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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重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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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把有关在高专时代的回忆在脑海里边写成一本回忆录的话,那么我一定不会使用日文。英文其实不错,但有些东西还是中文更好。中文是我的母语,用起来最得心应手。
假如我开始“写”这本——怎么说呢——回忆录的时候,我本是不打算把夏油杰的出场放在第一章的。“我读高专的那些年”,顾名思义,全文的侧重点应该是我的整个学生时代,而他只在其中占部分段落而已。可是一说到我与高专缘分的伊始,我又不得不把他放在高专相关出场人物的第一顺位。
好吧,还有咒灵。咒灵自然是少不了的。
夏油杰,咒灵。简单明了,是吧?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第一章的内容敲定好了。那么楔子呢?是不是得讲讲我的身世,还有我来日本的原因。我来日本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的爷爷和奶奶死了。爷爷奶奶是养大我的人,因为我妈生下我就跑了,我爸在坐牢。
我没见过我妈,不过从爷爷奶奶的描述里,我得知了她的大致模样——个子不高的西班牙人,皮肤很白,留着一头深褐色的卷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每天都涂红唇和厚重的睫毛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从上个世纪初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默片女主角的气质。可能有东欧血统,眼睛大的夸张,看上去总像是在哭。我爸和她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他们组了个乐队,她当时唱歌,我爸敲架子鼓。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中国。
他们俩没结婚,生下我的时候都还不到二十岁,在医院生我的时候我爸不在,因为他已经进监狱了。我不知道我爸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进监狱,做了什么坏事、要判几年,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因为我也从来都没见过他。
我爸是我爷爷奶奶的独生子,自由身的时候不光没尽过孝,还给自己的父母扔下了我这么一个担子。爷爷奶奶分别是大学老师和画家,都是大好人,却没能落得大好人值得的好结局。我奶奶是我十一岁的时候走的,车祸。我爷爷走在我刚满十五岁的第二个礼拜,癌症晚期。
我真的觉得我不如不活算了。
把我从这个泥潭里拉出来的人是泉。
泉,全名是长谷川泉,长谷川是她的姓,名是一个单字,泉。一开始我叫她长谷川小姐,出于礼貌。但她和大部分在意长幼尊卑的日本人不同,毫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执意要我叫她的名字。所以我只好叫她“泉”。
接到我的那年她三十岁,染成栗色的直头发,大眼睛,日本人里少有的细挑高个儿,单身,在一家挺有名的大出版社做翻译,十年前曾经到北京去留学,是我爷爷的得意门生。从我开始有记忆没过多少年后,泉就开始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在来到日本之前,我对于这座城市的所有印象均来自于电视机、网络和泉的口述。
我爷爷得病的时候,泉刚好在北京出差。
病发现的太晚了,没有治疗的机会。泉在听说这件事之后,立马赶到医院,自告奋勇,当起了接洽我这个烂摊子的大圣人。
我是在一个深冬的下午来到日本的,一个二月底的下午。下午三点的时候,泉在羽田机场接到了我。我手里一共拖着两个大号的行李箱,回家的路上我拉着一个,她帮我拉着另一个。
那个冬天开始,我便跟着她一起住到了东京的高田马场。住一户建,只有我们两个人。比起“暂住客”和“户主”,我们的关系显然要亲近许多。泉一共在北京读了四年书,就陪我玩了四年。刚认识她的时候我五岁,住在大学的家属院里,和泉碰面是常有的事。等她毕业之后,我就不再常见到她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只要泉到北京出差,就一定会路过来拜访我们。
刚到日本的时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待在家里,抱着厚厚的日文课本恶补语言,学累了就开始看日本电视剧,或者听日文歌,看日文漫画。我的日文本身有点基础,但不深,一改变语言环境之后,倒是能开始迅速进步。在这之后,我和泉的沟通方式也从中文慢慢过渡到中日混用,其中日文的比例逐渐增大。
这段时间,我从《一吻定情》看到《东京爱情故事》,从安室奈美惠听到宇多田光再听到大冢爱,从《乱马1/2》看到《橙路》再看到《城市猎人》。带有双语字幕的电视剧看起来最轻松,然后是练习听力的音乐,最后是黑白纸上分镜里的对话气泡。
都是泉的推荐。
泉很忙,除去工作之外,现在又多了一个我要照顾。我企图为她分担一些生活压力,于是宣布:我决定承包所有做饭任务。泉自然不同意,最后我们商讨的结果是一个星期中有三天我负责做早餐、午餐和晚餐,剩下的四天我们吃便利店和附近的餐厅。不用给泉做便当的时候,我的午餐就随便对付一下,长谷川小姐则每天中午花半个钟待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厅。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第二个月,泉开始为我寻找合适的高中。我的日文此时还是时常磕磕绊绊的塑料日文,于是泉决定给我找一所国际学校。在这期间,泉经常劝我出去玩玩,可能是怕我沉浸在成为孤儿的悲伤之中,自此在自闭的路上越走越远。实际上,我并没有感到多少悲伤,因为爷爷奶奶从小就教育我,人各有命。每个人都是要死的,这是自然规律,不应当为之伤心,而是应该为离去的人庆贺,庆贺他们开启了新的旅程。
我是阿宅,但为了不让泉感到困扰,我还是答应了下来,然后一周花五天时间捧着地图在外面乱逛。东京地图的小字密密麻麻的,繁复得很,所以我不得不再带上一本字典。
在这个时候,我对于日本的印象改变了。
在真正亲眼观察这个国家之前,一说到日本,我就会下意识想到漫画、堆堆袜和拉面。这样的印象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一个月以前,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从此,深刻的三个记忆点就变成了四个——啊,什么?说到日本?一说到日本,那当然就是漫画、堆堆袜、拉面和咒灵。
没错。咒灵。非常之多的咒灵。
打小开始,我就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光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脑子里也会出现别人都没有的东西。爷爷和奶奶把这归于我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能看到咒灵。
高田马场最多的就是大学,而学校正是咒灵最容易产生的三大地点之一,顺便一提,其他两个分别是医院和墓地。在来东京的第一个月里,我见过的咒灵数量就比人生前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它们大多都长相怪异,体型不大,速度不快,偶尔会从嘴里发出奇异的咕哝。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甚至不知道这叫“咒灵”——我简单的叫它们“怪物”,因为从小到大,我是唯一一个能看见它们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这些东西叫做“蝇头”。它们攻击性不高,看多了居然还有点丑得惹人怜爱。大多数情况下,碰见它们我只会视而不见,只有偶尔出现某一只向我冲过来的时候,我才会使用一点小手段,把它“祓除”。
啊哈。祓除。又一个新词。这个时候的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有办法把它砍成碎片,用一种同样是旁人看不懂的方法。
事情发生在初春的一个傍晚。
天气预报上说,这一整个礼拜前前后后都是雨天,唯独除了这一天。他们是对的,难得对了一次。这天确实没有下雨,白色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晒出了一地此起彼伏的蝉鸣。第一批樱花在道路旁盛开着,风一吹,粉色的花瓣就像鹅毛一样落下来,把整条街都染上颜色。我开始花粉过敏了,鼻子和眼睛都时不时的发痒。泉打算带我去买过敏药,我们从药店出来的时候,她突然说:“阿晏,今晚我们在外面吃吧?”
“好啊。”我说。“我们吃什么?”
泉思考了三秒钟,再抬头的时候笑得很狡黠,有点可爱,是不属于三十代的那种可爱。
“拉面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也爱吃拉面。北方人都爱吃面。我满口答应下来。泉满意的点点头,拉着我走进一条离家不远的小巷子。这条巷子不宽,除去路两边的路灯和樱花树之外,最多可以横着站三个人。各式各样的门脸挤在一起,有居酒屋、文具店、中华料理和海鲜丼。
泉找到一家拉面店,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黑色的大字。她推开木门,踏了进去。
这个时间赶上下课,有不少学生都挤进价格适宜的餐厅里,开始补充能量。我们去的有点晚,到的时候拉面店几乎要坐满了。食券买了两个,一份中碗一份大碗,大碗是我的。
成长期到了,我每天都饿的像是捱了三年饥荒一样。
我们坐到一个靠墙的不起眼的角落,木头桌子看上去年纪不比家里的楼梯更轻。我从口袋里翻出一打手纸——可能来自隔壁街的KFC——把桌子上的油渍仔细的擦了擦。
吃饭的时候,我把脸埋进比脸更大的碗里,尽量吃得很安静,与店里此起彼伏的吸溜声格格不入。面嗦到差不多了,泉抬起头来,开始和我说话。
“我帮你找到了一所学校。你想不想去看看呢?”
我抬起头来,看见她笑眯眯的脸,有点惊讶。
“这么快?”我问道。
我觉得自己目前的日语水平是没办法应付普通学校的,但我又不知道国际学校究竟是怎样的教学环境。我在北京上的初中也有国际部,似乎是多用英文授课。我的英文很不错,但我不知道东京的学校是不是和北京一样。
我有点犹豫,心里想的是“学一年语言,然后上普通学校也可以”。但我不好意思这么开口——这一年语言要怎么学呢?报名语言学校?那又要多花一年的钱。可是国际学校也很贵,泉的薪水是很高,但她并没有为我花钱的义务。
她看上去兴致勃勃,我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只好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我帮你预约。如果你喜欢这所学校的话,最快今年五月就可以开始读高一。”
五月。那就是一个半月之后。我走在心里盘算。
“那么。”一个话题结束,泉用筷子挑起碗里剩下的面条,晃了晃,又放下来,开启下一个话题。“住在这里还算习惯吗?”
想要学好一门语言,首先,环境是非常重要的。为了确保我的语言进步,我和泉约好,从这个星期开始,我们对话的时候只说日文,哪怕她的中文流利的就像母语一样。我的日文一般,很多该背的东西又背得马马虎虎,干脆用最短的词句来作为回复,毕竟说多错多。
“很好。”我说。说罢,我想了想,感觉这样好像很敷衍,索性开始硬着头皮慢吞吞的扩句。“樱花很漂亮,街道也很漂亮。”
泉笑了,她今天涂的口红是一种美丽的浅枫叶色。
“面怎么样?”
“很好吃。”我喝了一口汤,发现碗里已经空了一大半。
“那我们下个礼拜还来吃。”泉说。她发现了我空荡荡的碗,问:“要不要再加一份面呀?”
我有点犹豫。每天吃泉的用泉的,这怎么好意思开口。
“这家店加面是免费的。”
我赶紧点点头。
环顾四周,打着领带的上班族都没我饭量大,可能研究说人的饭量巅峰是青春期并不是假说。坐在旁边桌的两个男大学生听见了我的话,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哥斯拉。我瞥了一眼他们面前的小碗,闭上眼睛,隔着眼皮翻了个白眼。
“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吃得多是好事。”泉摆摆手,让我坐在原地不要动,替我招来服务生,表示要加面。
我是一个很慢热的人,但从这个时候也确实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动不动就四位数的纸币面值,四通八达的新干线,隔三步一个的便利店,时有发生的地震,吃饭之前双手合十,见到人鞠九十度大躬。
追加的面上来了,我直接倒进汤碗里,搅了搅,继续往嘴里塞。泉已经吃完了,现在正托着腮看着我,如同在看一场吃播节目,顺便帮我把一缕垂到额前的头发掖到耳朵后头。我的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毛毛糙糙的卷起来,像一团不听话的毛线。就在这时候,她的手机忽然想了一声。三秒钟后,她从邮件里抬起头来,告诉我公司里出了急事,要回去一趟。
“唉,我讨厌加班。”泉抱怨了一句,匆忙的穿上外套,临走之前还嘱咐我:“明天的早饭吃便利店的吧?你想的话可以今晚买好。身上的零钱够不够?”
还不等我回答,她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张5000円,直接塞进我手里。“想在外面多玩一会也可以,十点钟之前要回家。”
说完,她就像一阵飓风一样从店里刮了出去,估计是上级在邮件里催得紧。社畜真辛苦。
我吃完了面,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发现天还没黑透。填满的胃让体温也略微升高,我开始盘算明天的早饭,打算在便利店之旅前先去一趟回家路上经过的那家超市。家里的手纸也该买了,顺便还有洗手液和牛奶。
经过了这么多天,我多少也熟悉了这附近的路。
算不上宽阔的巷子里,左手边是没有尽头的粗壮树干和春樱烂漫,右手边再向前走,居酒屋和咖啡店就逐渐占据了视线。街上有一盏路灯坏了,我走着走着,就走到阴影之中。走近一看,我才发现这盏路灯坏的大概很冤屈。
趴在路灯上的东西是灰紫色的,散发着一种颓败的气息,和夜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般配。四只眼睛,鲜红的大嘴,紫色长舌头,六只不知是手还是脚的东西盘踞在上面。我数了数,指头一共有十八根。
怪物。我深呼吸了一下,转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我知道这东西寻常人是看不见的,只要不对上视线,就大概率不会发生什么。它长得非常卑琐,四只眼睛挤在一起,身子又细又长,看起来还有点可怜。我想就这么走开,假装自己只是一个路过这里的普通人。
装作无知并不是一件难事。我一步接着一步的向前走,很快就踏进了下一个光圈。长长的路没有尽头,我是唯一的旅客。嘈杂的欢声笑语从一侧的居酒屋中传出,我把手揣进口袋,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无辜一点,这可能是假装给咒灵看的,却无意间摸到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脆弱的纸币。
啊,泉。我想。这条路她也会走,时常踏足,比我的次数更多。
长相奇特的怪物中有一部分是会主动攻击人的,我不知道它们对于攻击对象的偏好,或许只限于能够发觉它们的存在的群体,又或者是全体人类。假若前者倒还好说,但如果是后者的话,泉怎么办呢?
这个东西这么丑,泉又那么美。她这样的美好的人不该和这种东西存在一同个空间。她这样的好人根本就不应该碰上这种东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不确定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我站住脚步,转过身去,借着长巷空荡的机会光明正大的和它对上了眼。真的很丑。我想。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为什么能看到这些东西的人只有一个我?
我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亮了起来。我盯着那个东西,眼前的空气开始扭动,以一种只有我能看见的方式。原本柔和的晚风逐渐聚集到了一起,调转方向,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呼啸而过的绕着坏掉的路灯转了一圈,凝聚成肉眼看不见的利刃,像绳索一样勒住了那只怪物,瞬间就把它切成五块。
那个东西呻.吟一声,残骸掉在地上,死去了。紫红色的血弥散在阴影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团簇的樱花被风推了一把,无数的花瓣飘落到地上,把它的尸体埋在了粉白色的地毯下。
怪物的尸体和花的尸体。我莫名其妙的想到《红楼梦》。
黛玉葬花,我葬花和怪物——好吧,没有葬,只是看看。想到这里,我凑近了,鬼使神差的蹲下身,盯着那个位置,想确保它是真的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两个上班族从居酒屋里推门出来,被迎面飘落的樱花抚摸了一下脸颊。
“今天晚上的风真大。”一个说。另一个接道:“是啊,可能是要下雨了。这一个礼拜的天气都糟得很。”
他们没注意蹲在路灯下的我,可能是觉得路边蹲着个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了生平以来的第一次和怪物接触。
从前我从来没有真的用手接触过这些东西,今天是开天辟地的例外。
是软的,没有温度,像在摸一块从超市买到的冰鲜鸡胸肉。有点恶心。不过在别人的视角看来,我大概只自在翻弄落在地上的樱花花瓣。
被分尸的怪物没有动。行吧,那就这样。我正打算站起身来,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喂。”
上班族已经走远了,我以为整条巷子又只剩下了我一个。那个叫住我的听上去很年轻,就连拟声词都是轻快而张扬的。
我转过脸去,在樱花雨中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影。他站在我的十米开外,我不光近视、散光,还有点夜盲,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辨认出这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大概是长头发,因为我看见了顶在他头顶上的发髻。
他向我走过来,踏着花瓣做成的毯子,路过那块阴影的时候,身躯几乎融进了夜色。残破的紫色尸体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中只有我。我也是一样的,因为巷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夏油杰。他十六岁,我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