热闹非凡，无数江湖侠客接连而至递上拜帕，依次入内。一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立在大堂内，像是总管的样子，满面笑容招待各位宾客，“长临广胜师尊，影月楼徐震，二位进来可好？里边请，里边请。”
　　忽而，他目光一转，看见了我们两个，顿时一亮，“哟，夫人回来了？您快请进，这位是？”
　　中年男子有些疑惑地扫视着她身旁的我，似是在怒力回忆到底有没有见过我这个人，但看我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一身劲装，完全分辨不清出自哪个流派势力，我暗自懊恼不能威风凛凛地说出，本小姐乃自堂堂神幽谷新秀！
　　姑姑骄傲地拍拍我的肩，“我徒弟，洛欺霜。”
　　“原来是夫人的徒弟，久仰久仰！”
　　说完，他转过身不知在向一旁的下人们嘱咐些什么。等了半天，姑姑说有事要离开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到处转转，若有变动随时找她。紧接着，我便被小厮领去了后山的一间寝居。
　　人一走远，我当下扭过头，抄起我的剑，推开门就蹬蹬蹬地跑下了楼去。也不知兜兜转转走到了什么地方，此刻大堂内安静异常，空空荡荡的，远没方才那处热闹。太阳升高了，才又陆陆续续来了人，我坐下慢悠悠地喝茶，想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