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大雪焚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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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更漏滴答，滴答轻轻响着，女人看了一眼漆黑如幕一般的夜色，轻轻掩上窗户。不到八个月大的孩子已在摇篮中甜甜睡着了，听着婴儿清浅的呼吸声，她脸上漾起初为人母的慈爱笑意，又悠悠想起出远门未归的丈夫，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当回家了吧。一边想着，她一边取出闲时做针线的竹篮，轻轻搬过一张凳子坐下。盛夏炎热，她拿起摇篮边的小扇，为孩子慢慢扇了几下，便取出一件小孩的新衣，一针一针给袖口锁起了边。她的针线活做的很好，不一会便咬断布料边缘的线头，打了个结放回竹篮里，又挑出一只新做的巴掌大的小布鞋，略略思索一番，捻了几根彩色棉线穿上。
忽然，但听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动静，她心里一惊，放下手中物事走到窗边。侧耳细细听去，不像是有人，反似是冬日里落雪的声响。她更觉奇怪，便大着胆子推开了窗，不禁大吃一惊，但见高天泛红，漫天飞雪簌簌飘落。
这正是酒泉八月暑气蒸腾最盛的时候，树上知了似也热得懒得鸣叫。遥遥望去，道边稀疏几株柽柳哪里挡得住漫漫漠漠看不到头的黄沙。但任是天气炎热无比，距于丝路要冲上的这条发官道始终不曾少了人气。大树下支着一个歇脚凉棚，并七八条长凳，三四张方桌，这便几乎是王二虎子全部的家当，也是赚几文过路客商的茶水钱。此时他正前后张罗着烧水煮茶，天越热生意反倒越好，所以虽然打早上到现在几乎只得空啃了几口馒头，心里却是高兴的。
“过路客官，路过歇个脚，喝碗茶！凉茶两文一大碗，清凉解渴，消暑降温，再往前走，可有几十里找不到歇脚的地儿啦！”二虎子吆喝几声，对着炉子摇了几把扇子，捎带着给自己也扇了两下。只见又有一队商贩打扮的大汉将马匹缰绳栓在树上，他心里一喜，忙沏上几大碗凉好的茶给端了过去。那几个商贩显是渴了许久，一把抓起碗，端起便喝。
咕咚咕咚倒进腹中几碗水，几个壮汉像活过来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话多了起来，引得早先坐着的人们也纷纷加入谈论。一个虬髯阔面的嗓门尤其大，不住地指天骂地，二虎子只听得他愤愤道：“看如今这世道，皇帝老儿倒是逍遥自在，坐在大兴皇城里夜夜把酒饮宴，坐拥佳丽三千，几时让他也出来见识见识？”
话音刚落，邻座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笑道：“兄弟你这可就说错了，咱们这位圣上现在可不在大兴，他老人家造了无数龙船，现下正在巡幸江都的路上哪。”身边另一大汉却道：“嗨！那不一样，只怕龙船比正儿八经的宫殿还要奢侈，听说不但龙舟高大轩敞之至，沿途各府县衙门还屁颠儿屁颠儿广选美女，你们猜是做什么？”
树下一声音略显尖细的行客商笑道：“选美女还能做什么，据说那萧皇后是南朝昭明太子之后，堪称国色，皇帝居于锦绣从中犹不知足哪。”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却听那大汉道：“这你们可猜错了，后宫固然人满为患，可许多美人儿哪，正在给皇帝那龙船拉纤呢。”先前说话的行客商奇道：“这些姑娘家的能有多大的力气，还不给活活累死。”大汉又道：“非但如此，圣上又说体恤众美人沿途辛苦，一声令下运河两岸遍植垂柳，用来遮阴蔽日，还给柳树赐了咱们大隋国姓，以后便通称杨柳！”
众人又是一阵拍案称奇，谈话越发不拘起来，多言隋帝昏聩，好大喜功，先征高丽于东北，再凿运河于淮上。国库钱从何出，还不掏尽了百姓口袋。二虎子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得煞是有趣，也正寻得一时空闲，捡了个板凳在地上坐下，摇着扇子歇息一会。
那虬髯大汉最是不忿，他一同伴却道：“你要想想运河沿途上两岸人家的各种苦楚，便知道，如咱们这般山高皇帝远的，还能贩贩货物，已算好啦！”一白发老者不禁叹道：“如今与西域往来通商之顺……却也赖这位圣上早年西巡时那开疆拓土的功业。谁知他……竟成了这般模样。”虬髯大汉愤愤道：“皇帝贪图享乐，周围又围着一帮奸臣，我看咱这大隋朝啊……唉！”老者捋须摇头道：“亲小人，远贤臣，古来倾颓莫不若此。”众人一阵叹息。
一人缓缓道：“如此看来，朝中正直者唯有那宇文太师，前几次赋税不增听说也是此人之功？”二虎子原也听说乡里说起过，当今宇文太师单名一个拓字，自小拜先镇国太师杨素为师，传言中一人一剑十二岁那年便平了陈国遗族叛乱。民间关于他的种种事迹越传越悬乎，听隔壁幺娃说，这位太师当年便身长九尺，膀阔腰圆，力大无穷，腰悬一柄黄金巨剑，眼如铜铃，双瞳异色，那一日旧陈国兵马过处，烟尘蔽日，宇文拓单枪匹马立于万军阵前，抓着那把黄金剑只这么一挥……登时万千军马灰飞烟灭！
幺娃说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手里还比划着，如同亲眼所见，二虎子也不全信，不过想来这位年轻太师天下无敌总是没错，当今天下烟尘四起，英雄豪杰多有争鼎之心，但只太师一到，烽烟立平，要说他独力撑着半壁摇摇欲坠的杨家天下……却也不为过。他摇着扇子，正待听众人再细说，却听得另一客商愤然将茶碗向桌上一磕，说道：“宇文拓……前些年这厮确实体恤民情做了不少好事，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单说撺掇皇帝在洛阳城郊建那劳什子的通天塔一事，小贼征召了三十万民夫，日夜赶工，花费的民脂民膏能从洛阳一直铺到江都，却无人知他要拿那高塔来做什么，可怜我一内侄子就在那通天高塔下……活活累死！”众人闻言不禁唏嘘不已。
另一人道：“你们可曾听说东莱之事？”众过路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那人皱起眉，仿佛要说的是一件极悲极惨的事，缓缓道：“当日我在张掖，听人说东莱周围有盗匪作乱，宇文太师便率领精兵数千，前往那里平乱。盗匪不知道平了没有，东莱全城却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过路客中不知此事的无不惊讶万分，已听说的也无不摇头同情，有人惊问：“怎会如此？全城数万百姓，谁有这个能耐能将他们一夜之间全部……”他话未说完，猛然噤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除了那个宇文太师，还有谁能做成此事？”那人又幽幽道：“传说当夜东莱忽降大雪，雪片静悄悄的，却比刀子还利，全城人畜房舍无不毁于雪中，一个活口也未曾逃脱……”
二虎子心下默然，心道不知天下还要乱到什么时候，只盼不要打扰到这条路上的安宁。心思正游荡着。眼前光亮却略暗了下来，一只骨节明显的手递过来，掌心卧着一块碎银，说道：“麻烦来一碗茶。”他心下一惊，随即暗生喜悦，心道今日竟然要进一笔小财，忙丢了扇子，站起去倒茶。听那声音低沉却不浑浊，仿佛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背着光，那人又兜头罩着斗篷，看不清面容，只知身量颇高，略有些消瘦。
“客官要不在这儿歇歇脚，再往前就没什么人烟了，瞧这日头哪，毒的很。”二虎子一边斟茶一边道。那人只淡淡道：“不用。”单手接过二虎子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二虎子摆了几年茶摊，来来往往的人也曾见了不少，想是这人有要紧事体，当下不再多问。那人又递过一个旧羊皮水囊，给二虎子装满，问道：“到嘉峪关还有多远？”二虎子略算了算，道：“还有四五十里地，”那人点点头，接过水囊，道：“多谢。”
“哪里话，如今世道不平，原也该互相帮衬着些。客官您方才给的银子太多了，要不捡块小点的？”二虎子问道。那人却摆手道：“无妨。”顺手塞好水囊盖子，搭在马背上。乘那人略一抬头间，他刹那间看见了眼前那张脸孔，只见其虽露风霜之色，面容却清俊澄然之极，而那双瞳眸，赫然是一黑一蓝！
他登时愣住了，阴阳妖瞳，自古便是异兆。方才大家谈论的当朝太师宇文拓，不正是以异色双瞳闻名？莫非这人便是……他恍恍惚惚，想得出神，连茶客添茶的招呼都漏听了几声，抬眼向那年轻人远去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一马走得颇快，不久，那古铜色披风便隐没在道路尽头的风沙之中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一 大雪焚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