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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噩梦 ...

  •   长谷川小姐给我打电话时机很巧。当时我正站在厨房思考午餐内容,首先想到的是煎鱼块和清炒茼蒿,但这样需要配米饭,而我不喜欢米饭。或者咖喱乌冬也可以,冰箱里有现成的咖喱块和袋装的一人份乌冬面。切蔬菜又是一回事,我今天不想动刀。

      电话铃响了,长谷川小姐打的是我的手机。我站在一层听到铃声,赶紧跑到二楼去接。

      “阿晏,你现在在家吗?”长谷川小姐问,语气里带着明显到藏不住的紧张。她那边的通话背景听起来多少有点嘈杂,翻书的声音和敲击键盘的声音此即彼伏,伴随着时轻时重的人声,很模糊,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在。有什么事吗?”想不出午餐吃什么,我干脆从厨房的果盘拿出一根香蕉,拨开,咬了一大口。

      “是这样的,我好像把一份翻译原稿忘在家里了——书房的桌子上,应该是右手边,如果没有的话就是在第一层抽屉里。你可以帮我找找看吗?”

      “嗯哼。”我把剩下的半根香蕉塞进嘴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边咀嚼一边走去书房。长谷川小姐说的没错,原稿确实在抽屉里。

      “是这个吗?”我把长长的一整条翻盖手机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说了一个名字,一只手拿着原稿,另一只手关上抽屉。长谷川小姐听上去松了一口气,然后是很小声的“还好没丢”,应该是对着别人说的。

      “阿晏,麻烦你帮我把它送到出版社,可以吗?我现在正在忙,没有时间回家取了。”

      “没问题,我换上衣服就出发。”

      “四十分钟之内送来就能赶上,谢谢你。”她说完,又补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长谷川小姐的出版社就在距离住宅区半小时的地方,是指走路时间。如果骑自行车的话,那就是十分钟左右。我把居家睡衣换成针织衫和牛仔裤,到门口换鞋之前先涂了一点唇釉和睫毛膏。化妆这件事一旦开始就会形成习惯,好在我的眼睫毛本身就有向上卷曲的弧度,省去了夹睫毛的步骤。多余的唇釉被我当成腮红拍在脸颊上,颜色很浅,适合春天。

      我平时上学习惯骑车,虽然学校距离家不远,但也比走路要划得来。停在院子里的是一辆老式自行车,车身是水绿色的,前面有个草编筐,是长谷川小姐的男同事换下来的二手,车轮很大,把手和车座都偏高。我把原稿放进文件袋里,装进包中。随身听里不听有里知花了,换成Nirvana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

      出版社一层是一家综合书店,二层才是办公区。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挂在门框的风铃响了一下,店员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看起来并不比我年长多少。

      “欢迎光临。”他冲我点点头,鞠躬,开始职业微笑。

      耳机里刚好放到“Hello,hello,hello”,我也冲他鞠躬,表明来意,然后获得了上楼的许可。长谷川小姐正在门口踱步,一见开门的人是我,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扑过来。

      “太好了,阿晏,你速度真快。”她把我递过去的原稿抱在怀里,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圆钟,从我接到电话开始,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赶上就好。”我笑了一下,正打算离开,就被长谷川小姐叫住了。

      “我做完这个就可以休息了,待会想一起吃午饭吗?”

      现在是十点四十,距离午餐时间确实不远了。想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做,我理所当然的答应下来。

      “我在楼下转转,等你做完来找我就好,不用着急。”

      她匆忙的嘱咐了我几句,就冲回自己的工位,开始进入工作模式。我下了楼,开始在一楼的书店里四处转悠。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刚被长谷川小姐接收不久的时候。那是一个大雪天,积雪有将近一根手指那么厚。她把家门钥匙忘在了办公室,只好拖着我一起回去取,因为天实在是太冷了,站在家门口会被冻成人体冰棍。

      我还记得当时看到光腿JK时的震惊。她们真的不怕得老寒腿关节炎吗。反正我怕死了——主要是怕冷,冬天要穿两层秋裤,去学校的时候就在校服裙底下套一层运动裤,里面当然也要穿着秋裤。

      书店里的书目更新的很快,门口的圆桌上摆着本周的新品和重磅推荐,立在旁边的告示牌上画了卡通画,有蘑菇云状的背景,暗示它们是“爆款”。最靠里的书架是外文小说,我在那里立住了脚,找到一本《额尔古纳河右岸》和一本《镜花缘》。

      啊。大丰收。我抱着它们去结账。还在国内的时候我看中文书不多,但一来到这里,眼睛反而不自主的粘在了上面,看见中文就忍不住照单全收,可能是某种思乡情节。

      长谷川小姐是在一个小时之内下楼的,那时候我正坐在书店的地板上,把《额尔古纳河右岸》看了一大半——我读中文的时候总是非常快。周围有几个不超过七岁的小朋友也坐在地上,像模像样的翻着画册,表情严肃,仿佛在参阅事关重大的机密文件。

      看到熟悉的高跟鞋停在眼前,我抬起头来,看见了长谷川小姐略显疲惫的脸,于是把书一合,撑着地板站起来。最近一个礼拜她都在加班,今天终于熬到了头。老板给她放了半天假,吃完午餐我们就能回家了。

      “走吧,今天我请客,为了庆祝得来不易的半天空闲。”长谷川小姐伸了个懒腰。她脚下踩着的高跟鞋至少有八公分,于是头顶也就比我高出了八公分。

      “我们吃什么?”我问她。她指了指那家距离很近的意式西餐厅,距离出版社只有几步路之远。

      西餐厅的老板长着一张混血脸,个子不是很高,和穿着高跟鞋的长谷川小姐几乎齐平。他已经认识长谷川小姐了,一见到她就熟稔的招呼着张罗座位。

      “来吧,坐我的老地方。”长谷川小姐谢绝了沙发卡座,把我推到一个靠窗的小圆桌旁。这里视野极佳,可以看到马路对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我点了一份通心粉,套餐里还附赠草莓奶昔和布丁。长谷川小姐胃口不佳,只要了一份地中海沙拉。

      “唉,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放松。”长谷川小姐抱怨了一句,像水母一样把自己摊在桌子上,栗色的中长发打着卷垂在背后。她最近烫头了。

      “真辛苦。”我说,看着她眼下的两个黑眼圈,忍不住皱起眉头。“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好了,我们回家你就去补觉。”

      “没关系,我没有那么累。”她假装了一秒,然后开始唉声叹气。“实际上是睡不着觉——我这一个礼拜都在失眠,真是怪事。我以前从来不这样。”

      “怎么回事?”我把奶昔放下,感觉自己的胃口也逐渐消失了。

      “总是做些怪梦,反反复复的怪梦,但是醒了以后又怎么也记不起来。”长谷川小姐说罢,从桌子上爬起来。“说来也怪,最近一整个礼拜,我们公司的人都在失眠,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怨睡眠不足,还有接连不断的噩梦。”

      我听着她说的话,总觉得感到哪里不太对劲。一个人做怪梦也就罢了,怎么会一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这样呢?

      我忽然想起那个瘦长鬼影。由人们对于黑天的恐惧而生成的咒灵。不会吧不会吧。我在心里嘀咕,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是这样的话,出版社的办公室里很难不留下咒力残秽,我刚在上面站了五分钟,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现。

      就在我还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我们点的餐上齐了。长谷川小姐对付了一句“我开动了”,就拿起叉子插进了沙拉里。我不好再问,只好把这件事先记在脑子里,等有机会的时候再说。

      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但等到回到家的时候,就一不小心给忘了个干净,全要怪我差到极点的记忆力。这件事就这样被不明不白的搁置了,再次浮现到水面上的时候,就是距离我开学还有五天的时候。长谷川小姐答应下班后陪我一起去买东西,新的书包,新的笔袋,新的笔记本,用来庆祝我马上就要正式成为JK。可那天下午她还没等到约定时间就回来了,面上带着明显的惊魂未定。

      “你怎么了?”我被她踉踉跄跄进门的样子吓到了,连忙迎上去,想试试她是不是发烧了。可还没等到我碰到她的额头,长谷川小姐就张开双手用力的抱住了我,呼吸急促,身体都在发颤。

      “阿晏。”她念了一句我的名字,语气颤抖,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阿晏,我们出版社出事了。”

      我脑袋一紧,立刻想到了连环噩梦那件事,心跳飞快的加速,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居然也哑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后背发麻,但手上还是慢慢的抚上长谷川小姐的后背,试图安慰她。我得镇定,不镇定不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凌晨。”她呜咽起来。“香惠子死了…我的一个后辈。”

      “她,她是怎么去世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听到自己的声音格外冷静,好像是别的一个什么人在说话。

      “过劳死,公司是这么说的。那天晚上和她一起加班的还有她的同期佐藤和千代前辈,他们两个人——”

      “他们两个人还好吗?”

      “他们俩现在在急救室抢救,渡边先生不肯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他看样子也吓坏了。我们每个人都是。”

      渡边是出版社老板的姓。我没见过他,但根据长谷川小姐的说法,他确实是个好人,今年刚刚三十七岁,年轻有为,工作时间从来不摆架子,愿意和同事们一起加班,下班后也能和大家玩成一片,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小学三年级,另一个马上要读幼儿园。

      长谷川小姐松开了我,但两只手还搭在我的肩膀上,直直的看进我的眼睛里。她看上去格外无助,恐惧,就像是一把预见自己一定会败落的花束,和那个把我从机场接回来、拍着胸脯冲我打包票,说一定会好好保护我的那个长谷川小姐判若两人。

      我也看着她,把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希望可以给她一点力量。

      “请假吧,最近都不要再去公司了。”我对她说,用上了最严肃的语气。

      “可是——”她还想再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泉。”我看着她的眼睛,叫了她的名字。她一怔,垂下眼皮。

      “好吧。”她最后答应了。我望着她颤抖的睫毛,感觉心里像被人硬生生的剥下一块。

      接下里的几天中,她不得不待在家里。因为第二天早上,出版社就发了全员通知,所有员工强制休假,复工时间另行通知。渡边先生确实是个好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每个员工都心惊胆战,知情的亲属朋友很可能也是。我在房间里不安的走来走去,试图从长谷川小姐的话语中寻找到一条明晃晃的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咒灵所为,那么这次的咒灵能力也一定在我之上。我讨厌这种感觉。

      夏油杰那个乌鸦嘴,当什么咒术师,应该去当咒言师。我在心里密密麻麻的念叨。

      长谷川小姐陷入了沉睡,这让我的焦虑更加一等。好在她只是疲惫,非常的疲惫,但还没有达到一觉不醒的程度。我在中午把她叫醒了一次,让她吃了一点东西。她看上去非常害怕,请求我陪她在屋里坐上一会。

      “你说我是不是也会过劳死?”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能有心情开玩笑。我感觉嗓子被堵住了,心脏发紧,呼吸也狭窄起来。

      “不要胡说八道,你只是有点发烧。”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是正常的体温。

      “原来是这样。”长谷川小姐长舒了一口气,表情松动了一些。

      “睡吧。”我用手轻轻的帮她按摩太阳穴,企图让她感觉舒服一点。不过两分钟,她的呼吸就重新缓长起来,睡着了。

      我站起身,轻轻的走出卧室,帮她带上门,站在走廊上,一个不小心滑坐到地上,后背靠着墙壁,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发抖,手心湿透了,冰凉。

      长谷川小姐,你可千万不能出事。我深呼吸着,面前的视野模糊起来,用手一抹,发觉自己流了眼泪。这种时刻我才后知后觉的终于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有点本事,却不多,窥见了清晰的噩梦,却也无能为力。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无知者无畏,可以把这件事只当成一种无辜的巧合。比如一种传染病,例如严重性过高的季节性流感。

      我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傍晚,不停的做心里斗争,一会想趁着没人到出版社去看看,一会又想,我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万一真的是咒灵,趁着我离开的时候跑来袭击长谷川小姐,哪怕有一丁点儿这种可能性——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就在我的神经绷到最紧之际,门铃响了。我猛烈的一哆嗦,第一反应是大难临头,然后才意识到,如果是咒灵的话,根本不可能敲门。

      我快步走到玄关,从猫眼里往外一看,看见的是一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眼熟的外套,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我打开门,瞅到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西装的年轻女士,看起来和长谷川小姐差不多大,个子要矮上一点。她身边挨着一个高个子,我仰头一眼看,僵在原地。

      “嗨,阿晏。”那个扎着丸子头、梳着奇怪刘海的DK冲我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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