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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自己人 ...

  •   白二郎前往南陵王府一个月后,终于回来,与其并来的是南陵王府的顶有名望的幕僚,唤作贾邺。
      南陵王行事谨慎,只让贾邺及几个奴仆前去安远将军府,又恐实在怠慢,便暗藏钱票、羊脂白玉、水胆玛瑙,还亲自写信,恳诉忧虑京都生疑,故此居敬而行简。
      贾邺初进福入关,满眼八尺大汉,袒胸露乳,粗蛮鄙陋,就连稀少的女人都是膀大腰圆,浓眉厚唇。
      想那安远将军贬谪这样的蛮荒之地,心里定是忿忿不平。
      但这正是他们南陵王一派的好机会。
      今上亲小人,远贤臣,婩娿当位,左掣右壅,又兼狱犴不治,颠倒黑白。
      豪强并地,流民失所,疟疾横行,恶鬼霸道。
      天时地利人和,再有安远将军贵人相助,霸业指日可待。
      “南陵贾某,负王命,特遣入关,拜安远将军。”贾邺拜叩。
      “先生远至,南陵厚恩,虚受谬举。”梁肃征客气地遣人相扶,又赐一席。
      一旁的林昂领会,再三请坐,贾邺这才上席。
      “先生不必拘礼,军中多粗人,我也散漫惯了。”
      “多谢将军。”
      贾邺五五身材,一身直缀,半指胡须,年龄约四十上下。
      他口若悬河,七窍玲珑,先是感慨梁国公赤心忠胆,再赞叹梁肃征年轻有为,又哀百姓水深火热。
      “王爷身为长辈,却亦为臣子啊。”贾邺痛心疾首地说,“可今上被诹生小人蒙骗,让王爷愧对宗庙,忧郁龙脉渐消,终日苦闷。”
      林昂佯装愁容,先替将军诉囿于关内,捉襟见肘,勉强度日,更别提一展拳脚,酬得壮志。
      贾邺咬咬牙,他此行本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求得安远将军的支持,试探对方能出几分力气相助。
      “先生路途劳苦,不如先去歇息吧。”梁肃征沉声道。
      “将军——”贾邺离席前,凑到梁肃征身旁。
      “此物是公主遗物,是南陵王寻得特地交还给您的。”
      南陵王深知公主对梁肃征意义重大,搜寻到她的遗物聊表结盟诚意。
      梁肃征拿着画卷,是他祖母的遗迹。
      他的祖母身份高贵,是一朝公主,却毫不骄横,品性温良,画得一手好丹青。
      梁国公一族人丁稀少,他祖父、父亲固守边疆,为王朝马革裹尸。他母亲身体孱弱,梁肃征幼时便长于祖母跟前。
      而祖母于三年前仙逝。
      *
      殷其雷知晓南陵王府派人来见梁肃征,得以窥见局势。
      京都一派,将军、南陵王一派。
      他松了一口气,一直担忧将军孤掌难鸣,如今来了南陵王,想必将军也好过些。
      殷其雷苦笑摇头,自己平白无故地又操哪份心。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直笼中鸟,空有一副好嗓,脚上打着金锁扣,笼子转圜于无数人,主人们让他扮演傀儡戏,他便配合。
      “你怎么站在这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殷其雷有些劳累,敷衍地行了礼,便倚靠在廊柱。
      梁肃征站在他背后。
      “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呢?”殷其雷垂眼,像一只停落河岸的蝴蝶,美丽,骄傲,同时又脆弱。
      “你有你的伟业,霸业,我呢?”
      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世间。
      “我只能留住每一个男人在我的床榻,让他们沉沦,被他们的妻儿唾骂,被众人耻笑。”
      “我也是男人啊!四书五经、礼乐御射,我不比他们差!”他怨恨地扭身,迸出多年愤懑不平。
      “当初,我本想寻个好日子,一根麻绳吊死便罢了。
      此生美食佳肴,黄金白玉,吃罢尝尽。”
      他怪笑着。
      “都是零沽色笑,虚情假意,和夜夜雌伏他人的荒淫乞讨得来的......
      直到有人找我,他们帮我恢复平民,代价是杀一个人,去往这黄沙漫天的福入关。”
      紫红夕阳摇摇欲坠,疼得大片浮云红肿乌青,山上的倦鸟鸣一声“行不得也,哥哥”,也不问其深意,徒留离索伤怀。
      “你杀的第一个人还记得吗?肯定不是我这样的充满浓艳下流吧。”
      兴许是倦鸟的哀鸣勾得凄婉,殷其雷眼角流露凄楚。
      梁肃征没有回答他,夜晚的鬼魅探出头,拉长身影,占据了半个甬道。
      “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殷其雷在鬼魅完全盖住前,抱住梁肃征。
      他的手紧紧搂着,一头埋于那人的胸膛。
      这是他最后一次,仿着戏本子的缠绵悱恻。
      最后一次,不谈政事,只谈情事。
      风悄悄地把答案送到他的耳朵。
      鬼魅嘲笑:多情总被无情伤。
      殷其雷松开手,“南陵王有人来,我会试探封禹他们的,但我想他们不会知道的,但是关霆那里,不好说。”
      他裹好鹤氅,和将军道别。
      *
      梁肃征待他走后才松开僵硬许久的拳头。
      他不愿殷其雷牵扯过深。
      他的即归是君子,沾染灰尘,就让他替即归扫净,把曾经侮辱过即归的京都人一个个杀死。
      反正,他是一只恶鬼,手上再多些污秽,又有何妨?
      梁国公一族为国效命,到他这里叛国杀君弑师。
      他做不到“虽有忮心不怨飘瓦”,皇帝害他梁氏一族,毒杀祖母,他就要让皇帝以死谢罪。
      他父母鹣鲽情深,却被那个无耻之徒忌恨,趁父亲调职戍守边疆的时候,强占母亲。
      那时他才七岁。
      轰隆的雷电歪曲地照射暗房,冷光闪射奸人的狞笑,母亲长长的指甲根根断裂,她哀嚎,痛骂,踢打啃咬奸人。
      自那以后,母亲大病一场,身体愈发不好。
      即归问他记得不记得杀死的第一个人。
      说实话,他不记得了,在战场里厮杀,有第一个,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都是敌人,他对得起国家。
      但如果要问起,记得哪次杀人最清楚,他会回答的。
      那人是他梁府的仆人,长着三角眼。
      三角眼吃酒昏了头,得意洋洋地说起旧事。
      “夫人得以陛下垂幸,还不是因为我!”
      “夫人太不懂得变节,害了一场病,什么都没捞着。你们看看那曹夫人,哄得陛下给了曹大人多少好处......现如今不流行升官发财死老婆了,而是用老婆升官发财喽!”
      他提着随他征战沙场,歼灭无数敌人的宝剑,一剑剑剐了“自家人”。
      原来,自家人和敌人的鲜血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红,一样的腥臭。
      梁氏一族为他们李氏王族鞠躬尽瘁,血肉筑城,最后是这样讽刺!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他母亲久病于床,郁郁寡欢,唯恐捅破事,惹怒皇族,给梁氏一族带来灾难,含血饮恨,不吐一个字。
      一个女人为自己的贞操和丈夫儿子的安危,为边疆安定和朝野局势稳定,备受折磨。
      却被一个家贼道出真相,嘲讽嗤笑。
      我梁氏到底为谁守的江山。
      这江山每得一次他梁氏庇佑,他都会想起母亲最后香消玉殒的样子。
      解脱,是解脱。
      ......
      三年前,他唯一的祖母暴病而亡。
      他从战场上赶来,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嘴唇发青,面色狰狞痛苦,毒发而亡。
      一国公主,忠臣之妻,不得好死。
      他发疯地找凶手,结果却查到厨房里的下人误把毒害自己家老婆的药,下到主人的碗里。
      一年前,南陵王派人送来证词、毒药残渣。
      又是他!他们的天!他们的君!
      他的家人终于一个个死了,他终于可以提起剑,转过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后背,刺向那黄金宝座上的猪狗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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