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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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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垚耳边响起了螺丝刀敲打地面的声音。
叮,叮……
他像是接受惩罚的囚犯,手掌被钉穿在木板上,动弹不得。他耸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感官里只剩下剧烈的疼痛。
“他回来干嘛?明天就给我把他送回去!”
女人尖厉的声音回响着,郑垚如遭雷击般猛地抬起头,眼眸不断充血,悲愤感如一柄大锤,将地面砸出万千巨缝。
“喂,你松手啊!”漆起失声叫道,全力从郑垚手里拯救出自己的手腕。
郑垚睁眼,整个人都处于发懵的状态,腹部麻麻的。下一秒,每一根神经都传来痉挛的痛感,伤口瘙痒无比,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
漆起抿着唇,上下打量郑垚,放低了声音道:“不好意思,你刚才一直捏着绷带,我没办法给你包扎。”
“这是哪里?”郑垚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我家。”漆起停顿三秒,机械般道,“周笛先生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刚刚已经取完弹了,伤口不发炎的话,您明天就可以下床走路了。”漆起说话的时候视线根本没有注视着郑垚,只是在地板和床腿来回晃悠。
“感谢。”郑垚冷淡地回应。漆起冷冰冰而应付的语气让他心生厌恶,就好像处于缺氧的环境,胸口闷得发慌。
他环视这个面积不大的屋子,客厅的小电视上积着醒目的厚厚一层灰,茶几上堆着乱七八糟的纸笔和食品垃圾袋,沙发和床并用,被褥和衣物随意堆着,简直跟垃圾场一般。郑垚躺在小阳台的床上,银色的推车在一个个几乎塞满阳台的大纸箱中夹缝生存。
“稍微侧一下,对……”漆起伸手帮他缠上一层绷带,随后后退两步坐在了一个纸箱上。他轻轻揉着右手手腕,目光沉沉地看向郑垚。
“我……?”
“嗯。”漆起道,回想起郑垚多次的过激反应,他一度以为是疼痛所致,是以又喂了郑垚一点止疼药,可没有任何作用。似乎这种反应,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条件反射。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时间已是凌晨两点。远处实验大楼的火光熄灭了,城市重新被可怖的黑暗笼罩,只剩风凝聚成刃一下下切割着窗户。
漆起反复端详自己的手腕,随后举在身前左右划动着。他的手指虚握,手腕如船舵一般,在左右划动中调整着角度,掌心始终向着胸口。
郑垚看着他的动作,眼神微动。
漆起片刻后便停了下来,偷偷瞄了一眼郑垚。
“你拉大提琴?”郑垚问道。
漆起一愣,随后道:“大提琴不是这样拿弓的。位置往后一点,贝斯。”
郑垚“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漆起却自嘲地抬了抬嘴角,摇摇头。他突然想到什么,狡黠一笑:“我明天要去乐团试音,你把我手腕掐伤了,怎么办?”
“敷冰。”郑垚眉头微蹙。
“不行,”漆起存心想讹郑垚一笔,双臂抱在胸前,道,“伊洛斯不报销,你就赔我两千吧,不多。”
郑垚打量着漆起,心中泛起更强烈的反感,道:“哪个乐团的试音?”
“华音乐团。”
郑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道:“我帮你进乐团,医疗费就不用付了。”
“你?帮我进乐团?”漆起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的事情般瞪大了眼。
“我觉得不靠谱。”
郑垚眼底隐隐有怒光闪过,道:“我是华音乐团的长号首席,无论你明天拉得怎么样,我都能让你进,行了吗?”
“哄谁呢,还长号首席……”
按照郑垚的说法,他好像是能帮漆起把这事办妥,可漆起怎么样都不信。但此话已出,他也没法说什么,没再去惹郑垚。讹诈失败,漆起起身从晾衣架上扯下一床单薄的被子,没好气地丢在郑垚脸上。
“好好休息,晚安。”他阴阳怪气道。
郑垚扒拉下被子,不善地瞪着他。
漆起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沙发上铺开被子窝着,睡前还打开手机播放音乐,调成最大音量外放,是《德沃夏克弦乐五重奏》。
乐曲扬起两声饱满的和弦,随后轻盈地摇摆四拍,一个个和弦整齐地进行着,好像没有旋律,却把乐曲的感情慢慢推向激烈,又在爆发之际重回平稳,轻快而抒情。
郑垚烦躁地叹了口气,扯过被子蒙住了头。漆起虽然态度不好,但伤口处理得无可挑剔。渐渐的,他沉沉睡过去了。
忒丽莎剧院几乎全部都由褐色构成。走廊用深色的厚地毯铺着,鞋踩上去很软,不会发出声音。墙壁上贴着浅色的吸音棉,有时也会挂起一些音乐家的简介。灯光也是铜黄色的,剧院里到处的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走廊间或摆一盆四季常绿的植物。
此时,悦耳的提琴声从演出厅里传出,音乐厅有着独特的建筑结构,能利用回音让音乐声圆润而明亮。观众席的第一排中央坐着三位评委,中间那位是乐团指挥,正舒服地靠在软座上,抱着双臂欣赏舞台上乐手的演奏,两侧的评委则伏案写着什么。
漆起低着头,扯了扯自己的西服外套。
“叮——”
“谢谢,下一位。”指挥按铃道。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放大,是以在演出厅中很难听到。台上的乐手停止演奏,恭敬郑重地朝面前不远处的三位评委深鞠一躬。
“漆起。”左侧评委用手指划着名单,回头对着阶梯上的人群喊道。
漆起触电般起身,抱起身旁的低音提琴走下观众席。低音提琴太大而挡住视线,他没注意台阶,踉跄几步,险些摔了下去。
“老师们上午好,我演奏的是……”
中间的评委挥了挥手,示意直接开始。
漆起会意,右手食指划过四弦,确定弦的音是准的,随后提弓按弦,心中默数三拍,又在末拍时快速吸气。紧接着,琴弓直直划过泛起银光的琴弦,粗而长的弦有生命般颤抖着 浑厚低沉的乐音传出,让听者耳朵仿佛被按摩一样舒适。
《D大调低音提琴协奏曲》,万哈尔作品。这首协奏曲的调性是大调,几处跳弓诙谐欢快,旋律轻盈流畅。
很快到了快速换弦的乐句,漆起的左手手掌遮过四弦,手指灵活地在弦之间来回按动,右手手腕却有些使不上劲。他面露难色,琴弓急促地在一弦和二弦之间摇摆。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一弦没有按实,提琴立刻发出了刺耳的杂音。
指挥由闭目养神转而遗憾地笑笑,伸手按响了铃。
漆起琴弓一顿,停滞两秒后无力地垂下。他低着头不去看评委,左手依旧倔强地按着弦,连鞠躬都忘了。
“下一位,阮……”“等等。”
指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僵僵走下台的漆起,十指交叉置于桌上,眼睛微眯:“先生,你自己觉得你拉得怎么样?”
漆起嘴唇微颤,低声道:“我……我回去会多加练习。”
“嗯……”评委点了点头,道“说说看,你会练些什么?”
左侧的评委想要提醒时间,却被指挥抬手阻止。
“练习……练习换弦,换把,还有……”
“还有音准。”评委插嘴道,语气里不是鼓励,而是嘲讽。
漆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目露怒光地看向评委,但很快暗淡下来。结果就是这样,不管有多少理由,没拉好就是没拉好。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只能吞进肚里,由不得他发泄。漆起重新低下头,咬牙道:“我知道了,感谢您的指导。”
“下一位,阮辰。”
身着昂贵燕尾服的男士提着一把小提琴,自信地走上台。漆起不确定他是不是轻蔑地看了自己一眼,只是抱着琴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演出厅。
最令人感到宽慰的事,莫过于当自己狼狈不堪时,能够得到独处的机会。
漆起跑到走廊的拐角处,重重的提琴让他手臂都酸了。他把琴用力杵在地上,尾柱闷响着扎入地毯。他听到工作人员将演奏厅的门关上,高昂的小提琴声仿佛隔了层膜,又好像在千里之外。
他不累,却难以抑制地喘息,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他想叫喊,想拳打脚踢,又觉得哪怕只是这样想想都可笑至极。
他知道他很差。在实验大楼,他救了郑垚,作为一名战地医生已经尽职尽责,可回到雇主那里,他依旧交的是张白卷——就和自己去年还是实习生的时候一样。因此,本该属于他的报酬,一分都没有拿到。现在为了挣钱来乐团应聘,拉着自己拉了十几年的琴,却表演了如此一场戏剧。
他愤慨地盯住面前这把再熟悉不过的琴,指责它一般伸手使劲拉起一根弦,又猛地朝旁边甩去。
“啪”的一声,琴弦撞在指板上,像是来自提琴不满的埋怨。
几秒钟的沉默后,漆起泄气了,把琴横放在地上,自己则靠着墙壁,无可奈何地扶住额头。
他突然想到郑垚前一晚对他说的话。
“无论你明天拉得怎么样,我都能让你进。”
“哄谁呢!”漆起一拳打在柔软的墙壁上,气哄哄地自言自语。
他喘了两口气,看见不远处的一株盆栽。漆起咽了口口水,走过去伸手扯下一片叶子,将它扯断,撕碎,直到只剩数不清的碎片。这些碎片自由落体,飘落静滞在深色的泥土上。看着这些弱小的树叶,漆起莫名感到一阵快意,他继续撕扯着下一片,撕得更碎,再次让他们飘落在地。自己的种种不满,无处发泄,只好对着这株盆栽泄愤。
不知过了多久,盆底已经被化为碎渣的绿叶铺满。漆起怕有人追究起来,停手了,将低音提琴收进琴盒后快步逃离了剧院。他对自己弱小的憎恨,最终演变成认为世间不公而落井下石,欺软怕硬。他明白,但不在乎,他知道这些是他早就该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