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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枯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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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丧事办得很体面。而她生前性格好,热交朋友,来送烧纸的络绎不绝,堆满了仓库的小屋。
老海也来看过,短短时间不见,我发现他愈发苍老许多。
我猛然回想起来,老海来给奶奶理发的时候,也已经是满头的白,脸上的皮松弛着耷拉着,拿推子的手都没什么力气。
这后来没多久,也是很快,老海突然不行了。瘫在家里动弹不得时,他也是惦记着想理个发,可是找了一圈,年轻的不爱来,年老的本身也少,再老的还避讳,最后也没找着个能去他家理发的人选。
我骑着电动车路过街口,听见他们说老海,掉头回去靠边刹车一停,我说:“要是不嫌弃,我去吧,理不多好,不就是剪短点么。”
我有经验,以前经常给自己剪刘海。
应该算经验吧?
反正老海也不需要剪得多好。
他们都一样,只是需要在这个人间留下最后的体面。
我就这么骑着电动车去了,老海的孙女在,正给他喂水。他情况还不错,能坐着呢,就不用让人费太多力气。我直接用了他的家伙事,上来一句就暴露了我的怂:“剪不好咋办?”
老海笑得豁达:“那就全推了!理个大光头!”
这个主意真不错,我确实把它列入了售后备选方案。
剪头总共持续了没有两三分钟,因为我秉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快!快一些,就能让他们少些辛苦,不那么累。剪完后,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比他原来的发型短了一些,然后就是后脑勺那儿打理得利落些,干净清爽,不容易热。
他看了看镜子,非常满意,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手艺,完全可以继承我的事业。”
我没大没小地跟他聊:“你这也叫事业啊?”
“怎么不叫,以前我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多少人都让我剪过头。”
我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忽然想到什么,笑意一滞,问他:“是不是挺多人走,走之前……找你去理发的?”
我怕说错话惹他不高兴,可他毫不避讳:“可不么,现在轮到我自己了,反而找不着人了。”
我心里有一种念头隐隐叫嚣,我忍不住站起来,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我说:“要不,要不我继承你这事业吧,他们要是想理发找不着人……我去。”
老海的目光终于从镜子里的自我欣赏,转而投落到我身上,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笑了笑:“又不赚钱,你们年轻人随便找个活,干点什么不好。”
“我又没指望它赚钱……”我嘟囔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是真有人愿意让我去,我就去呗。”
“你大好的年纪,闲着干嘛呢?”老海问完又想起来,“哦,对,你奶奶说你在家写小说。”
我一下子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瞎写,什么写小说,就瞎写。”
“那你这瞎写写的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瞎写。”我低下头,笑得再也没以前那么有精神了。前阵子为了奶奶的丧事哭得太多,脸皮到现在还有点累,做什么表情都觉得僵硬。
“你奶奶以前常惦记着你写的小说,她说你打小爱看书,说你小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城里,周末了,你就带她去书店,往地上那么一坐,能从早看到晚,饭都不吃,就在那翻书。”
我仍低着头,又扯了扯嘴角:“可不是么,这段她整天说,反反复复地念叨。”
“你这上了大学的,文化高,给你奶奶长脸啊。”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口几分苦涩:“长什么呀,上学时候脑残,非要跟家里人对着干。他们让我学理,我就去学文,最后考了个破学校,出门别人问起来都不敢声张。他们让我离家近点,我就偏跑远,那么老远去了人生地不熟,生了病还不是自己哭。”
越说声越沉,沉得仿佛掺杂着冰冷哀伤的死寂。
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竟不知道原来我对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如此遗憾。
“她一直希望我成功,可是我一事无成。她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一事无成啊。”
老海拧眉摇摇头:“做长辈的,不过是盼望你们过得顺心,过得舒服,只要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是最大的希望。你看你长这么大,又这么孝顺,成人已经是最大的不容易,怎么叫一事无成。”
我嘴角压着,再扯就该掉泪了,我还是低着头,点了点:“也是。”
那天我没拿老海的钱,毕竟第一次干这行,就当开业大酬宾吧。我拿了两块糖走了,回家去网上看理发的工具,想着给自己也置办一套。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给人理发的更多步骤,也不知道去做这件事需要注意什么,又该准备什么。但是我就是很想做。
管他有什么呢,以后再学就是了。
人生这么长,干嘛那么单调又拘谨。
……
两个月后,我骑着电动车回家,路上突然被人叫住,是个年轻的男人,又或者说是男孩?反正看着是年纪不大,起码比我小。
他试探着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自报家门,说是老海邻居家外甥的表弟。
这关系拉的够远的,我这脑袋瓜子根本反应过不过来,先问他:“咋了?”
他说老海找我,想让我再去给他理一次发。
我这才突然想起来,距离上次“开业”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而我买好的那些理发工具,还都放在快递盒里没动过呢。
我连忙应下:“好好,我回家拿工具,等会就去。谢谢你啊……你叫什么?”
他说:“叫我小原吧。”
“好嘞,我先走了。”
挥手作别,我骑着电动车往家里赶,翻箱倒柜找出工具们,装进布袋子里,又往老海家里去。
到老海家里,没想到小原也在,而老海的孙女却不在。一问才知道,他孙女在外地上班,前段时间请假,请得太久,现在回去了。正好小原刚毕业还没找工作,就顺便来照顾老海。
我一听就明白过来,他孙女估计原本打算照顾他最后一段时间,忙完葬礼就回去,哪成想过了俩月人还好好的呢,总不能真的把一切都抛下吧。
我瞧着老海精气神十足,除了坐在轮椅上不能动,腰板也不得不倚靠着,其他都挺好。
我问:“今天给理个什么发型?”
他笑着:“都行,理发师说了算。”
我拿出梳子来给他梳了梳,目光一偏,跟旁边乖乖坐着的小原对视了。
我说:“那个,要不你帮我接盆水来?”
“哦,好!”小原很积极,麻利地就去了。
老海说:“小原好孩子,刚毕业,才……二十五六岁。”
我无奈地笑:“什么啊,刚毕业也就是二十二?二十三岁吧,怎么到你们嘴里非得大好几岁才成。”
“哎呀,咱们这都说虚岁的,你们这些小孩净爱说什么周岁。”
我拿出剪子来:“人家国家都认周岁,身份证上写着呢。”
我说完一愣,因为这话我曾经也对我奶奶说过。
从我十几岁上初中的时候她老人家就说:“你都二十来岁的姑娘了,怎么还周天还赖床不起?”
后来我终于二十几岁了,她老人家又改口说:“你都奔三十的姑娘了,怎么还不找对象?”
反正不管怎么着,我这年纪全凭她心情往上涨。
想到她,我又叹了口气,这两个月,过得还真是漫长又迅速。
两个月前我还能在她身边,跟她聊天,两个月后,我连她的七七都给烧完了。
老海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感染,自顾自地说:“年轻时候,我像小原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条件上大学。那时候你大伯都会跑了,你二伯还不会爬,家里收几个鸡蛋,比什么都宝贝。我们不舍得吃,都给你大伯吃,他边吃边哭,哭得要命了。我们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吃完了还是哭。”
我接话:“怎么回事啊,吃好东西还哭?”
“是啊,我们也奇怪呢,再后来才知道,他以为煎鸡蛋就是把活的小鸡砸碎了,砸成泥,再摊成饼。他吃着是好吃,但是害怕极了,只能边吃边哭,还说晚上做梦都要梦见小鸡呢!”
我一听就乐了:“大伯那么严肃的人,小时候竟然这么可爱。”
“可爱,当然可爱了,谁不是从小孩长大的,谁没小过呢。小时候那么大点,脑袋圆溜溜,胳膊肉乎乎,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吃,就知道玩,没心没肺的,天天守在爹娘身边。不懂什么是难受,也不懂以后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多好……”
“水来了!这么多够吗?”小原的声音突然闯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聊天。
我看着他年轻稚嫩,充满活力的样子,更觉得刚才老海说的话让人唏嘘不已。
“够的,放这吧!”
“好,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老海说:“哎对了,小原就喜欢看小说,快,我跟小原说你写小说,你们俩快交流交流。”
我顿时瞪大眼睛,差点没给他把头发剪歪了:“啊?我就是瞎写的,你怎么还往外说呀。”
小原已经搬着板凳凑过来了,眼睛亮亮的:“姐,我叫你小双姐行吗?”
“行,行啊……”我面对他的热情主动有点无所适从。
“小双姐你真写小说啊?写的什么呀,在哪里写?我能看看吗?我特别爱看小说,什么都看!游戏的,武侠的,还有中国的外国的,我什么都看!”
我支吾着:“我,我就是写……瞎写,也不出名,也没人看,就是……真的瞎写,你,你还是别看了吧。你是不是看的那些名著啊什么的?我跟人家一比我就是写小学生日记,真的。”
小原不同意:“怎么会呢,我都听说了,小双姐你以前上学的时候语文可好了。你写的肯定比我强多了,你是个作家!不过没事,你不让看也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
“问什么?”
他嘿嘿一笑:“能不能让我客串啊?”
“客串?”我属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嗯!我也不知道你写的什么背景,就是,要是你写古装戏的话,能不能让我客串一个……”他舔舔嘴唇,很认真地想,“嗯……客串一个大侠!要轻功好的,速度必须比超人快!最好一眨眼就能绕北京一圈儿。”
我哭笑不得:“我还真写过一些古代背景,你要想客串,回头我写个新的,给你安排一个。”
“真的?”小原高兴极了,一拍手,又拖着板凳往前坐了坐,“那让三爷爷也客串一个吧!就那种,那种,那种世外高人!”
他的三爷爷就是老海。
我歪头看老海:“成啊,您老也客串一个?”
老海一挑眉,大手一挥:“我要当丐帮帮主!”
小原“噗嗤”就笑了:“我可不当丐帮啊,我要当剑客!潇洒,飘逸,帅!”
“行,回头都给你们俩安排上。保准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帅。”我笑着答应,手里给老海剪头的动作不停。
等我剪完走的时候,老海独自在屋里看电视,小原出来送我。
我骑上电动车,这里离我家其实不远。
“小双姐,你新写完的能给我看看吗?就给我看客串的部分就行,别的我保证不看!真的!你不让看我就不看!还有,我也不是着急催你,就是……”他腼腆地笑了笑,“就是我一直特别喜欢武侠,我就想看看我当大侠是什么样。所以你写完了,一定给我看看,好吗?”
“好啊,回头写完了发给你。咱俩要不加个微信?”
他眨着大眼却摇摇头:“加微信可能不大方便,要不你放U盘里,我去店里打印。”
“打印?”我目瞪口呆,“我写的这玩意儿还要打印出来?我整天浪费电浪费网就够缺德了,再浪费纸,还是算了吧。”
“没事没事!没事,留个纪念嘛,我会永远珍藏的。先提前谢谢你啦小双姐!”小原笑得灿烂,笑容里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单纯。
他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像二十多岁刚毕业的,而是像……
像少年。
赤诚。
……
又半月,老海在某天夜里看着电视入睡,再也没醒来。
他咽气时身边除了小原,没有一个亲人。
他就像一片枯萎的海,默默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不曾来过,且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丧事依旧是办得很快的。照旧第一天抬冰棺,把他安置在里面,然后第二天他那些孙子孙女急急忙忙赶回来,进行火化还有下葬的步骤。
我也去送了烧纸。
跟小原一碰头,看他沉重无比的脸色,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他陪伴了老海最后的时光,那种震惊感,慌乱感,无措感,还有无力感,我也能体会。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有些瘦弱的肩膀。他转过脸来,眸中恍如有与我一模一样的茫然。
“前阵子我奶奶去世了,”我说,“一开始我很难接受,从她卧病在床起就很难接受。可是后来,我看着她那么痛苦,却又心狠地想……让她早点离开,未尝不是解脱。当时丧事进行到最后,我甚至觉得死亡是一件好事。”
“好事?”小原有些不解。
“是啊。从今往后,人间这些苦与罪她半点都不用再受了,永远不会痛了,永远不再糟心,永远沉睡在梦里,不会再有喧嚣。多好。不好吗?”
小原湿润的双眼望着我,久久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他那一刻在想什么,只知道很久很久之后,他嘴唇翕动,突然说:“我也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