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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七月半特别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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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署外的长街上,落雪早被扫到墙角,薪眸光掠过四周,却不见辰清的身影,只瞧见一匹白马安静地立在不远处,胜雪的毛色光彩夺目,让人看得心生欢喜。
“慕将军,您该不是让辰清先回去了吧?”
薪嘴角微抿,忍不住明知故问,慕慈却应得坦然,只道:“监门卫有弟兄操练时受了伤,我便让辰清先回去看顾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慕将军……”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军医给将士治伤天经地义,您却说不是大事,那您倒给在下说说,什么是大事?”
慕慈低下头对着薪勾唇一笑,“薪啊,你说监门卫的军医给监门卫的上将军治病,算不算大事?够不够天经地义?”
“您可别吓我,我看您气色好得很……”薪顿了顿,忽的脸色一变,“莫不是……那旧伤又……”
“薪,把手伸出来。”慕慈眯着眼,嘴角的笑意愈发高深起来,他看着薪抬手按在他胸口的伤处,复又道,“恩,再往上一些,对,再往左,好了,就是这儿……”
“这、这里不是上回的伤口啊?”手掌软绵绵地按在那人胸口,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的脉动,一点点印进他的指尖,顺着血脉缓缓而入,直到与他的心跳同步,“……慕慈?”
“我这害的可是相思呀,我的大夫。”
慕慈低低地笑起来,熟悉的温度透着背心传来,薪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好罢,那在下只能舍身成仁,给您当回药丸子了,不过——”
薪拖长了调子,见慕慈略略低下头,长长的发丝笼着清润的轮廓愈发好看起来,方才续道,“您让辰清走了,是打算就这样抱我回去?”
“我正是如此打算的。”慕慈说得正经,眼角瞥见薪脸色一滞,终于心满意足地坏笑起来,“不过,是这么抱。”
薪不明所以地侧过脸,惊觉那匹漂亮的白马已近在咫尺,他禁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额头,那马居然打着响鼻蹭了蹭他的手心,这让薪想到不久前慕慈蹭他手心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看来它很喜欢你啊,薪。”
慕慈并不深究那笑声的深意,只小心地将薪抱到马上,见那人坐稳后,才翻身上马,他虽广袖峨冠似文官打扮,这轻巧的一跃却优雅利落得让人不禁心中暗暗叫好。
慕慈一把握住缰绳,修长的双臂轻轻一拢,正好将薪环在怀中,他伸手将那人的风帽带上,又侧过脸去瞧了瞧,毛茸茸的帽檐拥着那头浅色长发,将薪面容掩得不胜朦胧,他这才满意地说道:“薪,我带你四处走走,可好?”
薪挑了挑眉,抬手绕到慕慈面门,摸索着额头,轻轻一弹,道:“我若说不好,真怕将军你直接把我丢下马去。”
慕慈暧昧地笑起来,索性整个地把脸埋到薪肩上,低低道,“我可舍不得……”
长安城四平八稳的构造是漫长时光的沉淀,偏偏盛唐的诗意与繁华又执意为她披上一袭轻金碎玉般的锦绣华裳,表面流光溢彩,内里又气象万千,令人心驰神往。
彼时已入岁末,家家户户都在筹备过年的事宜,整座城池被笼罩在巨大的欢愉和喜庆中。白马踏着青石长道,哒哒的马蹄声隐没在了喧闹的人声之间。
慕慈一手拥住薪,一手轻轻扯着缰绳,怀中的人并不言语,只是四处张望着,风帽绒绒的边缘偶尔触到慕慈的脸侧,令人心痒。
“你来长安也许多年了吧,薪?”
慕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薪正被身畔的纷繁喧嚣吸引,恍然答道:“快十年了吧,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我猜,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好好把长安城看过一遍吧?”
“我素来不喜外出,少时在江南也极少出门,连路都不怎么识得,若不是……”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的话滞了滞,薪叹了口,方才续道,“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就更少出来了。何况,如今即便想走走,也……”
“往后我带你出来如何?”慕慈蓦地出声打断了薪,他缓缓将那人拥紧,脸上的表情有些难以说清的古怪,仿佛半是怜惜,半是悲伤,“这样带你骑马,会累吗?”
“我倒不会累,”薪转眸一笑,轻轻拉住慕慈的手,“不过慕将军您这般高调,岂不是让那些整日里缠着你的媒婆冰人心累?”
“不好么?”慕慈凑到薪耳畔轻声说,温热的气息弄得那人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让她们知道我已有了心上之人,也可少去许多烦扰,何况,我更怕大夫您吃味呀。”
“慕将军果然好心计……”薪本想挖苦他几句,一抬头却正看到不远处的安福门,他眨了眨眼,低声道,“我上回听素素说,上元节的时候安福门外会有三十丈高的灯树,几万盏花灯,愈往高处,愈穷奇精巧,还有昆仑奴的面具……”
慕慈蹭了蹭薪的侧脸,笑起来,“你若想看,上元节我带你来?”
“慕慈,你迷路过么?”薪答非所问地道了一句,也不顾慕慈被他问得愣怔,自顾自说着,“我小时候也被人带去过上元灯会,江南的灯会不比长安盛大,可最后还是走散了,我啊,只会在原地等,若他不来寻,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
“我可不会再让你走丢。”慕慈紧紧扣住薪的手,而后,十指交握。
薪无声地回握住他,轻笑起来,“可万一,又走散了呢?”
“那我也一定会把你找到。薪啊,你要记住,所有的离散都只是暂时的,到最后,我一定都会找到你的,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薪侧过头直直盯着慕慈看了半天,才缓慢地笑道,“好罢,往后如果找不着慕将军,我都当您是迷路去了。”
“我的大夫啊……”慕慈佯作委屈地叫起来,半晌却还是忍不住笑着摇头,“好罢,你说是就是……那上元节,你要和我一块儿来看灯会么?”
“如今就这般车水马龙,只恐到时更是人潮汹涌……”薪顿了顿,不自觉地垂下眸扫过双腿,“上元节还是你带素素好好逛灯会罢,我留在医馆便好。”
“也好。”慕慈抬头看看了天,波澜不惊地说着,“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改日我再带你出来,不用几回,你就能把长安城的景致都看遍了。”
薪默默点了点头,伸手去碰慕慈,可触手的却是一片寒凉,他徒然一愣,只觉那凉意自指尖一路攀爬上来,直抵心口。
“慕慈……慕慈……”
悬空的手在冰凉夜色中漫无目的地抓着什么,却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抓住,直到最后,它们茫然地落在了薪的眉眼上,紧紧地掩住了他的眉睫。
不能睁开眼,他在心底这么对自己说,即便在梦境将尽的那一瞬间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虚无,他却还是执意地不愿意醒来,如果这样,这个梦,是不是还能继续?
可是,梦幻空花,到头来,皆是虚空。
从指缝间,渐渐泄露进越来越多的火光,耳畔传来夜风摇曳门扉的声响,伴着夏虫的鸣叫声,辗转入夏。
薪自嘲般摇了摇头,终于放下手来,烛火昏昏然地并不逼人,从门缝中隐约能看到廊上摇曳的红灯笼,还有院落中依稀未歇的火盆,仿佛远远有人在唱诵佛经,细细听来,却带着哭腔。
“又是一年七月半……”薪轻轻将手覆在心口,声音有些说不清的朦胧,他说,“原来相思之疾,真真是心口绞痛,让人束手无策至极。”
眸光转过之处,正瞥见手边的医术上摆着一朵白绢花,薪忽然就淡淡笑起来,,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转手将它丢进了脚边的火盆里,就是那么一瞬间,白花被火色染成了一团炽烈,只余下窸窣的声响,融入他浅淡的声线中——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七夕,我的上将军……”
那是慕慈离开后的第一年中元,距离他们的重逢,还有许多个年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