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而可变孰为英琼》不辩书生

11、第 11 章

　　田无疆很郁闷，他相信楼里大部分兄弟都和他一样很郁闷。

　　楼里不少兄弟和他一样都是在这三年里重新招进来的，所以他们对于白愁飞没什么太明确的仇恨。不久前苏楼主把他们召集起来，解释了一番三年前的恩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也向他们坦白了他苏梦枕其实也是一个普通人，有些兄弟当场愣住，有些兄弟随即崩溃，有些兄弟骂声不绝，有些兄弟就——感觉还好……

　　当场愣住的是崇拜苏梦枕是江湖第一完美大侠的新手，崩溃的是跟着苏梦枕熬过三年前那场危机的兄弟，骂声不绝的是那场危机中被白愁飞杀死了亲朋好友的仇人，感觉还好的就是自己这帮新入楼的——准确的说是冲着王小石入楼的“外来户”。

　　田无疆本来追随着王小石在象鼻塔，后来又在合并后加入金风细雨楼做了主管，当然主管的名字都排“无”字辈，他就成了田无疆。王小石本就从没说过白愁飞的坏话，这三年里楼里众人也对那个叛徒的名字讳莫如深，所以苏梦枕坦陈一切真相后，田无疆……就还好。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怜惜。

　　见到白愁飞真人后，田无疆的怜惜就扩展成了一种由侠义护幼之心发作而形成的保护欲。那高高挑挑的一个人，瘦的要命，也苍白的要命，显然是吃了很多苦糟了很多罪，不过也真好看——田无疆没读过什么书，就是觉得好看，白愁飞好看，他闺女也好看，就是可惜，听说还不到而立之年，怎么就灰白了一头那么漂亮的长发。

　　大抵世间的普通人，对于美的事物都只有两种天生的冲动，一种是毁灭它，另一种就是保护它，

　　所以田无疆感叹到这里，就对苏梦枕多了一点点气愤。

　　当然这气愤也不只是源于苏梦枕当年没有保护好白愁飞，也源于现在苏梦枕为什么没有说“不”——对顾惜朝说“不”。

　　那天他带着一众兄弟去请白楼主回楼——这是苏梦枕刻意安排的，尽是和白愁飞没有恩怨的新入楼的兄弟——他们逼退了六分半堂，转身唰的单膝跪倒一片对白愁飞齐声行礼，然而白愁飞只是简单的吐出“白某瞧不上，诸位请自便”的话。

　　田无疆还来不及惊讶，然后就看见白愁飞身边的青衣书生伸手挡住了正欲离开的他。

　　青衣书生一头卷发，虽然也很好看，可是他笑得很张扬跋扈，甚至盯着田无疆笑得挑起了眉，笑得田无疆后背一阵阵冒冷汗。

　　“你们说白愁飞是楼主，这是苏梦枕说的？”

　　“对。”田无疆咽了口唾沫。

　　“是楼主，不是‘副楼主’？”青衣书生甚至笑出一种魅来，田无疆被他的神情吸引着，连目光都挪不开。

　　“对……对对，苏楼主专门跟兄弟们交代过，白楼主与王楼主一样，都是与他平起平坐地位相同的楼主。”

　　那青衣书生笑着看向白愁飞：

　　“我帮你试试苏梦枕的诚意吧。”

　　白愁飞也回视他，嘴角了然的扬了一扬，似乎是一个极淡的笑模样。

　　说实话，两个美人相视而笑，那场面应该是很赏心悦目的，田无疆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是他会欣赏美。

　　可是面前一白一青两个美人相视而笑，就有点让田无疆感到恐惧了。

　　青衣书生对白愁飞说着话，顺手点了一下白愁飞怀里小女娃的鼻头，惹来一阵银铃般的笑，青衣书生继续道：

　　“你精力不济，但是我有精力，这样一来，正好咱们各取所需。”

　　白愁飞点点头，再次回视田无疆，田无疆被那淡而冷而锐的眸光，刺的浑身一个激灵。

　　“金风细雨楼既尊我做楼主，那现在我把楼主之位让给顾惜朝。”白愁飞淡漠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狰狞，眼中也有水光一闪，不过瞬间就都不见了。

　　“顾……顾惜朝？！！”田无疆当时失声惊叫，“那个玉面修罗顾惜朝？！！千里追杀九现神龙戚少商的顾惜朝？！！”

　　“顾惜朝！你又要干什么？”田无疆看到青衣书生旁边的戚少商戚捕头，拧眉拉了顾惜朝的胳膊一下。

　　顾惜朝甩开他，附赠一个白眼：

　　“干什么？你傻吗？我说过，我要兴风作浪啊。”

　　顾惜朝踏上一步俯身逼视着田无疆，笑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田无疆觉得顾惜朝的眼睛里都闪出了一种狼一般的幽绿：

　　“回去问问苏梦枕，看他现在还会不会把他说过的话作数。”

　　——田无疆没想到苏楼主听了他的汇报，只是淡淡笑了：

　　“那你就带弟兄们，去迎接顾楼主回楼。”

　　傻了眼的田无疆带着一帮傻了眼的兄弟去接回了顾惜朝，但这次白愁飞竟爽快的答应了顾惜朝来楼里小住的邀请，因为田无疆听到顾惜朝对白愁飞说了一句话：

　　“现在换我有热闹给你看。”

　　这一句话就让田无疆对未来的日子产生了恐惧，果然，顾惜朝一入主金风细雨楼就开始了折腾，整个金风细雨楼就再没了宁日。

　　白愁飞和顾惜朝仇家一大堆，他们公开露面后，几乎每日都有仇家找上门，仇家来了，兄弟们去打；仇家打不过在门口骂阵，兄弟们还要上去对骂，顾楼主甚至日日写新词教给他们怎么骂；打过了骂完了，楼里的新旧兄弟还要时常茬架，苏梦枕虽明说了一切的罪责都在他，可是就有崇拜他崇拜的一根筋的兄弟，认定了苏梦枕是道义至极在替白愁飞顶罪，所以跟看不过眼维护白愁飞的新兄弟总起冲突，当然顾楼主的名声也不好，反对顾楼主的，支持顾楼主的，也要时常吵一吵打一打。这些还不算完，顾楼主入楼后把所有资产和生意盘点了一遍，张罗着派人去南方扩展，又跑到苏梦枕跟前把杨无邪的鸽组要了过来，气的杨无邪整日把脸拉的三尺长。没几天顾楼主又把无法无天要到了手，一零八公案随即也落入他掌中。

　　一切要求，苏梦枕都照准。

　　不过田无疆还真挺佩服顾楼主，这么多活儿他全要到手，也全自己干，竟然还条理分明面面俱到，甚至还有时间和精力在飞天跨海楼楼顶给白愁飞父女搞了个观景台，兄弟们茬架的时候，他就拉着白愁飞和他闺女上观景台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楼下打架。

　　经历过当年的人都说，白愁飞和顾惜朝都属于惊才绝艳但心狠手辣的那一类人，所以有时候田无疆蹲在楼下花坛仰望楼顶闲闲喝茶的两人时，总忍不住想，是不是让白愁飞来一肩挑，也能把金风细雨楼管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连军师都不用了。

　　毕竟顾惜朝和白愁飞都聪明到人见人怕，弄个军师在旁边，不让军师丢人现眼么？

　　但田无疆发现白愁飞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样子，白愁飞很安静，完全不像顾惜朝那样情绪外露，有时候顾惜朝都外露的逼人。白愁飞只是安静而淡漠的看着，除了对温柔小姐和他女儿，白愁飞几乎鲜有表情，不过田无疆也偶尔会在白愁飞脸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蕴含着满满深意的神色，只是田无疆知道自己笨，他能捕捉到却理解不了。

　　唉，大概是身体毁了吧——想到白愁飞那一头更加灰白的长发——田无疆就觉得深深的惋惜。

　　对内，顾楼主精力充沛的折腾全楼，对外，他也没放过六分半堂，汴京几乎夜夜响炮日日“烟花”，六分半堂的人现在见到金风细雨楼的人，都开始躲着走了。

　　因为架不住顾楼主根本没有底限啊。

　　苏楼主是大侠，一切按照江湖道义；王楼主正直良善，阴谋害人也从来不干；六分半堂那边，从前的雷损虽然不是好人，但至少要顾及自己一方泰斗的面子，现在的雷纯虽然无下限，可身为女子又没有武功，靠山蔡京倒台后，她在六分半堂的权威早已岌岌可危；他们全不像顾惜朝，顾惜朝简直就是一只智谋全开诡计迭出的狐狸。

　　但说实话，田无疆觉得挺好，楼里不少兄弟也这样认为，金风细雨楼少了几分从前江湖巅峰的端庄和空泛，兄弟们现在倒是整日鸡飞狗跳，东窜西惹，日子过的忙碌又精彩。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狄飞惊上门了。

　　上门时顾惜朝和白愁飞正坐在白楼的院子里赏梅，霰雪靡靡，好似散开的白雾笼罩在天地间，狄飞惊在引领下穿过院门，就见到一副让他感叹的景象。

　　他虽然没有见过顾惜朝，但他知道游廊上那个卷发青袍的俊美书生就是顾惜朝，他的卷发在雪幕中更显乌黑，鹰隼一样的目光带着笑意穿过一片白茫落在自己身上，顾惜朝就是天地苍茫间最鲜亮的风骨和颜色。他旁边的是三年未见的白愁飞，白愁飞一袭鹤氅罩住全身，修长静默的如同一座雪幕中的玉石雕像，他灰白的长发已近及膝，只在脑后低低的半挽了发髻，剩余部分如丝如缎的在风里微微四散飘扬，他的脸色比飞雪更白，神情比冰晶还淡，看到顾惜朝的目光转向，他便也向狄飞惊这边望来，算是一种故人重逢，但白愁飞的平静无波的眸子也只是微微闪了闪，他遥遥的对自己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狄飞惊当年虽然与白愁飞没有深交，但他记得白愁飞原本的样子，那个总是站在苏梦枕身边的白衣人并不多话，连表情都欠奉，像一把沉默又锋利的刀，但他的眼睛是飞扬的，清晰的传达着主人的思想，他并不像顾惜朝那般时刻都咄咄逼人，但是至少也有生气。

　　可全不像现在，似乎真的已经死了一颗心，把自己完全封闭成一座冰雕雪砌的塑像。

　　哦，对了，还有王小石——狄飞惊轻轻对自己笑了一下——仍然天真又执拗的王小石，只要白愁飞在，就一定也会出现在旁边的王小石。

　　走近了，狄飞惊看到白愁飞的鹤氅里还罩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原本在鹤氅里赏雪，听到脚步声，探出一颗头，接着露出大大的笑脸：

　　“飞飞叔叔。”

　　那笑脸的感染力果真就像他的另一个父亲，狄飞惊回京后的这些日子，已经断续从雷纯那里问到了三年前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他也知道这个小姑娘是白愁飞的孩子，当然雷纯不知道另一个父亲是谁，然而见到这双眼睛，狄飞惊在瞬间就明白了王小石和这个小姑娘的关系。

　　“你就是琼儿吧？”狄飞惊微笑的看着小姑娘走出来对他似模似样的见了礼“怎么知道我是谁？”

　　“小义父说狄飞惊要来作客，那你肯定是飞飞叔叔啊，”白英琼被穿成了一个小绒团子，露出来的脸就更显粉嫩可爱，“可叫惊惊叔叔有点怪，本来打算叫狄叔叔来着，但是飞飞叔叔看着好生亲切，琼儿就不想叫狄叔叔了。”

　　“叫飞飞叔叔好，飞飞叔叔喜欢。”狄飞惊蹲下身，手中变戏法似的出现一个面人。

　　小姑娘回头看了眼父亲，得到允许后，欢天喜地的接过来，一声“谢谢飞飞叔叔”的小奶音又让狄飞惊的心软了一软，温温热热的。

　　“外面冷，狄大堂主，咱们进屋谈吧。”顾惜朝也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待到狄飞惊站起，就侧身一让算是礼貌了。

　　屋里燃着银丝炭，温暖如春，众人都撤了外氅，但是狄飞惊注意到白愁飞穿的仍然厚，不过他瘦成这样子，穿几层都显不出来。

　　风挡都掀开着，他们仍然可以看到外面的落雪和院子里的墨梅，白愁飞落座后就望着外面，白英琼则爬进他怀里，四肢张开将父亲牢牢扒住。

　　狄飞惊的第一句话却仍是对白愁飞说的：

　　“没想到白公子仍然会回到金风细雨楼。”

　　白愁飞扫了他一眼，倒是顾惜朝一笑：

　　“要过冬了，买炭过冬不花钱么？金风细雨楼有现成的，为什么不来？”

　　狄飞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白愁飞来金风细雨楼就是为了过冬？但是他从白愁飞脸上观察不到什么情绪，只好把注意力转回顾惜朝身上。

　　这位金风细雨楼的新楼主和白愁飞一样傲气逼人，但是白愁飞的傲是高高在上不肯下落的，顾惜朝的傲却千变万化高低俯仰，狄飞惊与他在生意上绕了一圈已经感觉到了心累，绕到最后已无可绕，狄飞惊和顾惜朝都知道今日的公事部分算是没什么可谈的了。

　　“雷纯还好吧？”顾惜朝以手支额闲闲的问，语气毫不客气，“之前把她气的狠了，顾某见这个女人没什么容人之量，希望这段日子她没有找狄大堂主的麻烦。”

　　“劳顾楼主惦记了，总堂主除了情绪不太稳，其他一切还好。”

　　顾惜朝感兴趣的挑挑眉：

　　“哟，她岂止是情绪不稳，难道是这几年闲着没事，也吃蚀心丹玩吗？”

　　狄飞惊不好接话，虽然介意顾惜朝的嘴毒，但是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一笑。

　　“听闻狄大堂主颈骨已经大好了，为什么还不抬头？”顾惜朝又问。

　　“习惯了，一时之间也忘了。”狄飞惊笑着解释，果真缓缓抬起头来。

　　这下他能更清楚的看到斜对面坐着的白愁飞了。

　　“不知道狄大堂主遇到的神医是何许人，在何处？”王小石热切的盯住狄飞惊，“狄大堂主能不能代为引见？”

　　狄飞惊先看了白愁飞一眼，才回答王小石：

　　“王楼主可是要——为他人求医？”

　　“对。我——”王小石小心的看了眼白愁飞发青的面色，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此人曾发誓永生不入中原，所以要求医只能本人动身去塞外，狄某当然可以引见，只是塞外苦寒，不知病人是否能撑过艰险路途。”

　　白愁飞忽然站起来：

　　“白某偶感不适，就不奉陪了，狄大堂主见谅。”

　　狄飞惊欠身致意，待白愁飞带着女儿离去，狄飞惊才看向低落的王小石和仍然浅笑款款的顾惜朝。

　　“狄某虽然是外人，但是王楼主和顾楼主若是要为白公子医治身体，届时狄某愿意亲自护送，引路上山。”

　　“啊！多谢狄大堂主！”

　　顾惜朝哼笑：

　　“果然是狄飞惊啊。”

　　“对了，狄某在进楼时，看到了洛阳王府的马车，难道是洛阳王亲自进京了？”

　　“狄大堂主的消息真灵通啊，洛阳王鱼服潜行的马车也能让你看出来？”顾惜朝笑道，“狄大堂主不必旁敲侧击，顾某可以据实相告，洛阳王十天前到达，进京是来解白愁飞身上蚀心丹的余毒，这些余毒经年累月深入脏腑，非洛阳王亲至不行。”

　　狄飞惊叹息：

　　“白公子所受一切，六分半堂也有责任，如有需要，顾楼主请尽管开口，六分半堂必全力相助。”

　　“雷纯造的孽，你给她收拾？”顾惜朝凤眸微眯，话语仍然不留情面。

　　“分内事而已。”

　　告辞出了金风细雨楼，狄飞惊站在飘雪的街道上，第一次仰面望向飘雪的天空。

　　缓缓吐出胸中浊气，今后的方向，他也渐渐明了了。

　　雷纯疯狂了，但他没有。

　　回到六分半堂，心腹罗舟凑上来悄声道：

　　“大堂主，总堂主今日召见了刑部的人。”

　　狄飞惊微微皱眉：

　　“纯儿要干什么？”

　　“交谈在密室进行，无法偷听，不过那刑部之人是刑部大牢新上任的天才典狱，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听闻只有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