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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出墙(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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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峤看到了许多画面,似乎都是他自己的记忆。
他依然记不起自己是谁,但这次他终于看清画面中那人的长相,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为晏无师所弃,那人毫不犹豫地奔另一个女子而去,四周传来可怜他的声音;
他看到自己去找师妹,却碰巧看到师妹与晏无师亲密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在山顶与晏无师分道扬镳,各自离去,自己并未出言挽留,而那人也毫不留恋;
他看到晏无师转身便带着师妹进了客栈,清走了客栈中所有的人,次日又带着师妹进了武国公府。直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这些事熟悉得仿佛发生过一般,但不知为何,他却对这段记忆丝毫没有实感,明明画面中的自己受尽背叛,他却丝毫恨不起来。
最后,他看到自己在玄都山下的一家客栈里暂时住下。
随后,他似乎又回到了现实,神识渐渐回归了身体。而就在此时,自己睡觉的客房窗户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沈峤下意识拔出随身携带的山河同悲剑,如闪电般袭向了窗户的方向。直指那人颈间。
刚刚翻窗进来的晏无师被剑尖指着有些不明所以——不是说好了半夜来见他吗?况且沈峤从来不会直接出剑。今天这是怎么了?
于是他轻声唤道:“阿峤?”
这算是表明自己是谁了,哪怕沈峤是睡懵了,也该听出是他来了。晏无师原本以为,对面的人在听到他的声音后会收起剑。不料,沈峤下一句就将他直接给震在了原地。
“你不是带她走了吗?为何又来找我?”
“阿峤,你没事吧?”晏无师蹙眉道。他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念急转,思考着无数的可能性。
先不说对方握着剑鞘的手上还带着自己送的指环;就说这么多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晏无师也不可能认错沈峤。眼前这人如假包换,不可能是易容术。
那是失忆?可如今江湖上除了晏无师自己,沈峤几乎没有敌手,谁能让他骤然失忆?
晏无师见他依然用剑尖指着自己,于是后退一步,想将沈峤往窗边引一引。对方见他有异动,果然又向前一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在月光下现了形。
“怎么回事?!”晏无师看到那双瞳后着实被惊住了。
谁知沈峤将剑尖向前指了指,问晏无师:“阿峤又是谁?”
他连自己都忘了?魔音摄心?不对!这种东西早就对阿峤起不了作用,那有问题的就是这间屋子?晏无师施展轻功快速在屋子里晃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个香炉旁。
沈峤见他施展轻功,以为他要走,反倒不再去追,而是收起了山河同悲剑,面无表情地对晏无师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晏无师拿起了桌上的香炉,仔细看了看,又揭开盖子嗅了嗅,口中道:“走?我可没打算走——”
话音刚落,便闪身到了沈峤的身后,双手迅捷无比地搂住了他的腰。正准备往怀中一带,不料沈峤反手一肘向晏无师肋间袭去。晏无师猝不及防挨了一下,一声闷哼自口中溢出,但他却没有松手,反而将沈峤抱得更紧了。
“阿峤……乖,你可能中毒了,为夫带你去解毒。”晏无师抵着沈峤的耳畔柔声哄道。
然而沈峤丝毫不为所动,又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发现无用,只得放弃。晏无师见他垂头不动,以为他妥协了,正准备抱起他时,沈峤说话了。
“若你看上了横波,当年直接娶了她便是,何故又来招惹我?”
这是边沿梅瞎编的那个故事中的话语,看来他并非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有许多记忆被抽走了,如今混淆不清,辩不清真假。
“阿峤,你看着我……”晏无师将人从怀中转过身,一双悲戚而空洞的眼眸不期然撞入心中。
看着往日清澈明净的双眸如今蕴满了泪水,晏无师顿时心如刀绞。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除了在床上,他何曾让沈峤掉过一滴泪?
上官邈,你敢如此对他,就要做好承受本座怒火的准备!
晏无师将人小心搂进怀中,指尖温柔地拭去沈峤面颊上的泪水,而后又抵在对方额心小声道:“阿峤,你忘了很多事,不过没关系……”话到最后,语气逐渐阴森低沉:“把你变成这样的人,为夫定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言罢便抄起沈峤的膝弯,将人横抱起来,脚下略略施力,便跃出窗外,几个起落就到了郊外的一片竹林。许是注意到了身后跟踪的人,晏无师抱着沈峤停了下来。
“上官邈!在暗处看戏视野可不太好,不如出来好好看?”晏无师头也不回地朗声道。
没过多久,晏无师身后原本空无一人的竹林中,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形突然出现。
“晏宗主,好久不见?”上官邈似笑非笑地和晏无师打着招呼。
“本座从来不见无用之人!”晏无师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反唇相讥道。
“哦?难道你怀里的沈道长难道也不需要见我吗?他可是中毒了呢……”上官邈好整以暇地问道,“我本以为沈道长在知道你背叛了他后,会直接一剑杀了你!没想到……可惜了。”
晏无师哼笑一声:“本座看上的人,又岂是尔等凡夫俗子可以妄自揣测的?”
“是吗?”
上官邈笑问一句,再不多说其他,而是对沈峤使用了魔音摄心,幽森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你不是要杀了他吗?你还在等什么?”
晏无师怀中原本一直沉默的沈峤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翻身在地,拔剑而出,向晏无师攻去。
“魔音摄心?!”晏无师闪身躲开了沈峤的攻击,他没想到真的是这个东西。
“晏宗主是不是很奇怪?魔音摄心应该早就对沈道长无用了,可为什么突然又有用了?”上官邈含笑看着晏无师躲避沈峤攻击的身影,心中十分痛快。
晏无师冷哼一声就要冲过去抓住上官邈,准备来一个擒贼先擒王,结果人还没到上官邈面前,就被沈峤拦了去。
看到沈峤毫不意外地拦住了晏无师,上官邈得意道:“这可是我独创的一门绝技,我给它取名叫醉仙魔音。将控制心神的毒药醉天仙与魔音摄心相结合,可抽走记忆,扰乱元神。纵然是晏宗主您这样绝世高手,也不能说毫无用处,更别提元神受损的沈道长!”
晏无师闪身避过剑尖,口中语气颇为不屑:“本座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醉天仙!”
“这可是我研制的独门毒药……”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上官邈又调转了话头,“不然如何制得住沈道长这般人物?今日……除非你死,否则沈道长会一直与你缠斗下去。晏宗主,不知道是你先被杀呢?还是沈道长先力竭而亡呢?”
沈峤虽然招招往晏无师的要害方向而去,却又招招都避开了真正的要害之处,晏无师发现这一点后看向他的双眼,见往日清澈漂亮的双眸依然空洞无神,但眼底却藏着一丝挣扎。
晏无师以双指抵住沈峤的山河同悲剑刺来的剑尖,尝试唤了一声:“阿峤?!”
沈峤自是没有任何反应,只不过面色痛苦了一瞬。此时,晏无师又注意到沈峤左手的指环微光一闪,仅仅一瞬,便消失无影。
看他们一直打来打去实在无趣,那就直接跳到最精彩的部分好了,上官邈神色突然变得诡异而兴奋。
“既然你杀不了晏无师,那不如就——自我了断吧!”幽森的声音再度响起,又是魔音摄心。但这次却不是让沈峤去杀晏无师,而是要他自尽。
只见沈峤剑尖一转挣脱了晏无师的双指,剑锋一转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可晏无师哪能答应?他迅捷无比地闪至沈峤身后,左手同时握住了山河同悲剑的剑刃。谁知沈峤突然转动手腕,剑锋霎时挣开了晏无师握剑的手,继而反手一刺,剑刃没入了身后晏无师的身体。
许是刺中了晏无师,魔音的目标已经达到。沈峤忽然安静了下来。
晏无师伸出左手抱住沈峤,另一只手握住长剑,将山河同悲剑拔了出来,鲜血顿时流了一地。他将剑随意扔在一旁,也不去止血,抬起扔剑的右手便捂住了沈峤的眼睛。
“阿峤,别看……也别哭……”
感受到右手上泪水沾染伤口的痛意,晏无师心中也泛起了难言的痛楚。他的阿峤哪怕记忆被抽走,也还在痛他所痛。
晏无师握着沈峤的左手,搂着他跌坐地上,右手依然覆在沈峤的眼睛上。口中低声哄道:“我不痛……你也别痛了。”
“很快……便结束了。”最后一句,话音渐渐隐于无形。
上官邈在一旁戒备了许久,见晏无师的头依然垂在沈峤的脖颈处,一动不动。而沈峤的双眼还一直被他捂着,仿佛至死也不愿让他心爱的人见到自己流血。上官邈心中嗤笑一声:没想到堂堂魔君当真这般深情。
但这至死相依的一幕却深深地刺痛了上官邈,他终于不愿再等,抽出匕首朝晏无师走去,欲割下对方的首级,断其生路。
变故就发生在他弯腰的那一瞬——原本地上一直呆坐不动的沈峤突然身影一闪,一柄长剑顷刻间便架在了上官邈的脖子上!
上官邈霎时大惊失色——他分明没有解除魔音摄心!
“这昆山玉色泽柔和,质地润美,若做成指环,夫妻二人佩戴,可以将对方栓得死死的,有对爱忠贞的含义。
“另外,这块昆山玉多年吸收星辰之力,比普通的昆山玉,更能温养魂魄。”
玉石贩子前面说了不少,但晏无师直到在听了这最后一句,才打定主意要将这块天价玉石买下来。其原因自然不是浣月宗缺钱,而是普通玉石晏无师根本不稀罕,他要的就是这等能够温养魂魄的灵物,用以给沈峤打造一个配饰。
当然,晏宗主也不会只听玉石贩子怎么说,他让边沿梅找了许多人来看过这块玉石,确实得到了一致佳评。
而在当时,被请来鉴定的老者里面,有一人的话令他印象及其深刻:
“这块昆山玉似乎不是凡间之物,若一分为二,夫妻配之,可互通心神。”这说得就有些玄乎了,但晏无师也没多言,毕竟他已经见过玄乎的事。
思及鉴定老者的言语,晏无师最后亲手将玉石打磨成一对指环,以作二人定情之物——虽然晚了点。
这对指环打磨成功后,晏无师也曾拉着沈峤试过,并没有特殊的反应,那老者的话也就被晏宗主当作了戏言。
于是在方才过招时,晏无师看到沈峤手指上的指环微光一闪,又想到了那位老者的话。于是借着阻止沈峤自刎的动作接近了他,虽然被刺了一剑,但还是借机握住了沈峤的左手。
两枚指环相碰时,晏无师仿佛感受到了灵魂传来的颤动,下一刻,巨大的悲伤立时将他淹没殆尽。想来应是沈峤看到了满地的血,过于悲痛,以至于从指环传来的情绪如此激烈。
“阿峤,别看……也别哭……”
晏无师握着沈峤的左手,试图将自己想说的话传到沈峤心间:“我不痛……你也别痛了。”
在无人注意的指间,两枚玉指环莹光微微一闪。
沈峤依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也对一切感情的变化迟钝无比,但他仍然能感受到抱着他的这个人很温柔。以至于他可以暂时忽略脑海一直响起的声音——让他杀掉眼前之人的声音。
方才在客栈就是这样,脑海中那个声音每每催促他动手时,他会发现身体根本不愿听话。他心道:罢了,反正我也不想杀他。
但这仅限于二人到竹林前。
到了竹林后,晏无师又喊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出现后,他脑海中的声音便强到再也无法忽视。在那人一声断喝后,自己的身体最终不由自主动地了起来。一招招向晏无师攻去。
但他心中并不想这样,即便他此前看到了许多晏无师背叛他的画面。于是在每次刺向对方的心脏与脖颈等要害时,他会竭力将剑尖带偏一点。
当那个人出声叫他自行了断时,他心道:如此也好,这样至少可以保住晏无师的命,而他也不用再听到那恼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可他还是错了,原本以为晏无师能躲过那一剑,不曾想目之所及是对方血流满地。鲜血刺痛了他空洞的双瞳,地面不断扩散的鲜红一直淌进了他懵懂茫然的心神。
为什么不躲?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他终于能感受到痛意,来自灵魂深处,波涛汹涌,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能感受到身后之人紧紧抱住他,又蒙住他的双眼,让他别看,让他别哭,还让他别痛。
可又怎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