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渡》谷筠

56、折梅雕雪（二）

　　不下地走，又不行马车，难不成他们飞回去？

　　明玉心生奇怪，伸手挑帘去看外头的街景。

　　沿街的铺面收了雨具，藤条编成的箩筐也慢慢都从屋里拿出来了，街上零星有些许百姓扫着雨水，水洼里还揉着些沾了泥的大红纸片，应当是一清早东宫结亲的仪仗经过时撒在路边上的。

　　说到底，东宫国婚于京城的平头百姓而言，不过是更盛大一些，结亲的时候更热闹一些，或许那铜钱币撒得更多一些，便也仅此而已了。毕竟寻常人家办喜事，多少还能去门前凑和，或是讨杯喜酒或是摸摸宴席边角的，脸上高兴的神色还能多些；反倒是这宫中贵人的喜事儿，和他们相隔远得很，办或者不办，哪一天办，都没什么区别。

　　因而明玉便看见外头扫着街的人儿面色也都并不太好，几乎是各个儿都沉着脸，嘴里嘟囔着厌嫌的话，她依稀听着也是嫌弃突降的暴雨和湿哒哒黏在地上不好清理掉的红纸屑。

　　这样的时候，街上也并不是一个人都没有，此刻他们停下的地方离着阮府又还有约莫三条街，就算是腿脚方便时候也要走上大半炷香。

　　她于是抬眼望着他，眼里满是不解：“你什么意思？”

　　可景山却只一味盯着她笑，笑得她心里面愈发瘆得慌。“你别光顾着笑啊，你说话啊！”

　　“上回在宫里面，你同我说的，给我个机会，如今还作数吗？”

　　明玉心里面虽依然怪异得很，却也还是扬着下巴，嘴硬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明玉可得抱紧了。”

　　景山说着，忽然伸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拖着膝窝，将人儿打横抱起。

　　他弯下腰，倾斜身子，以自己的肩撇开那坠坠垂着的车帘，小心护着她的头，慢慢从马车里钻出来。

　　见了逐渐亮堂起来的天光，明玉这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惊觉他是真的想要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抱回府，情急之下就想挣扎着从他的怀里跳下来。

　　可她这会儿却忘了，百姓们最喜欢瞧热闹了。能坐上马车的人儿都是有些身份的，他们二人身上的穿着又并不算朴素，何况景山面前也没有什么遮挡的东西，片刻后便有沿街的人把他认出来了，远远地就听见有人惊道：“这不是那世子爷吗！”

　　“等等，哪个世子爷？”

　　“蠢的！现在京城里的世子爷你还能找出来第二个？就是叶家那个啊！你看他抱着个姑娘从马车里头下来……等等，这马车四角上没挂木牌，这是……阮家的马车？！”

　　那些过路人的声音并不算小，明玉听着只觉越发地面红耳赤。如今她斗笠也没有，遮面的团扇也没有，这时候从他的怀里下来，一张面孔根本没地儿躲。

　　景山察觉到怀里的人儿的动静，低头看她慢慢把脸转向自己，耳朵是和火烧似地红，压着嗓音低声笑着问她：“要下来吗，明玉？”

　　下来？下来让沿街所有人都瞧清楚她的面容，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她阮明玉是被他叶国公世子爷当街抱回来的？真是羞死人的事儿！

　　“我算是看清你了，”她又将脸往他的胸膛处转过去，恨恨咬着牙，像要把每个字儿都切得粉碎，“原来你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果然对你不能心软，一心软，于我准没什么好事。”

　　景山却是又跟着她的话，心情颇好地笑着，“明玉这话可说的不中听。是你自己说的要给我机会的，我这叫好好把握牢了机会，怎么就算不得好事了？还是明玉想赖账？”

　　“你！”

　　她说不过他，气哼哼地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嫌我重？走得这么慢，天黑了都走不回府，你是想叫全京城的百姓瞧我的笑话吗！”

　　哪曾想他是一点儿都不上套。“瞧你的笑话？他们哪儿敢呐！况且，当然要走得慢些了，小爷我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儿，这样就再不会有人把主意往你身上打了。”

　　明玉一愣神，这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原来他还对高奂先前企图去做的那件事儿心里面怀着芥蒂，却也正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景山挑着眉一笑，朝着身后一直慢慢牵着马跟在他们后面的车夫喊了一声，“佑叔，您先把马车还回去吧，她怕颠，我抱着她走一会儿就是了。”

　　佑叔睨着他的眼神，心领神会笑着道：“敢问世子，您一会儿是先回国公府，还是先回阮府？小的好先和国公爷交代着。”

　　“回哪儿都是一样的，这会儿叶老头大概还在阮府里等着吧！”

　　佑叔又是笑着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连声说着是，便翻身重新坐回了马车前面，踏着街上众人细切嘈杂的议论声扬尘往前驱车离去。

　　这会儿明玉心里那叫一个悔恨啊，自己谋划筹算了那么多年，偏生毁在了今日。她听得见周遭人惊叹着原来这是那不常出府门的阮家小娘子，听他们谈论着自己和正抱着自己的人，只恨找不到一根地缝能钻进去。

　　景山呢，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似的，满脸意气风发地往前走。她心里气不过，缩在怀里的手往他腹部一捅，又想伸手去摸索他的腰，好让她用力拧一下，让他明白自己不好过，他叶景山也别想好过。

　　哪曾想在她慢慢往他腰间探过去时，景山却适时停下了步子。明玉心里面正纳闷呢，一仰头，便对上了他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

　　“你若是想当街轻薄我，我自然不介意当街轻薄你。”

　　果然，明玉听他说完，原先那只不断往下探的手倏地就收回来了。她面色微变，原想朝着反方向别过头去，却忽然瞟见街边站着的百姓，有人指着她说还当真是阮家小娘子，原先在谁家席面上远远地见过一眼，一准没有错，吓得她只能重新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权当自己听不见，也不会被人看见。

　　她这一动，让景山只觉得心里被高兴喜悦是填得满满当当。周遭还有人在嚼着他们的话，他想着人儿也逗弄够了，还是给她留几分薄面，免得日后自己又惹了她，见不着她的面了。

　　于是景山笑道：“雨后天霁，这要忙活的事儿还多着呢，瞧我这样倒是挡了你们做事儿的空了。大伙儿也都知道，她向来面薄，今日是摔伤了腿脚不便自己下来走路，马车颠得又难受，这才得以抱上这么一回。那我就先带她回府了，不打扰大伙儿了，今儿又是东宫国婚大喜的日子，夜里宫中贵人可要与大家举国同庆的，得了这个空，不得多回去准备准备？”

　　百姓们闻言，纷纷说着也是。他们把这浓情蜜意的二人都瞧在眼里面，倒是不约而同都觉得他们可比一大清早结亲的那二位更像一对儿夫妻。何况大清早的那二人只顾着给街上撒铜钱和红纸，一方是施舍似的，一方又是加大了他们干活儿的量，哪能真正和眼前这对放平了身段地位和他们说话的人比呢？于是慢慢地，有了第一个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的，没一会儿便有了第二个，接着是更多的人，迎上来同他们说着祝福的吉祥话，说到后头连景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直言今个儿也是头一回抱得美人归，自己仍需努力，好半晌才仔细瞅准了人群的缝隙，抱着明玉一路朝着前头飞奔过去。

　　三条街，说远倒也并不算很远，这一跑也不过半盏茶都不用就到了。阮府门前，阮翀与叶隐峰来回踱着步，瞧见景山抱着人儿从街角绕回来，喘得急促，刚想下踏步迎人，景山却连声说着用不着，紧忙抱着明玉就往阮府里面冲。阮翀被这一幕打得有些懵，回望了身旁的叶隐峰一眼，却见他也是一样的不解，相视一眼，忙不迭让跟着的下人也都进府到里去。

　　却见景山一路抱着她绕过垂花门，沿着折廊一路往她的琼枝宇那头去，吓得明玉一下下用力在他肩上拍着：“你放我下来！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们府里的檐廊走道的？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的？上回在你们府里歇着养伤时候，跟着苜蓿摸了一回路线。”

　　明玉心里着急，气得狠狠往他肩上一掐，终于快到琼枝宇的厅堂了，景山才忍着痛意把人儿放下来。“坐马车哪儿有我这样抱你进府里来得快？你瞧，这路一步都不用走。”

　　只是他说完，却没听见眼前的人儿任何一声回应。他笑着抬起头来，却看她涨红着一张脸，眼里满是疲惫。

　　景山这才似乎觉出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小心翼翼凑过去问：“生气了？你别生气啊，我也是怕你的伤……”

　　“戏弄我，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我的笑话，拿我当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谈资，你终于满意了吗？”

　　她不说自己生气，也不说自己不生气，从喉间映出来的声调很平，却叫景山后脊背一阵寒凉，忍不住打了个颤。“我……”

　　“叶世子，你做事为何总是不计后果？”

　　明玉心里面是有苦说不出，想着方才从外头回来的这一路，自己这十多年攒下的脸面算是丢尽了，而这一切全都拜他所赐，只是为了他的一丝幼稚得可笑的占有欲，心间顿生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她叹了半晌的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你走吧，我不想见着你。这些日子，我都不想看见你了。叶世子，我知道，你自小的生活没什么忧虑烦心事儿，但我不一样……”

　　“不成。”

　　景山这会儿的面色却是异常认真。“我把你抱回来，就是为了给你上药的，等上完药了，你想赶我走，你不想看见我，一切都随你，但眼下不行。”

　　这会儿远远的，阮翀和叶隐峰也终于从前厅赶过来了，阮翀原先还要继续往前探身去看着情况，叶隐峰倒是眼尖，一把拉住了他。“阮尚书啊，这……小辈们之间的事儿，还是让小辈们自己处理为好，这打打闹闹多吵两嘴的多正常啊！咱们掺和进去，这这，算什么事儿！”

　　阮翀虽听他这话说得在理，听着明玉蕴着薄怒的声音，心里面却还是有些担心：“就没见过明玉生过这样大的气……”

　　“我们家这个兔崽子就是这样，闹腾的性子，但心肠是最软最好的，亲……阮尚书您就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叶隐峰忽然笑起来，往一旁跨了半步，躬身同阮翀抱拳，“这兔崽子早都和我说过了，再过一年，等贵府小娘子及笄了，就立刻登门来提亲。反正咱们迟早都是一家人了，我瞧着小娘子她也没真的怨上景山，多吵上一阵，感情越发亲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