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渡》谷筠

40、佳期如梦（四）

　　大明宫里头气氛霎时间冻僵了，连那些靠墙坐着的乐人们都屏气凝神着，生怕拨错一根弦。

　　明玉正起身到一半，听了高帝的话，不自主地轻微一顿，然终于还是顶着这股子威压站起了身子。坐在大殿靠前面些的高婉蓉倾了身子，着急地看过来，目光示意着她让她别去听信。

　　她心里头自然是明白的。大昇皇帝生性多疑，皇位坐得越久，看谁都像是要举兵谋反的样儿，这么无差别试探自己，同你说是他自己听了一耳朵，多心了，又不能真的让一国之主背下这个锅。

　　于是明玉压着心里面那份慌，目光平静一如往日，声音恭敬而冷淡：“陛下明察。臣女自华容殿里头起了身，觉着永荣公主寝殿里头焚的香怪让人平心静气的，就唤了张嬷嬷过来，同她讨了些安神的香方。然而……”

　　高帝显然还不太信，顺着她的话问下去，“然而什么？”

　　明玉见状，抿着唇，有些为难地看了那坐在前面的高婉蓉一眼，朝着她抱了个叉手礼。“殿下恕罪。”

　　她深吸一口气，“张嬷嬷同臣女说，那是昨日宫中学堂下了学以后，殿下她温习焚香时候用废了的香，全部碾碎和在一起，压成盘篆点起来的，所以这里头究竟有些什么香，有多少的量，谁也不知道。”

　　这话说完了，大殿里头忽然就慢慢响起好一阵捂着声轻笑的动静。这种浮躁的事儿，要是放在皇宫中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显得太虚假，但因为那是高婉蓉，倒是平添许多真实。

　　高婉蓉脑筋转得也快，腾得一下就从席位上站起来了，叉着腰哼气儿跺脚着：“明玉你当真是能耐了，睡本宫的床不说还在陛下跟前揭我的短……”

　　“够了。都回席上吧。”

　　高帝摆了手，看起来也是不想去掺和这种闺阁姑娘间拌嘴的事儿，只好就此将疑问打消。他能这样快地收手，倒的确有些超出明玉的预料，原想着自己大概还得多周旋一阵子。

　　但她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儿。谢过了高帝，她就收了眼神，盯着脚尖，挪回了自己的席面。

　　大殿中的乐人总算重新将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磬乐声庄重而悠扬，逐渐充盈着整个大明宫。没过半盏茶，在大殿侧面，一众宫婢端着酒盏鱼贯进来，依次慢慢停在众人宴桌的跟前，一并跪在右手一侧，替宴桌的主人斟酒。酒壶全是用白玉打造的，壶嘴处掐了金，壶身上嵌着西塬进贡来的玛瑙石，精致得不行。

　　明玉盯着酒壶与杯盏，又紧盯着宫婢斟酒时的动作，明明都没发现异样，可她心里面就是有说不清的不安。

　　她想起来前面景山塞给她的那根银针，正准备从袖中摸出来，却见着一众宫婢们纷纷从方才置酒的木托中展开一只小布包，又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当着各自宴桌主人的面验毒。

　　高帝见此，轻拍着皇椅扶手上的貔貅，笑道：“三位娘子是头一回在宫里用宴席，朕思来想去，想着娘子们到底都是只身一人在宫里，这安全境况总是不免要担心着，所以朕今日一早就让太医署的人摸了一把银针出来，这酒验上一验，娘子们也好放宽心不是？”

　　明玉不动声色朝着身边的人望过去，等了片刻，苏妤才头一个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与高帝举杯敬着。“多谢陛下关怀。”

　　一个公主伴读起了身，另外两个也没有再继续赖死坐着的道理。于是明玉与张显瑜纷纷从席位上站起来，捧着酒盏与高帝相对立着，等见着高帝一仰头把酒液灌进肚肠里了，才纷纷仰脖饮了下去。

　　琼浆玉液入了口，明玉只觉着嘴里真是太甜了，甜得不像酒了。她心里起了疑，舌尖又往那酒液下面探，那底下却又没面上的酒那样甜了。

　　她微微一偏头，见着苏妤与张显瑜相继着扶着宴桌坐下了，于是也跟着坐了回去，只是借着用帕子印去嘴角酒渍的功夫，把方才口中那一小口酒都吐在手心的帕子上。

　　一旦心里头起了这份疑，这场宴席势必不会太平。明玉眼波转得慢，悠悠往大殿中的一众人脸上望过去，看那些个皇子们面对着陛下，平日里再是看不惯的，这会儿也都两颊带笑，一口一个阿兄阿弟。

　　相比之下，她们这一侧的女眷席面就显得安静多了，只专注着自己眼前的菜肴，心里面各自揣着事儿，掰着指头数时辰，看这眼前的平静与友好到底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大明宫内殿中的香柱燃尽了一根，原先打进大殿里的金灿光束也慢慢收敛黯淡下来。坐在最前面的高帝终于慢慢勾起唇，微眯着眼，开口打破了这份兄友弟恭。“今日这宴席办得仓促，有许多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三位娘子们多担待。三位娘子也都是聪明人儿，朕也就不迂回了，今日这宴席，既是宴请娘子们作为朕的这三位公主的伴读，也是想给东宫选个能操持打理的人儿。”

　　高帝慢慢往下头递着眼神。“不知道三位娘子家中可有许了人家了？”

　　这一问犹如石块投入镜湖，没得人吭声，却人心惶惶。

　　高婉蓉后仰着身子，拼命朝着明玉的方向挤着眼，却听上头高帝声音冰冷如腊月寒雪：“永荣。”

　　高婉蓉没了辙，只能向着上头坐在高帝身旁的程皇后投以求助的目光。程皇后心里面也着急得要命，眼瞧着三个世家娘子们在下面坐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思索片刻，同身侧的高帝温声道：“陛下，太子妃的事儿，也得先过问过太子和几位世家娘子们的意思。强扭的瓜不甜……”

　　“皇后此言差矣。”高帝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身边坐着的人，“东宫之事，关乎国事，关乎天下大事。东宫要是没有女主人操持打理着，这偌大一个宫殿，那么多人，太子过些日子又要南下去往江北处理水患灾情，这东宫的事务，难道由皇后来打理？”

　　程皇后被哽着声儿，只能闷闷说一句是妾多嘴了，转而小心着说：“妾给陛下备了些樱桃，陛下这些日子政事繁忙，应是顾不上这些许。妾这便让人去取。”

　　高帝虽然心里面还有些烦闷不情愿，但这到底是他的皇后，当着这么多小辈与那外头进宫来的世家娘子面前也不好真的朝着程皇后发火。兰嬷嬷见状，来到程皇后身边，同她蹲着宫礼。“前面娘娘吩咐下去的，颐宁宫里头传了话，想问娘娘是要放在左面柜架上的浅色大果，还是放在地上的深色小果。老奴让他们都一并拿去洗了，不知娘娘这会儿……”

　　“浅色的，大果甜。”

　　兰嬷嬷面上皱着的笑慢慢消了些，扬着声说了声是，便安静退出了内殿。

　　等人走了，高帝落在下面众人脸上的目光也更冷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明玉的脸上。“方才阮小娘子进来时候，朕就觉着甚是合眼缘，虽然瞧着年纪还小，但身上那份沉稳的气性可一点儿不比朕的这几个公主少。不知阮小娘子可有婚配？可愿意入主东宫？”

　　“不行。”

　　高婉蓉抢在明玉跟前早一步起了身，眼神冰冷，回望着坐在上面的那个根本没长心的男人。“明玉她，当不了太子妃。”

　　“为何当不了？”

　　少有人敢如高婉蓉这样直白盯着自己，高帝不怒反笑，慢慢靠上皇椅的后背。“奂儿身为太子，自然可以选择大昇皇宫外任何一个未许了人家的娘子姑娘作太子妃。如今阮小娘子不过是还未及笄罢了，这早一日入东宫打理里头的事儿，日后等她及笄了，与太子成婚了，自然就成了大昇东宫当之无愧的女主人了。能够坐稳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能够享受日后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样好的事儿，阮小娘子不愿意？”

　　明玉叠着手立在高婉蓉身后，觉着这整一个大明宫内殿里的人儿全都盯着自己，被压得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高婉蓉拉过她的手，喃声安抚着：“愿意与不愿意，你说就成。”

　　本宫和母后都会护着你。

　　她看清了高婉蓉的口型，心里酸涩抽疼，不着痕迹抬眼，瞟见女眷席面那儿苏妤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好半晌才把心里那些愤恨平平压下去。“陛下，臣女不……”

　　“她不愿意，也不可以。”

　　大明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一众人惊吓着转头望过去，只见着两个少年郎君并肩往里冲，一人手里面还捧着一叠文卷，外头的侍卫连拦都拦不住。

　　申符上前一步跪下，将文卷捧过头顶。“陛下，大父方才终于将陛下所要的东西呈递出来了。他老人家年纪已高，这会儿先去歇着了，就让臣替他拿过来。”

　　大公公见状，瞧了高帝一眼，忙不跌摇着身子赶下来去接过他手里的文卷，又是摇着身子往那台阶上走。申符见文卷落在高帝手中了，才继而开口说：“这其余国运大运一应都在这文卷里了，但还有一事，大父叮嘱了臣，让臣一定要与陛下说。”

　　他抬起头，盯着高帝的眼，一字一字顿着。

　　“皇宫中未满十五者，所携阴气只会滋养国之衰运。”

　　高帝听罢，眉梢一挑，不自觉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既然申国师都这样说了，那阮家娘子当真是可惜了。可不可以便是不可以，为何说她不愿意？”

　　景山的目光平平朝着高帝望过去，下一瞬，便抬步来到明玉的宴桌前，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来到高帝与程皇后面前。

　　“因为臣，心悦于她，也曾向上天发过毒誓，这辈子只会娶明玉一人。”

作者有话说

　　修罗场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