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绝色(上) ...


  •   因为你,不是月,也不是雪。
      你是独一无二的,第三种绝色。
      ——题记。

      “还是找不到解药吗……”
      “弟子惭愧。”玉生烟已经不知道几次如此回复沈峤。此刻他将头埋得很低,不仅因为无法找到解药救治师尊,还因为不敢再看沈峤那张无悲无喜的脸。
      这几月,除了玄都山与浣月宗弟子,沈峤与边沿梅几乎发动了所有的关系网,为晏无师寻找解药,依然毫无线索。
      沈峤轻轻摇头,勉强道:“外界传闻,这解药早就在数十年前被崔由妄悉数销毁,是我不死心罢了……说起来,也是辛苦你了……”
      没有任何责怪的话语,这倒是让玉生烟愈加愧疚难当,他宁愿沈峤像师尊每次责怪他办事不力那样,言辞犀利地训诫一通,也好过这温言安抚。玉生烟微微抬眼,就见沈峤坐在主位有些呆愣,连日来他不仅要照顾中毒不醒的晏无师,查阅典籍寻找解药,还要过问教中事务,眼下已有淤青。若非习武之人,这几月下来怕是早就倒下了。
      “师尊所中之毒除了昏睡不醒暂时不会有大碍,沈掌教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若换作旁人,玉生烟兴许没那么多心情去安抚。但沈峤不同,他与晏无师确定关系后,待自己与师兄同自家徒弟一般,十五七郎段缨有的也从未缺过边沿梅与玉生烟。
      沈峤唇角微牵笑了一下,总算有了一点平日里和煦如阳的模样:“多谢二郎关心,浣月宗事务繁多,你与大郎也要保重身体……”
      玉生烟嘴上应下,心中却暗道,师兄怕是没什么功夫保重身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二人又交换了一些山下的信息,沈峤便让玉生烟下去休息了。

      多年前,沈峤去救晏无师时曾说过:哪怕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愿放弃。此时此刻,他也依然没有放弃,却带着深深的无力。
      中了“梦三生”之毒的人,会无知无觉一直沉睡下去。梦三生,既一梦三生,长睡不醒。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沈峤哪怕最孤苦落魄之时,也不曾与“郁结于心”四个字扯上关系。他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可如今人确实还活着,但希望却不知在何方。
      心中的郁结之气化作月光下出鞘的山河同悲,飒然有声。
      落红随青衣共舞,剑锋与皓月争辉。若是晏无师在此,定要道一句美人美景。只可惜原本该说这话的主人如今却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
      虽说梦三生不会伤及性命,但时间越长,苏醒的机会越小……师尊,阿峤该怎么办?
      “阿峤……”
      谁,谁在唤我?是晏无师吗?沈峤猛地睁开眼。但入目之景却不是玄都山掌教的居所,他不禁有些迷茫:我记得我好像在院中练剑,是睡着了吗?但这里又是何处?
      “阿峤?”
      沈峤突然反应过来,他刚刚是听到这声“阿峤”醒来的,这世间唯一一个唤他阿峤的人还躺在床上,而且这个声音分明是……
      “师尊……是你吗?”沈峤颤声问道。
      “阿峤。”声音的主人缓缓现身,青衣负剑气度依然,音容笑貌还似那年。
      看到这熟悉的面容,沈峤再也忍不住,扑向了祁凤阁的怀中,喃喃唤着“师尊”不肯放手。
      祁凤阁有些无奈地轻拍着沈峤的背:“阿峤如今多大了?怎么还如小孩子一般。”语气却不含责备。
      “师尊,弟子无用,救不了晏无师……”沈峤声音有些哽咽,却只是发泄心中的不甘。他没有问祁凤阁该怎么办,在他看来,祁凤阁入他梦里已是莫大的安慰,况且梦中之人怎么能为他解决问题呢?
      这是还当自己在做梦呢?祁凤阁无奈地摇摇头,沈峤是他最心爱的弟子,也从来都是最懂事的,但也是这份懂事让他最为心疼。
      “阿峤莫急,为师此番便是来助你。”
      沈峤从祁凤阁怀中抬起头,眼角隐约还泛着微红:“师尊……要如何助我?”
      祁凤阁将一枚玉佩挂于山河同悲剑的剑鞘上,神秘一笑:“师尊自然有办法,但你必须答应为师,好好休息三日。三日后,师尊自会再来找你。”
      话音一落,祁凤阁的身形便化作莹光点点,消失在了原地。
      “师尊——”
      ……
      “师尊!”沈峤惊呼着醒来,手中还攥着山河同悲剑。见眼前之景已是掌教居所,不由扶头苦笑,“果然是梦……”
      原地怅然了片刻,沈峤便准备起身回屋看看晏无师的情况,不料转身的一瞬便被剑鞘上传来的异响吸引了注意。
      “这玉佩是……”
      “!!!”这是梦里师尊挂在自己剑上的,沈峤蓦然睁大了双眼:师尊真的来过!
      他指尖轻颤抚上玉佩的紫穗,心中燃起了希冀:师尊说过,让他休息三日就会再来找他,也就是说……晏无师有救了!
      三日后,祁凤阁果然如约出现在沈峤梦中。
      上一次相见匆匆,并未好好叙旧,这次师徒再度相见,久别重逢互道想念按下不表。沈峤这才知道他的师尊豋遐后已位列仙班,此次是为助他而来。
      “师尊前来襄助弟子,可会违反天条法则?”若是为神者可随意干扰天地秩序,这天下早就乱作一团。沈峤怕的是师尊为了帮他而触犯天条,届时自己万死难赎其罪。
      祁凤阁欣慰地笑了:他这个弟子,果然从不会让他失望,哪怕自己为爱侣寻找解毒之法万般愁苦,依然不忘为他人思虑周全。当真是心思剔透如冰雪,知世故却不世故。
      “师尊来见你,自是事有可为。虽然无法直接替你拿到解药,但可以送你的元神到有解药的地方。到时如何行动,还要看你自己。”
      祁凤阁说着牵起了沈峤的手,将此前挂于山河同悲剑上的玉佩又放在沈峤的手心,轻轻拍了拍道:“阿峤记住,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而这玉佩是你回来此处的关键,千万不能遗失……”

      沈峤被祁凤阁送来此地已有两日,略作打听得知,此处正是昔日日月宗魔宫所在地,凤麟洲日月山。自己竟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看来师尊的意思是让他去找崔由妄取解药了。
      虽说此时沈峤已达剑神之境,与昔年祁凤阁相比可能略欠火候,却未必不是崔由妄的对手。但若要对战崔由妄,不可避免要施展本门剑法,哪怕是他自创的招式,其中也不乏玄都紫府的影子。虽说师尊在时玄都山并不惧怕魔门,但师尊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名字与真实样貌。且沈峤经过探查发现,日月宗魔宫具体位置外界几乎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不能硬来。
      几经周折,沈峤总算找到了一家经常去日月宗表演的舞坊,原本打算乔装成舞坊侍从混进日月宗魔宫,不曾想这舞坊的主事居然是元秀秀。谨慎起见,去魔宫表演的队伍都是由元秀秀亲自负责,更重要的是,整个舞坊无一男子。沈峤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了舞者的白纱衣上。
      罢了,沈峤心中无奈。
      那日进宫救杨坚的子女就扮过一次女子,当时他出于好奇,曾留意过浣月宗侍女的手法,对于怎么化妆遮掩,也算是学会了。若说心中那一道坎,想到晏无师无知无觉躺在床上的样子,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人平日里话那般多,嘴皮子又欠又利,这么许久没说话了,肯定憋坏了。还是尽快让他醒过来为好。
      沈峤看着月色下水中自己轻纱白衣的倒影,心中轻叹:好在最近因照顾中毒沉睡的晏无师,身形消瘦了不少,否则他一个男子身量想要穿上这女子的舞衣还真得费一番功夫。
      舞衣是舞坊特意为此次即将表演的白纻舞准备的,白纱衣裙轻薄宽大,裙摆与水袖层层叠叠,行动时似烟笼纱,如梦似幻。
      沈峤对着水面端详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后,便松开了发髻,取出了白日准备的女子描妆用品,对着清澈的水面细细描了起来。此处是舞坊后山,山泉于此处汇成了一个清潭。月色轻柔,竹影婆娑,更有桃树二三,芳菲正散。
      而岸上之人正对着水面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看着水面已经成型的女子妆容,沈峤不禁想到多年前那次皇宫救人之行后,晏无师曾数次缠着要他扮成女装,但每次都被自己拒绝了。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为了他主动画上女子装扮……要是让某位躺着不醒的宗主知道了,又要说什么“阿峤惯会口是心非”云云了。
      “春水怀柔波,顾影徒自怜?”
      不期然出现的一句笑语,打断了沈峤的回忆。他警觉站起准备防御的同时,又觉得这带着戏谑的声音十分耳熟。然而还未等他想明白,那声音的主人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桃树上。
      是一个手中把玩着桃花枝的少年。
      少年一身紫衣,龙章凤姿,俊美不凡。虽说轮廓初成,青丝未被霜染,还没有后来晏无师那成熟模样,但已经不妨碍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沈峤认出。
      “晏……”多日不见这人鲜活的模样,一声下意识的呼唤差点脱口而出,却被生生止住。
      这一声虽仿佛气音轻不可闻,却没能逃过少年晏无师的耳朵。他微微侧目,再出口的话语带着低沉和不可琢磨:“我不记得我见过你,可你好像认识我?”
      沈峤摇了摇头,眼前之人虽是晏无师,却又不是那个与他相知相恋的晏无师,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那个认识沈峤的柔情版阿晏。
      多疑如晏无师,自然不会相信。
      他跳下那颗桃树,顷刻间便到了沈峤眼前。他仔细端量着眼前这张无可挑剔的脸,却不全然在欣赏对方的容貌,目光中更多的是探究与审视。
      须臾后,晏无师戏谑的声音响起:“这舞坊什么时候来了你这么一个大美人,我怎么不知道?”元秀秀隔三差五就拉着她手下那群丑女给崔由妄献舞,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
      沈峤依然不说话,也不去看围着自己绕来绕去的晏无师,似乎在逃避什么。
      若换作往日,晏无师面对这种行为可疑又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顽固之人,早就使上了狠辣手段。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女子”,晏无师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他做出伤害面前之人的事,竟平白生出了些许怜意。
      他察觉到这一点后,内心无比烦躁,也不准备再与她多作纠缠,语气不耐道:“若你的目标是崔由妄,或是旁人,我非但不会拦你,还可以帮你;但若是主意打到我头上,我劝你歇了这心思。”
      晏无师没有错过对方听到后半句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面前之人身上:“所以你的目标是崔由妄?”
      沈峤不置可否,神色如常,让晏无师一阵气结。殊不知这是他与那位晏宗主多年相处得来的经验。
      虽说在这人面前,开不开口都一样,晏无师都能读出他内心想法,但不开口总能少些让对方有出言戏弄的机会,这叫以静制动。
      少年晏无师虽说还不是后来那个成了精的晏宗主,但也有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在他出现时脱口而出的“晏”字,和看向他时眼中的温情并不掺假,下意识的反应很难伪装。而且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接近,实在冷静过了头。不管会不会武功,别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会意识到危险而惊慌或是闪躲,这人却除了一愣以外毫无反应。
      莫不是个傻子?
      但那双明显常年握剑的手却让他否定了这个猜测。
      晏无师伸手抬起了沈峤的手腕,只见对方神色微怔,后知后觉地收回自己的手,他也不恼,只是口中好奇道:“没看出来,你一个练舞女子,这手上却如此多的剑茧,不知你练的是‘舞’还是‘武’——”
      话音未落,晏无师便出其不意地抬手朝沈峤的脖颈要害攻去,沈峤见状闪身一避,抬手格挡。二人你来我往,衣袂翻飞间,已经过了几十招。竟是不相上下,这使得晏无师眼中兴味愈发浓郁。
      交手中晏无师目光瞥见了沈峤雪白腰封上一点紫色穗子,借着攻势伸手一探,穗子连同玉佩便到了手中。沈峤情急之下想要夺回,晏无师衣袖一拂,又闪身回了那颗桃树上。
      “凤阁?”晏无师缓缓念出了玉佩上的字样。难道这小小的舞女还能和祁凤阁有什么关系?晏无师心中半真不假地嗤笑了一声,“这玉佩从何而来?”
      沈峤心中暗道:这玉佩上有师尊所属星曜的名字,而这“凤阁”二字却并不常见,想必让这位多疑的晏宗主又有了联想。
      这是不得不开口了,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等一下,我怎么出口是女子声音?沈峤心中大惊,但是随即又想到了师尊,想必是他老人家出手帮自己遮掩。否则方才晏无师离自己那么近,以对方的眼力不可能没有看出端倪,怎还会说他是练舞女子。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他说……这块玉佩可以保我平安顺遂……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还请郎君还与在下。”沈峤答话时压低了声音,又是一副追思怀念的神情,一时间竟然让晏无师也信了三分。
      晏无师把玩着手中的紫穗玉佩,心道:凤阁原是紫微斗数星曜中的吉星之一,能保平安倒是不假,想来这小小的红尘舞女也不会与祁凤阁那等与世隔绝的修道之人扯上关系。只不过这玉佩和眼前的“女子”都给他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不能这么轻易还回去。
      “既然你都说了不是什么贵重物品,那借我把玩几天又何妨?美人若是想要,那就到日月宗魔宫来找我吧——”话音刚落,晏无师的身影随着张狂不羁的笑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沈峤按住自己疯狂抽动的额角:这人从小就这么随心所欲蛮不讲理的吗?我若是回不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坑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无奈归无奈,尽管晏宗主喜欢自己坑自己,但沈峤却不能放任不管。届时这位小晏宗主查不出玉佩的来历,好奇之下想必还会出现。

      计划照旧,不过沈峤并没有直接进入舞坊的待选舞女队伍,而是在暗中学习舞步。
      沈峤仔细想过,他毕竟没有学习女子舞步的经历,若是让他通过舞坊的选拔混入舞女的队伍,被选上的把握不大。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一切准备就绪,在即将去往魔宫时再暗中替下表演的舞女。
      男子再如何打扮,肢体柔软度也不可能与女子一般,哪怕是如沈峤这般从小习武之人。为了弥补与掩饰这一缺陷,沈峤将原本白纻舞的部分舞步改做了剑舞。
      他之所以如此决定也并非全无缘由,晏无师曾经告诉过他,崔由妄爱舞成痴不假,但独爱剑舞。
      元秀秀排练的这白纻舞虽如白壁无暇,却未必能入崔由妄的眼,届时若是直接被赶出魔宫,那他的计划就泡汤了。至于这些舞女……听她们话里话外对崔由妄皆有交好之意,实在不用自己操那份心。
      打定主意后,沈峤每晚夜深人静时都会到山间水潭处练舞。他折竹替剑,将自己拟好的剑舞融入舞女排练时的舞步,如同练武时一般,一招一式加深着身体的记忆。
      “我记得今日舞坊的主舞不是你,而你的舞步也与主舞之人不尽相同。”是晏无师,他果然又来了。
      沈峤收起竹枝,晏无师说得不错,他准备代替之人正是主舞——只有主舞的舞步可以与众不同,而不突兀。
      “郎君可是来还我玉佩的?”沈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可不巧了,我走得急玉佩忘了带。”晏无师自然没说实话,没有带是真,却不是忘了,而是给了边沿梅拿去调查了。
      沈峤:我会信你才有鬼。
      不过除非你有通天之能,不然这非人间之物你如何也查不出端倪。沈峤心中白了他一眼:“那敢问郎君如何才能还与在下?”
      晏无师笑意慵懒:“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如你以此来做交换?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下次见面我就将玉佩还给你。”
      沈峤转过身,直视着桃树上那把玩着桃枝的少年。晏无师被他突如其来的视线盯得微微一愣,也认真地打量起眼前之人。
      乍看之下,只觉容姿昳丽,清雅如莲;但细细端详,那眉间坚韧、目中清澈却似山中青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浊。让人忍不住想看看,要多大的风雨,才会折断那不屈的脊梁,让那晶莹剔透的眸中惹上尘埃?
      “月烟……我名月烟。”沈峤的开口,打断了晏无师的注视。而晏无师在沈峤开口的刹那,心跳不可抑制地停了一拍。
      晏无师为心中一闪而过的异常感到危险,看向沈峤的眼中也带了杀意。沈峤被他眼中突然闪现的杀意惊了一瞬,下意识后退一步举起竹枝防御,却被曳地的裙摆一绊,而就这眨眼的功夫,少年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
      二人在一起后,晏无师对他可谓千依百顺,说视为珍宝也不为过,沈峤早就忘了晏无师从前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因此被制住的一瞬间人都是半懵状态:好端端的,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沈峤心中艰难地思考着他现在这一掌击出去是会打残他还是会打死他,却发现原本在收紧的手指突然松开。猛然灌入的新鲜空气激得沈峤好一阵咳喘,再回头去看晏无师,不料他正双手捂头,面色痛苦。
      “你……你没事吧?”沈峤关切道,伸出手想去探他的头。
      “不用你管!”
      晏无师不耐地拂开他的手,捂着头又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沈峤:明明被掐脖子的是我,怎么他比我还难受?

      晏无师做了一个梦。
      或者说他中毒以来,一直在做梦。内容都是些陈年旧事,不过这次,他看到了许多他没看到的东西——一些他不知道的,关于沈峤的事。
      比如智救严之问一家;比如破庙里赶走乞丐救下陈恭;再比如,在桑景行手中自毁根基想同归于尽。
      此刻的晏无师俨然没有从前看好戏的心态。再看这些事时,他只觉得他家阿峤又聪明又善良,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而当他眼前出现自爆的那一幕时,虽说早在意料之中,可还是忍不住心中抽痛。他自诩做事从不后悔,但看到沈峤落向深涧时,他依旧忍不住想去接住那被他伤得支离破碎之人。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接不住,包括那两滴飘散空中的眼泪。
      只是晏无师也没想到,连被郁霭背叛时都没哭过的人,除了为那无辜死去的孩童,也会为他当日的冷心冷情而伤心。难道那时,他在沈峤心中的地位已经高过了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弟?
      ……
      云雾再次散开,眼前之景又是一变。这一幕是……破庙里,他将沈峤藏好后,为了引开桑景行独自离开之时。
      晏无师透明的手指轻抚着沈峤的面颊,心中无奈:傻阿峤,我可做不出那种白白送死的事,自是有解决之策才会独自离去。我说那些话,不过是察觉到自己动了心,而在你那里又劣迹斑斑,忍不住为自己博一下好感度罢了,怎么又哭了呢?
      再后来自然就是二人重逢、入宫救人、玄都山平乱、半步峰决战、建康互通心意……倒是将沈峤的人生看了一遍,只是看到后面的建康客栈那一幕,忍不住心里直痒痒。
      现在他又醒不来,看这活*宫有何意义?能不能有点别的?
      云雾似乎听懂了他的腹诽,再次舒展果然又换了一副景象。
      他看到祁凤阁将一枚玉佩交给了沈峤,并送沈峤到了一个他很熟悉的地方。居然是日月山?这次的梦境似乎不大一样。
      晏无师跟着沈峤,听他探听消息,才发现他是在找日月宗所在。晏无师心中顿时一惊:这可能不是梦?!
      他虽然身体在沉眠,但思绪却是清醒的,若是联系到自己一直都在梦境中这件事,就不难发现他所中之毒是奇毒梦三生,而这毒的解药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崔由妄悉数销毁。
      无论如何,晏无师也无法相信他梦里祁凤阁无缘无故送他的徒弟到昔年日月宗。那只有取解药这一个解释。
      虽说阿峤如今的武功对上崔由妄应该不是问题,可毕竟一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两人也没对战过,胜负依然是未知之数。
      不过当他见到沈峤设法从舞坊取了一件崭新的女子舞裙时,晏无师便放心了:阿峤这是要采取迂回战术啊。不错不错,不枉我辛苦教导这么多年(祁凤阁:???)。
      在经过了沈峤换衣服时差点扑上去,描妆时指手画脚,拆下发髻后赞叹美人美景后,晏无师原本以为自己又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完全程。不曾想在少年晏无师出现时,一切有了变化。
      虽说看到阿峤见到少年时自己那欣喜模样让晏无师很是吃味,但他还没忘阿峤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此前看到的景象全是回忆,往事已矣,伤害了就是伤害了,任何追悔都毫无用处。但他不能看到现在的沈峤再因自己受到任何委屈,哪怕是从前的自己。
      于是在看出少年想要用魔宗手段逼问沈峤时,晏无师极力阻止下,意识居然直接与从前的自己融为了一体,只不过晏无师并没有身体的操控权,只是能干扰到少年晏无师的想法。
      而当他听到沈峤以“月烟”自称时,心中的欢喜与悸动几乎要突破这具躯壳。在晏宗主眼中,他家这位沈道长感情从来是内敛的,当年那倾心一吻怕是沈峤做过最不含蓄的事,更别提将爱意挂在嘴边。可如今……这“月烟”即“悦晏”,阿峤是在对我表白吗?可惜这小子听不懂,还觉得这是个虚无缥缈随手捏来的假名。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欣喜直传到了少年晏无师的心底,让少年的他感到了危险。晏无师深知,那时的自己还没有在江湖立足的资本,对于一切可能牵绊自己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抹杀。果不其然,下一秒少年就冲到了沈峤面前。
      原以为沈峤可以轻松躲过,不曾想被衣裙绊住,踉跄了一下,被掐住了脖子。
      “该死!”晏无师心中焦急,想要掌控这具身体的念头越来越强,总算在少年手指收紧时,控制住了身体。然而只有那么一瞬,在松开了沈峤的脖子后,少年许是察觉到不对,掉头离开了。
      这一走,连同晏宗主的意识也被带走了。再次相见,已是日月宗的宴会上。
      不知道阿峤这半个多月练的怎么样,此番倒是可以一饱眼福。他家阿峤灵秀清隽、芝兰玉树,此番一舞倒是便宜崔由妄那个老匹夫了。
      魔门中人行事素来直来直往,从来不屑于那些无用的寒暄客套。宴会开始没多久,元秀秀便上前要献舞,看她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知道得知自己主舞被换后会是什么神情。
      晏无师自动忽略了元秀秀的一大堆吹嘘,眼中只有宴客厅中央的圆形玉台,那里薄纱掩映,已有几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身影,但似乎没有阿峤。
      奏乐已起,一众伴舞已随着乐声动了起来,却依然不见主舞之人。直到鼓声的加入为乐曲带来起伏后,主舞的身影方从薄纱中现形:其人身着白色舞衣,右手持木剑,左手环银铃,长发以白绫简单束起,面覆白纱,更添神秘。
      虽说沈峤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许是祁凤阁的手段,连他身形与身量也与之前不同,但那双清澈的双眸睁开的刹那,晏无师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乐曲逐渐走向高亢,沈峤的身形也踏着乐曲动了起来,或持剑而舞,或轻晃手铃,踏足轻衣逐月,抬臂云袖揽星。原本女子优柔的舞步,在被融入了刚柔并济的剑招后,虽说舞姿不再轻柔曼妙,但在满座的习武人眼中,却是别有一番洒脱自在之气。
      看着舞台中央游刃有余的身姿,晏无师惊艳赞叹的同时,心中也深感这世间果真什么困难都拦不住他。他自忖看人眼光又辣又准,但却在沈峤这里屡屡碰壁。眼前这个人,他心中的这个人,哪怕再读三千遍,依然有着三千种不同的惊喜等着他。真是……让人忍不住又想将人揉在怀中再一亲芳泽。
      不过,在感受到满座惊艳的目光,连同着少年晏无师心中的悸动后。晏宗主的心理活动逐渐由“自家道侣天下第一好”变为“阿峤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跳舞呢?要跳也只能给本座一个人跳”,还有这个小屁孩,再好的人也是本座的,你想都别想!
      此时的晏宗主显然不记得自己之前的期待,也不记得沈峤之所以要一舞的目的,更不记得少年晏无师也是他自己,十几年后,依然会碰到沈峤。若是叫沈掌教知道肯定又要长叹一声:这人醋起来从来不分人,也不分场合的。
      再说一直处于懵圈状态的元秀秀。自从发现舞者所献舞蹈和自己排练的不一样时,心中就暗自捏了一把汗,只是没敢叫停。好在看到了主位上的崔由妄饶有兴致,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主舞之人的来历是肯定要查的。不过在元秀秀看来,对方的目的也仅限于想借机爬上日月宗宗主的床罢了,倒是也没往别处想。
      魔门歌舞向来奢靡,然这清风明月般的一舞意外得到众人称赞。一舞终了,沈峤与众女敛衽为礼时,连眼光挑剔的日月宗宗主都忍不住赞了一声,当即重赏了元秀秀,并让舞女们留下,赐宴款待。
      于是,时人开始流传,日月宗宗主最喜剑舞。
      晏宗主看着沈峤随着女子们退下,若是他没猜错,元秀秀应该要去找他算账了。也不知道阿峤来不来得及溜走,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却又苦于无法操控这具身体。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个自己也快坐不住了,借口酒醉独立离席。晏宗主心中嗤笑:再着急也不是你的人,你的阿峤现在还是个孩子,你就慢——慢——等吧。
      果不其然,这个他离席后径直去找了元秀秀。
      “今日主舞之人,不知元堂主是否肯割爱让与我?”晏无师听到这个自己如是说。虽然心中还是忍不住腹诽,倒也忍不住默默夸了自己还算聪明——
      阿峤无论是溜走亦或是被找到,身份都会被拆穿,届时日月宗提高戒备,将行之事会更难下手。不然按照晏无师的行事风格,直接将人带走了之,哪里还会找元秀秀说道。
      而元秀秀自然不会拒绝。既然知道主舞身份存疑,若是暴露,那自己就是失察之罪。反正崔由妄并未点名要留下谁,还不如将这烫手的山芋抛出去,别人也不知道这主舞被替换过,到时出了问题也是和晏无师有关,自己正好脱了干系,何乐而不为。
      这一来一回,元秀秀就将主舞送给了晏无师,而正在日月宗穿梭的主舞本人沈峤,还完全不知情。
      眼看着少时的自己在魔宫中找了许久都没见沈峤的影子,晏无师心中不由感慨阿峤这天阔虹影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没想到天下第一道门的掌教有一天做了这梁上君子居然也如此得心应手。
      同时也忍不住腹诽少时的自己:他以前有这么傻?但凡人混进什么地方,无非就是要命或是要某样东西。若是暗杀还不如等着对方现身;若是找东西,你去藏东西的地方等着不就好了?要么最危险要么最安全,总不会有错。
      不过好在也不那么笨,总算在崔由妄的寝殿附近截住了沈峤。
      沈峤还未来得及卸下红妆,面上也覆着白纱,只不过将碍事的舞裙换掉了。少年晏无师靠近时沈峤下意识就要出手攻击,发现来人后只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怎么是你?
      少年晏无师并未开口,只是拉着他到了魔宫的一处院落。
      沈峤一路不曾挣扎,到了院落后发现四周无人才开了口:“你拉我来此作甚?”
      “你还没告诉我你混进来是想干嘛?”少年的语气不是很好,面色更加不好。许是刚刚看到眼前之人靠近崔由妄的寝殿,有了不好的联想——
      难道她的想法也如那些肤浅的女人一般?想借机爬上崔由妄的床?
      “郎君不是说过只要我的目标不是你,你会帮我吗?在下目标并不是你,但也不求你能相助,只求郎君别给在下添乱就行了。”他还赶着回去救人呢!
      晏宗主:这小子居然还醋上了。
      少年晏无师非但没有被这一席话安抚到,反而闪身上前,欲抓住沈峤的手腕,不料被沈峤躲过。最终只得愤然道:“那你的目标就是日月宗宗主?就是不知道你的目标是他的命?还是他的床?”
      沈峤一脸莫名地看着晏无师,须臾后才叹道:“我的目标是崔由妄的药,跟他的床有什么关系?”
      “我还有要事,就不跟你废话了,走了……”沈峤摇摇头,转身施展轻功,瞬间便没了踪影。
      “哦对了……”
      少年还在原地怅然若失,沈峤的声音再度响起,随后他只觉怀中一空,衣襟里藏着的紫穗玉佩便被取走了。少年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
      只剩带着轻笑的话语响在耳边:“郎君果然守信,这玉佩就多谢你替在下保管了。”
      这一声轻笑简直熟悉得让小晏郎君咬牙切齿。
      晏宗主则默默表示自家道侣学东西太快自己也很无奈——这不是本座惯用的手段吗?连语气都带着几分相似。阿峤这是跟本座待久了,连怎么气人都学会了,看把这小子气的。

      有了小晏宗主那一句话,魔宫近两日倒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只不过晏宗主见不到阿峤心中不免担忧。
      他对沈峤的机敏与武功都有信心。只是若一切顺利,阿峤拿到解药,那他也该醒了,而不是还在这里。好在小晏宗主这两日也滞留在魔宫,若有消息不至于不知情。
      只不过长年缥缈无踪的晏无师突然连续两天待在魔宫,令魔门其他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这人以往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哪里会在魔宫停留这么许久?不过这些疑问他们也只会放在心里,没人敢当面去问晏无师本人。
      这一日,少年照常在魔宫闲逛,忽然听到一阵窜高纵低之声,听上去有很多人在施展轻功。少年随手抓了一个人问了情况,那人答曰:“宗主下令封山,说是有刺客混入了魔宫”。
      是月烟,少年当即想到了那个主舞的“女子”。
      这件事原本与他没有关系,他也不会承认这两日逗留是因为月烟,可他的身形还是不由自主随着众人去了崔由妄宫殿的方向。几个闪落间,两个正在相斗的身影便进入视线。
      没想到还是避无可避。晏宗主眼神紧紧凝视着空中缠斗的二人,沈峤没有惯用的兵器,也不能用玄都山的招式,只能与其比拼内力。好在沈峤修炼了完整的朱阳策,内力浑厚充盈,倒是不怕。
      话虽如此,但魔门中人可从不在乎什么胜之不武,况且这是在捉刺客又不是决斗。晏无师看着人越来越多,连广陵散与桑景行都到了,只待崔由妄一声令下,就要一拥而上。
      百招下来,崔由妄见自己丝毫没有占到便宜,且对方的内力隐隐透着古怪。为避免节外生枝,当机立断下令让晏无师等三人一同将人围住,誓要活捉对方。
      沈峤看到晏无师围过来时,露于面纱外的目光一怔,旋即话不多说,右手微抬摆开了架势准备应敌。
      少年自诩资质卓绝,如今也没把握能胜过崔由妄。为什么?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子”年纪尚轻,面对崔由妄竟也丝毫不落下风,还逼着崔由妄采取了围攻之法。江湖中若是有这等高手,他不可能不知道。
      晏宗主心中也着急,“双拳难敌四手”的亏他已经吃过,更何况沈峤现在手上什么兵器都没有,近身战不免束手束脚。再加上这小子居然手下也不留情。
      一会儿有情一会儿无情,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完全揣摩从前自己的想法。
      正在晏宗主极力争取身体控制权时,一个声音在意识中响起。居然是小晏无师。
      ——你终于肯出来了。果然,每次她遇到危险时,你就会出来。
      晏宗主心中一哂:看来这小子还不算太笨,竟觉察到了他的存在。
      ——我要做一件事,事后意识可能会陷入沉睡,你便可以操控我的身体,去见你想见的人。
      晏无师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不就是带你跑路吗?哪里来这么多废话?不过你要先送他离开。”
      两人在识海中对话的同时,沈峤已经渐渐脱离了战圈。少年晏无师看准时机一掌拍向了宫殿高处的楼阁,一声巨响后,破碎的墙体与瓦片四处飞溅,不仅挡住了后面跟来的桑、广二人的视线与脚步,也让魔宫乱作了一团。沈峤因此得以脱身。
      ——不用你说。
      破碎的木屑划过少年的面颊,少年却浑不在意。
      天阔虹影早已无踪,魔宫众人意识到不对后,纷纷将晏无师围了起来。
      少年于破碎的阁楼上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日月宗的宗主——如今武道巅峰之人,朗声道:
      “崔由妄,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紫色衣袍迎风烈烈,颊边红痕更显战意酣然。少年俊美的面容虽显稚嫩,却已有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桀骜与不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