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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雅克老爹的抱怨 ...

  •   总有人固执的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话虽然粗鄙,但也在理,至少他们能从雅克老爹的身上找到充分又令人满意的证明。
      雅克老爹的姓氏早就被人忘掉了,因为没有意义,他乐于让任何人叫他「雅克老爹」,再不济,「本镇第一厨师」也可以。他生于斯,长于斯,却孤身一人,既无亲属,也无家眷,独自一人住在山脚下一间歪歪斜斜的小石头屋子里,他佝偻在树根旁边慢吞吞地抽烟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大概有七十岁,但一转眼他端起猎枪去追一只肥兔子的时候,你越会觉得自己蠢得可笑:这人最多四十岁。他生性孤僻乖张,既下得去狠手用带刺的木棒驱赶接近他屋子的淘气男孩们,又能用最温柔谦恭的神态去吻婴儿的小手。他住着看上去很可能会很快会被毒蘑菇包围着的破烂小屋,却有一手令人拍案称奇的厨艺,大概得益于对自然的亲近吧,那股新鲜肥鱼作出的鱼汤的香味简直能从他的屋子一直飘到镇子里,令人大叹命运的不公。他可以三个月不洗澡,却对美食有着不输于哲学家们对真理的狂热,君王们对于开疆拓土的野心,如果你发现他的双手比身上所有的地方都要干净,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你要是想到他屋子旁边乘乘凉,准会挨枪子儿,但如果足够机灵,改口说是闻到了食物的芳香以致垂涎三尺,马上就会受到上宾之礼,可以免费饱餐一顿,当然这招也不是次次有效,雅克老爹的记性比镇子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好,对于你蹭饭的次数一定记得比你自己还清楚。
      如此阴晴不定却又招人喜欢,雅克老爹当之无愧为布列塔尼的海滨气候所缔造的传奇人物了。
      那么这个职业猎手,这个怪脾气的老头,这个长着酒渣鼻子的潘神,他以什么为生呢?这问题初听上去有点天真的愚蠢。但仔细想想,雅克老爹毕竟还没有神通广大到既会做薄饼又会通烟囱,同时还能自己酿白兰地和缝皮帽子的地步,仰赖于此,他和镇子里还有些交集。他时常会提几只灵魂刚被天主召唤走的野兔,或是几尾鲜鱼,或是美味且确保无毒的野蘑菇,吹着口哨走进镇子里的餐馆,出来的时候口袋里叮当作响,口哨也更响亮些,他会到酒馆里痛痛快快喝上几杯,托熟人从外面带些弹药,自吹自擂一下如何抓住几只脚力非常的兔子只用了半个小时,喝到东倒西歪才出门,却每每还能找到家,酣睡一场。如此这般,乐得逍遥自在。
      这个地区常常阴天,却未必下雨,甚是恼人,但是对雅克老爹来说没有太大区别,他喜欢阴天,阴天就意味着那些肥鱼都前仆后继地浮到水面上来吐泡泡,他有一艘不小的小船,停泊在海岸线上某个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地方,一旦乌云开始吞噬天空,就是它出动的时间了。
      好几天前,那是个绝妙的阴天的下午,足够湿闷又不像会下雨,不过是乌云们在张牙舞爪的演习罢了,这种天气在雅克老爹眼里比万里晴空还要动人,他连想都没想就冲出了小屋,准备去开动他的战舰了。
      雅克老爹把小船开出了很远,一直越过了那个孤岛,那个传闻闹鬼闹得厉害的「老城堡」,开到一片宽阔的水域上,才悠悠然地拿出了一瓶白兰地和钓竿,准备让那群肥鱼们为贪婪这桩罪行付出点代价了。
      令人恼火的是,一个多小时以后,雅克老爹的临时资产还是只有一个空空的鱼篓和一根驼着腰的钓竿,外加一个空空的酒瓶。雅克老爹开始骂骂咧咧,但毫不奏效,显然激将法对高傲的鱼群是不顶用的,加之昏昏沉沉的头脑和湿粘的空气,迫使他决定先去船舱睡一小觉,再起来继续垂钓,总不可能所有的鱼都在同一天下定决心把自己闷死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雅克老爹被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动和摇晃给惊醒了,他一边迷迷糊糊却又匪夷所思地琢磨着——难道那些鱼们都像大人老爷们一样觉得窒息而死不太雅观,纷纷跳上船来请他赐予那神圣一刀了——又一边起身伸出手去打开舱门,一阵暴雨劈头盖脑地浇灭了他的幻想,暴风雨已经来了!
      他用老水手那般的干练和敏捷,一下跳到舱外,钓竿早就不见了,一切都东倒西歪,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眼前一片漆黑,小船正在浪尖上无助地颠簸着,随时可能翻过去。他没有过于慌张,而是立即开始搜寻方向,一边祈祷自己没有给吹打到拉斯帕马斯群岛去。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视野,感谢天主!一道黑影!他马上确定那就是「老城堡」的尖儿!此刻它就代表着陆地,代表着生机,闹鬼不闹鬼什么的早被他抛到脑后,他操起船桨,不要命地朝那边划去。
      多亏雅克老爹身强体壮,他还没有过分后悔把船开得那么远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老城堡」的巨大轮廓,和模模糊糊的海岸线了,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心弦立刻又绷紧了——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城堡前的空地,有几个人影正在那里蹦跳着,如一群鬼魅。雅克老爹倒抽一口冷气,打了个哆嗦,船桨差点脱手。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有了答案,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抱定集体自杀决心的鱼群,连带他雅克老爹糟糕透顶的运气,都有了答案——老城堡闹鬼了!
      雅克老爹更卖力地划着船,巴不得赶紧从最接近那空地的一点水域上划过去,但又感觉有些不对劲,一些「这儿!这儿!」、「到这儿来!」、「救命!」和「该死的!」之类的叫喊声飘进了他的耳朵,还夹杂着几声对天鸣枪的声音,很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雅克老爹同自己斗争了一下,骂了一句,掉转方向冒着风雨向那边划去。
      小船撞到岸边时,雅克老爹就明白自己赌赢了。鬼魂是不可能被浇得湿透,以至于同雨幕融为了一体的,他看到三个气急败坏的男人朝他的小船冲过来,又接二连三地跳进来,差点把船荡翻。
      「该死的!」一个大块头抖了抖水,粗犷地骂了一句。
      「老丈,麻烦您,」那个看上去像是带头的人操着一口巴黎音,急切地抓住雅克老爹的手臂,「我们是巴黎警察厅的,麻烦您,我们要在海面搜查一下。」
      「搜查!」雅克老爹重复着这个高深的词汇,雨水打进了他的嘴里,「您是傻了还是疯了,或者二者都有点儿,警察先生!搜查!我们会给浪头打翻的!」
      「有人掉下去了,受了重伤!」最后一个上船的瘦高个儿用尖利的声音喊着,「我们要是找不到他,他会淹死的!」
      雅克老爹嘟囔了一声,重又划动了船桨。
      在海岸线和孤岛之间的水域转了好几圈,那三个人不停地喊着一个叫什么「霍姆斯」还是「赫莫斯」的人,但始终没有回应,只有轰隆轰隆的雷声和愈演愈烈的暴雨,雅克老爹沉默地划着桨,只有那个大块头间或过来接过他的班划一阵。雅克老爹眼瞅着他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肢体也麻木了,海面还是没有给出任何结果,他才权威地开了口,告诉他们一个受重伤的人在海上暴雨的折磨下,是撑不了多久的,而再这么找下去,很可能连他们也要一起陪葬了。
      那三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难以置信和悲愤混杂的表情,任凭小船在风浪中颠簸了了一会,才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把城堡里的几名伙伴一同接回对岸。
      事已至此,雅克老爹明白拒绝也是没有用的,他看了看这群人腰间的枪,只有把桨交给了那大块头,声明自己已经精疲力竭,这群人倒干脆,雅克老爹看着他们飞速把船划到老城堡边上,接下了剩余的同伴。其中一个人好像受了伤,走路磕磕绊绊的,得有个人扶着才成,一路都嚷嚷着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只得到了几个词作为回答。雅克老爹暗自琢磨着,那个霍什么斯很可能是个大人物,也许是巴黎警察厅厅长也说不定。
      这些人好像都沉浸到了悲伤里,船靠岸的时候连谢谢都没有说,事实上,他们一语未发,信步迈上岸就走掉了。
      而雅克老爹停好了船,连鱼篓都没提——反正它也是空的,就直接带了一肚子晦气回了家。这次夜间奇遇倒没给他带来太大的触动,只是早晨起床的时候,揉着酸痛的臂膀,他才记起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呸!巴黎佬!」

      也许是悲悯的天主有意要改善一下雅克老爹对于可怜的巴黎人的看法,他刚刚倒好第一小杯苹果酒,在新做好的薄饼上淋上蜂蜜的时候,小屋门口就探进来一个脑袋。
      「嘿!多香啊!」
      这种话对于雅克老爹来说比新鲜的蜂蜜还要甜上几分,他立马喜笑颜开,招呼这不速之客进来——那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满脸透着快活,步子轻捷又有力。
      「多香啊!您自己做的,老爹?」年轻人满怀希望地在空气里嗅了嗅。
      「那当然!」雅克老爹得意地仰起头,他听出这年轻人同他刚刚骂完的那群巴黎佬是同一种口音,但是一个快活的年轻人,一个有美食鉴赏力的人,是不一样的——其实只要能在第一时间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是只猴子也成啊。
      「尝尝它!还有,叫我雅克老爹吧。」雅克老爹自作主张地把那盘子递过去,那年轻人倒不见外,张口大嚼起来。
      「上等的面粉,雅克老爹!」他表示赞赏。
      「对啦!您识货!先生。」雅克老爹开心地搓着双手,「一口就能尝出来,您是行家!」
      那年轻人三口两口把薄饼吃完,似乎并不打算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雅克老爹正准备再递杯酒过去的时候,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指晃着,认真地看向雅克老爹。
      「三十法郎!」
      「啥?」雅克老爹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个年轻人要用三十法郎买他一张薄饼。
      「三十法郎一天!您被雇用啦,我请您做我府邸的厨师。我们就住在这山坡上面的宅子里,我本来是要到镇子里物色点吃食的,不过现在看来,有您就足够啦!」年轻人诚恳地说着,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雅克老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颇有点疑惑地打量他,似乎感觉自己在做梦,但不管他多么不问世事,山坡上确凿无疑地有栋宅子。他这辈子还没有被什么人雇佣做厨师呢,厨师,那是镇子里那些餐馆才拥有的奇怪生物,每天照着别人的需求做着一模一样的菜色,不过以雅克老爹的思维,是不大可能朝这个年轻人喊出「自由万岁!」的话来的,他只是摇了摇头,大胆地谈起价码来了。
      「五十法郎。」
      「五十法郎!」那个年轻人乐了,似乎为他的无耻感到有趣,「这就是您的底线!没问题!成交啦!您尽可买最贵的材料,算在我账上,只要不让胃口受委屈就行。」
      说罢,好像怕雅克老爹反悔,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拍到木头桌子上,好像那是废纸似的。
      「还有一点。」
      「请讲,雅克老爹。」
      「我晚上得回我自己这屋睡觉,不开饭的时候,我去钓钓鱼,打打猎,您甭拦着我。」
      「这没问题,不过我也有一点要求。」
      「您说。」
      「我知道您得到镇子上去采购,不过我恳求您不要提这宅子的事儿——要是有什么人动了歪心思,用更高价把您雇走,我们的肚子就没着落啦。要是有什么人总看见您掏出大面额的钞票,就告诉他——您用高价把野山菌卖给了一个巴黎来的傻鸟,没问题,这就成啦!」
      「这我答应,」雅克老爹拍拍胸脯,虽然不能到酒馆里吹嘘一下五十法郎一天的工资,但慷慨的主顾这么说了,就没理由拒绝,「我守口如瓶。」
      「那就这么定了。」那个年轻人毫不见外递给自己倒了杯酒,「您就顺着山坡上那条小路往上走,就能看见那宅子,没人敢拦您的。希望午饭之前能看见您。还有一点——要是还有个小伙子好奇地地想看看您下厨,您尽管让他小小地偷师一下好了,我发誓他不会也抢不了您的饭碗。祝您健康!」
      他学着雅克老爹的样子一口喝干杯中物,就哼着小调出去了。
      而雅克老爹已经抓起那卷钞票,开始琢磨中午那顿大餐要配什么酒了,丝毫没有注意他连这新主顾的名字都没问。
      「呸!巴黎佬!」
      半晌,他又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骂了这么一句,但是语气已经同之前截然相反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雅克老爹的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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