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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凝香 ...


  •   我是个业余的专业理发师。

      入行没多久,第一个客人是我奶奶最后的理发师,老海。

      老海跟我不一样,人家是个专业理发师,在我们那一片剪过不下几百个头。我奶奶去世之前,最后一次理发,就是他亲自操剪。

      那时我奶奶得了肝癌晚期,胆也有问题,并发症太多,原本白皮肤的干净小老太太变得蜡黄如姜,毫无血色。整个身体仿佛被黄色浸泡过,呈现着病态的枯萎感。

      漂亮的眼睛一睁开,白眼珠蒙着模糊的黄色灰尘,就像一块覆满了岁月磨痕的珠宝,看了让人感觉震撼又心惊。

      最后那段日子,她的肚子胀得很大,体型小巧的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胖子,可皮肤却又紧皱着,如同一张干裂的卫生纸。双腿肿胀,撑得紧绷绷,而她那双35码的小脚,就像充了气,袜子都穿不上了。

      她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唯一的庆幸是还有清醒的意识。她很平静地为自己安排后事,买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鞋子,还有剪什么样的发型,都有自己的要求。

      别的我们很快准备妥当,但是剪发这事儿实在没法动手,还是得让专业人士来。于是我们联系了好几家理发店,终于请来了连店面都没有的老海。

      老海愿意上门来理发,要价不高。我们执意给了二十,还往他兜里塞了一包烟。

      他先在门外头等了好久,等我们把奶奶扶起来在床上坐着,僵硬得像个没有生气的雕塑,却也是唯一能维持着的姿势了。然后等我们朝外头喊:“老海,老海!赶紧,快!”

      他便赶快摁灭了烟头走进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又大又方的蓝色油面布袋子,里面装着剪刀,梳子,推子,没了。

      我扶着奶奶的胳膊,让她大半个身子倚在我身上,老海就这么开始了工作。

      先拿梳子,又拿剪子,最后就是重量级的推子。反正就这么几样东西,剪来剪去也说不出花来。前面只需要整齐服帖,后面则需要找准界线推上去,一定要显得干净利落才叫好。

      整个剪发时间不长,不管是说起来还是做起来其实都非常简单,真不是我在省略什么繁琐步骤。

      剪完了,爷爷举着镜子给奶奶照了照,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着那因为卧床太久而被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非常满意地说:“挺好,挺好,等着死了,不用再剪了。”

      这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万分难受。可这种关头如果再去跟她说什么,哎呀别这么说呀,会好的,好好休养,听医生的话,会长命百岁的,如此如此,反而显得可笑愚蠢。

      照完镜子,体力不支的奶奶须得先躺下歇息一会儿,不然喘不过气来。老海总不能在这干等着,只好先回家去,临走前嘱咐我们一定要给奶奶洗个头,洗完一梳理,看着板正。

      我连连点头应下,这活自然也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洗发是在床上进行的,奶奶躺在边沿,闭着眼睛张着嘴,不停地喘着粗重的气,腿蜷缩着,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更好地缓解身体的痛苦。

      我手脚麻利,动作很快,用毛巾沾了水,先润湿她银白色的头发,再打上香皂,一圈一圈地摩擦出细微的泡沫,轻轻按揉片刻,马上又换了另一盆水为她清洗干净。

      过程中没用洗发露,一是不好清理,二是她头发本身也不脏,三是因为她自己要求用香皂,她平时常用,手上从来都散发着同款香皂味儿,清香。

      等我给她把头发擦干,原本一直闭着眼睛休息的她好像有所感应,突然睁眼,一把拉住我的手,向上掀着眼皮,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我是谁。她说:“衣服我让他们买了粉红色的,穿着好看,你们看了我不害怕。”

      我都没反应过来,眼里先一阵发酸,泪说来就来了,堵得我一阵发懵:“你讲这些干嘛,先养病,衣服好看又穿不着,以后再说吧。”

      她又闭上眼,摆摆手,一脸疲惫模样,没再说话。

      在我给她洗头的过程中,爷爷独自在正间坐着,一顿早饭吃了好几次还没吃完,每次吃之前还念叨:“今早的饭到底是忘了吃。”

      手哆嗦着端着碗,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又吃下了不知道第几顿早饭。

      我把一切收拾妥当,找来马扎子,缩在角落坐下。守着奶奶的日子,我大多都这么坐着,然后等她喊我,又或者说不喊,我就一直坐着。

      而此刻,我看着吃饭的爷爷,忽觉一股当头浇下的寂寞悲凉。

      ……

      剪发和洗头这事只让奶奶高兴了非常短暂的一阵子,因为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被更多的痛苦所包围,没有任何多余的闲心来高兴了。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们也知道。按照医生的建议给她注射盐酸吗啡,起初她还能睡个好觉,后来却依旧痛得直翻身,哀嚎不断,根本睡不着。

      某一次给她换完尿不湿后,她非常生气,她觉得羞耻,觉得难过,赶走了其他的晚辈,依旧是我守着她。我听她闭着眼喃喃:“快走吧,快走吧……把他们折腾死了……”

      我还以为她又在跟谁说话,听清了才知道,原来是跟她自己。就这样活在世上,对晚辈们而言是孝心和牵挂,但对她自己而言,似乎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了。

      她是那么干净又要强的人,我就是随了她才讲究,注重礼节,对体面的固执要求就像钉在我们的骨头上。可现在,她就这么成为了别人的累赘,吃不了,喝不下,翻个身都要人抬着,又怎么接受得了呢。

      死亡真的是一个很漫长又可怕的过程啊。

      等待身体一个又一个的程序宣布终止运行之前,须得经过不断地颤抖,抽搐,哀嚎,无法控制地发痒,难受,呼吸困难,然后才能迎来意识的消散,眼皮像粘住了似的,怎么扯也睁不开。

      要坏掉了,一边坏着,还一边做着最后的无用挣扎。

      直到痛苦到四肢不再受控地伸展开来,回光返照般睁开浑浊的眼睛,像一块茶色玻璃做成的工艺品,又或者说白了,就是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子。

      在她咽气之前的几个小时里,我问过她好多次:“还知道我是谁吗?”

      她有时摇头,有时难过地说:“不知道,我认不出你们了。”

      而最后一次我问她,她只是望着我,又没有望着我,然后合上眼睛,喉咙和气管像被铁锈堵住了,呼吸困难,无比的困难,又无能为力,只能这么困难着面对。

      那天中午,家里一群亲戚在一块儿吃饭,都是些平时根本不亲近的人,因为一个老人即将走向死亡,而被迫聚在一张桌上,尴尬地进行这一没什么意义的必要活动。

      大家聊着天,有时也说说笑笑,我笑不出来,还觉得他们虚伪得有点恶心。

      我心里清楚得很,这种短暂的和平,最多只会维持到死亡真正来临,将奶奶带走的那一刻。然后大家再客气地哭两声,各回各家,各过各的生活。一切都不会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吃饭时,厨房里意外打碎了一个锅盖,我爸说是恶兆。我心神不宁,吃完饭就又回到了奶奶身边。起初奶奶睡得很安详,药劲儿似乎是上来了,我拉着她发凉的手说:“中午去吃饭了,刚回来,也没什么好吃的,根本没吃饱。”

      奶奶不会回答我,但我能想象到,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说:“哎呀,你就是随我些坏毛病,什么也不爱吃,又那么挑。”

      而我会说:“可不净随了些坏毛病么,你看你长这么白,也没遗传给我半点。”

      我一个人在这屋里幻想,苦涩地笑了笑。

      头疼,眼眶酸到心脏产生了堵塞感。我用手指头抹掉眼泪,看着眼前浑身发黄的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记得那天一切发生的很快,原本睡着的她突然睁开眼,朝空中伸出手。我没听见她呻丨吟,还以为她只是睡得迷糊了,于是没有管。

      可我没想到,她这次再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了。

      这也是我非常后悔的事情,如果我当时别想那么多,直接上去抓住她的手,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清我最后一面。

      我有些茫然地去找爷爷,像个傻子似的呆呆地:“爷爷,爷爷,奶奶好像,好像快不行了。”

      然后又茫然地给亲戚和邻居们挨个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个最新的坏消息。

      很快,真的很快。

      一群人乌泱泱地来了,他们非常着急地给奶奶穿上了寿衣,袜子,鞋子,然后在脑袋下垫上小枕头。我真想说,要这么急吗?可能她没事呢?

      但我知道不能说,屋里不知道谁已经在哭了。哭声一旦起了一个调,紧随而来的就是搞笑的大合唱。

      我无措至极,站在那任由别人进进出出,我只目光呆滞地望着奶奶。

      她刚才明明睁眼了,她伸手了,她刚才睡得好好的呢,特别平稳,她刚才还没事的,至于吗,你们假惺惺的哭什么啊?

      哭什么啊。

      又没有人真心在乎她的情况,只有我,站在她身边。

      甚至在别人给她穿寿衣的时候,我颤抖着嗓子说:“慢点,慢点,别弄疼了她!”

      可没有人理我啊,所有人都像是急于完成这个任务,根本不会管那将死之人的苦。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能跟她嘱咐两句什么,或者让她带走些什么,她最爱吃的,她最爱喝的,什么都行。但很可惜,人死了连一口空气都带不走,甚至连屎尿都会还给这污秽的人间。

      什么也带不走。

      我泣不成声。

      尔后不知过了多久后,她安静了下来。

      头顶上一盏长明灯点燃,小小的火苗,幽幽地燃着,透露着让我心慌的恐怖感。

      苍蝇很快就找上了她,我还是站在她身边,最大的任务就是负责驱赶苍蝇。一边驱赶,一边观察她的面容,明明就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平静。

      怎么就死了呢。

      死亡。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它。

      它真的,太可怕了。

      我独自在这小屋里和奶奶的尸体为伴,天真地想着,如果人类有灵魂,现在她是不是正如我一般无措,无措地站在这,站在我身边。

      我忽然抬头看向窗外,蓝绿色油漆刷着的大窗户,窗边有一棵石榴树。树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然后在我愣神间,顷刻变成了暴雨。

      ……

      丧事办得急,当天冰棺先运进来,联系好了人第二天去火化。

      奶奶穿着漂亮的寿衣被装进袋子里。

      我没敢看。

      那是一个人,人怎么能装进袋子里呢?

      袋子又装进冰棺,我站在屋外。

      听见“咔哒”一声响过后,我的脑袋“轰”地炸了,我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她死了。

      不会再回来了。

      这世上,她这个人,再也没有了。

      ……

      奶奶的名字里有一个“香”字,曾经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漂亮姑娘,嫁给爷爷之后没少干活,也没少受委屈。不过还好,爷爷虽然大男子主义,有时候也挺气人的,但贵在老实,可靠,而且性子直,不算计,单纯地对奶奶好,没有其他心思。

      从小到大,奶奶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词——凝香。

      她的名字里有香,她身上也带着香。不管是肥皂香,花露水香,还是她爱看书画画,屋里的那些书墨香。总之她干干净净,香香的,凝在我的记忆里,固成一块顽石。

      她被送去火化的时候,我是不能去的,只能在家里等着她回来。

      一去,一回,总共也没两三个小时。

      但那么美丽的她,就这么被装进了小小的黑色的盒子里。

      而她漂亮的粉色衣裳,也就此融进了她的骨灰。

      种种繁琐的过程就不多说了,我印象很深的是去下葬的路上,天空一直在下雨,路边的狗看到我们经过却没有叫。我们去往公墓,骨灰盒被放进坟中。

      填土的时候,雨骤然变得猛烈,就像老天也在痛哭。人们各自打着伞忙碌着,顶着狂躁的大雨,总算把那小土堆盖了起来。

      准备烧纸还有纸扎的各种物件时,雨又突然变小了,细细碎碎的,无比温和。

      待那些东西烧起漫天的大火,把活人的哀思也统统卷入滚滚浓烟中,我跪在水与泥混杂交织的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如果有灵车经过,会伴随着哀乐,响过整条街。很多人会出去看一眼,小地方么,丧事是大事,有交情的人家都该去帮忙,去探望的。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曾问过我:“等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那时我实在太小了,我觉得这是个很残忍的问题,所以没有回答她。

      而现在她乘着她的灵车,我穿着苍白的被雨淋透的丧服站在车外。

      不知她能否听到我的答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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