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写的科幻小说》无色无味

29、第七法规

　　为了避免外星意识以病毒的方式入侵地球，一旦船员的意识遭到毁灭性破坏，无法进行神经元修复，即便肉身完好，也要无条件放弃。

　　——《星际航行第七法规》

　　1

　　韩泰把车子停到漫宇小区地下车库里的时候，才刚过下午一点半。

　　他关闭自动驾驶，他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一张白纸模样的文件阅写器，翻出一份看过无数次的文件，又迅速浏览一遍，双眼里透出掩盖不住的兴奋。他把阅读器对折了两下塞进口袋，摸出一个小巧的徽章，在胸前别好，下了车，见徽章上开始闪动自己和报社的名字，才气定神闲地来到一处入户梯的指示点。

　　“请问您是哪一户的访客？”

　　“我是来采访沈瑚老师的记者，韩泰，这是我的工作证。”他指了指徽章，“我跟沈老师约好今天下午2点整见面。”

　　“好的，沈老师的确在系统中输入了这次会面，韩泰先生，漫宇小区欢迎您，请进。”

　　话音刚落，一架通体透明的圆柱形入户梯从上方降落，垂直地停在他面前。他迈步入内，站稳后没多久，刚刚关闭的梯门又迅速打开。

　　韩泰缓步走出入户梯，发现沈瑚已经开了门，正站在那里微笑着迎接自己的到来。

　　他连忙上前主动伸出双手：“沈老师，您愿意接受《禹航新闻》的采访，我们都觉得非常荣幸！当然，也要感谢国家航天局对我们这家新兴媒体的大力支持！”

　　“韩记者对社会各界人士的采访，我在返回地球之后没少看。”沈瑚一边请他入内，一边语调爽朗地说道，“您提问的角度独特，观点也非常犀利，我记得有回为了提一个问题，您一口气背了好长一段《经济学原理》，直接问倒了那位专家。这次你来采访我，我是又惊又喜又担心，昨天晚上连夜复习了一遍《星际航行法规》。我这人啊，背书实在不行，就怕您提到法规中的哪一条，我却没记住。丢自己的脸我无所谓，但我总不能丢国航局的脸吧！”

　　韩泰客气了几句，含笑着进了门，在沈瑚的示意下坐在一把木椅上。房间里的布置十分简单，像是三十多年前最后一波崇尚极简主义的遗风。

　　雪白色的墙面上看不见全息电视的钻孔，卧室的门是真实可见的，没有用能够随时改变画面的投影封住，台灯、落地灯、壁灯一应俱全但又俭朴素净，并不是如今最为常见的无影照明系统。

　　韩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复古电子时钟，上面显示着2:08。韩泰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拇指大小的摄影仪摆在餐桌上，一个对准沈瑚，一个对准自己。

　　“沈老师，不如我们开始吧？”

　　沈瑚好奇地凑近张望了几眼，迟疑道：“这不是现场直播吧？”

　　“沈老师你放心，国航局的规矩我懂，拍完之后，我们肯定会提交给你们进行审查，通过后再发布。”韩泰缓缓地扶了扶眼镜，望向沈瑚的目光中带了丝探寻：“沈老师，您很担心现场直播的采访吗？是不是国航局有什么不能让我们普通大众知道的秘密？”

　　一心打量摄影仪的沈瑚没有察觉到什么，以为这只是记者提问的方式，免不了有些犀利：“国航局的秘密太多了，比如星际飞船的核心技术，万一我不小心说漏嘴就不好了，所以一切采访都必须要经过严格的审查，还请你理解。”

　　韩泰露出一个理解的笑：“您放心，现在各国都在开展星际航行，我国运用于宇航员的神经元修复技术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是顶尖的了。您就是这项技术在运用上的实际参与者，对其中的原理和细节肯定非常熟悉，在采访中如果带出来一星半点……”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不如我们就从神经元修复技术开始说吧？”

　　沈瑚点点头：“行，我就拣能说的说。”

　　韩泰启动摄影仪，取出阅读器平铺在桌面上，一行行字迹在上面显现出来。他坐直身体，脸上露出标准的微笑：

　　“沈瑚老师您好！《禹航新闻》非常荣幸能够邀请到您作为本周星耀人物接受专访。一直关注我国星际航行的观众们都知道，2213年，航天工作者们研究出了可以飞出银河系，探索河外星系的空间折叠技术，并由此造出了梭状宇宙飞船。10年后，我国派出一支由多个领域的专家组成的11人探索舰队，前往距离地球254万光年的仙女星系，进行实地行星考察和生命探索。沈老师，能为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鲲鹏计划为什么会选择前往仙女星系吗？”

　　“好的，首先感谢《禹航新闻》对国家星际航行事业的关注和支持。”

　　沈瑚的脸上看不见紧张情绪，这一年多来他接受过不少采访，早就适应了这种感觉。

　　“仙女星系是离银河系最近的大星系，也是旋涡星系，或许天文爱好者会更熟悉它在梅西耶星团星云列表里的编号，M31。2219年，我们借助建立在英仙座悬臂空间站上的生命探测器，检测到了仙女星系的潜龙星上有一段和地球真菌具有相同频率的生命波段，因此，生命科学家们判断仙女星系中应该也存在着生命。”

　　韩泰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阅读器：“根据资料来看，当时空间站在仙女星系中检测到了几十段与地球生物和植物相似的振动频率，为什么会首选潜龙星进行探索呢？”

　　“因为真菌。”

　　“真菌？”韩泰眉头微皱，表示不太理解。

　　沈瑚喝了口茶，徐徐道：“真菌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微生物。物质世界中的生命是从微生物开始的，既然在潜龙星上只检测到真菌的振动频率，也就意味着这颗星球上还没有其他生命，对人类来说，这种实地探索更加安全。虽然我们对仙女星系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四百多年，但它毕竟是另一个星系，那里的物理规则到底如何，我们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原来是这样，”韩泰表情变得有些沉重。“我们都知道，这次前往仙女星系的航行最终成为了一页人类历史上探索宇宙的壮烈篇章，由特级航天员陆先河担任队长的11人探测队在登陆潜龙星后，除了您之外，所有人的神经元都因为某种交替出现的量子干扰，遭遇了破坏性的摧毁。沈老师，可以再给《禹航新闻》的观众们讲述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沈瑚点了点头，眼神却黯淡下来：“出发的时刻是2223年8月12日15点46分，观象号第一次用空间折叠的技术，穿过猎户座悬臂和英仙座悬臂之间的叠洞，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从地球跃至外太阳系空间站。我能参加鲲鹏计划纯属运气好，因为五在六年前选择潜龙星作为研究对象，之后得出了一些比较基础的猜想式结论。”

　　他眯起眼，仿佛一幕幕回忆在眼前闪过：“对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陆队说的，他要我们‘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2

　　“全员注意，全员注意，观象号马上就要穿越银河系英仙座悬臂和仙女星系奎宿七悬臂之间的空间叠洞，预计3个小时就能进入仙女星系，请大家做好准备，2小时后集合。”

　　沈瑚忍不住向舷窗外望了一眼，原本群星璀璨的太空消失了，目之所及只剩下毫无光亮的无尽虚空。空无一物的参照让他丝毫感觉不到轨道舱正在自旋，填满眼眶的黑色往他心中猛钻。他连忙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后缓慢吐出，试图消散不断翻涌的那份对虚空的恐惧。重新恢复平静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拳。

　　18点22分，全舰广播再次响起：“全员注意，全员注意，请大家到登陆舱集合。”
　　沈瑚赶紧来到登陆舱，不到5分钟，11人的小队便集结完毕。

　　队长陆先河精神抖擞地看了一眼众人，朗声道：“还有48分钟，我们就会到达仙女星系的潜龙星，大家记住，登陆后不论多激动，都不要上窜下跳、手舞足蹈，时刻谨记我们身上穿的是宇航服，不是宴会礼服，开香槟庆祝的事等顺利回到地球后再说！”

　　众人紧绷的脸皮顿时松懈下来，点头笑道：“陆队放心，我们肯定听你的命令行事。”

　　“那就好。等穿过这个叠洞，我们的消息就不能实时传回地球指挥中心了，请各位做好手中的仪器无法在仙女星系使用的心理准备。还有，不管你们根据自己的专业知识发现或者分析出了什么，都要牢牢地记在脑中。”

　　陆先河一边说，一边从口袋中取出一支钢笔般的仪器，笔杆上亮着11个白色小圆点。

　　“这是神经元重写笔，我和各位一样，在出发前都被它扫了一遍大脑，如果神经元受到损伤，它会修复我们的神经系统。但我还是希望大家坚定意志，不要被超出认知之外的景象击垮。”

　　一名植物学家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陆队放心，银河系中长着怪异植物的行星我也去过不少，虽然算不上见多识广，但那些普通的可怕景象还是吓不到我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在各种行星上光怪陆离的见闻，沈瑚听得又好奇又紧张。

　　11人中只有他是第一次上太空，从知道参与这次计划到最终出发，才不过3个多月的时间。在密集的太空生活训练和飞船驾驶实操之外，他还要整理登陆后的实地考察项目，剩下的时间只刚好够他勉强背下22条《星际航行法规》。这些以文字形式出现在他眼前的法规陌生又遥远，他也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世界联合航天组织严肃地将它们写进法定章程。

　　见大家的话题越扯越远，陆先河招招手，高声道：“《星际航行法规》都背熟了？”

　　没等众人回答，他继续说道：“没背熟也不要紧，我就从来不记那些条条框框。在我的队伍里，登陆行星就只有一条法规，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是！”

　　众人高声喊道，集结时的紧张情绪逐渐消散。

　　走出银河系虽然是一次人类的壮举，但作为真正执行这项任务的宇航员，在即将进入另一个星系的之前，却很难产生豪迈或者激动的情绪，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惧。

　　陆先河曾经多次带队前往银河系中新发现的行星，如此紧张不安的脸，沈瑚猜测他一定早就见过很多次，也知道如何稳住队员们的心态。

　　“潜龙星上的1小时相当于9个地球年，沈老师的考察项目有一个是要去潜龙3号卫星上做的，我有一个节省时间的办法，大家看看可不可行。”

　　陆先河在操作板上点了几下，一幅投射出潜龙星和3颗卫星的全息影像出现在众人眼前。

　　“我们的飞船将会从这里进入。”

　　他指着影像上的一个小点，那里和他们要去的行星、卫星的直线距离连接成了一个三角形。

　　“从这一点出发到潜龙星和3号卫星上的时间是相同的。我们到了潜龙星上后，要设置6种探测仪器，需要的时间大约是潜龙星是30到50分钟。沈老师去3号卫星采集土样和石块的时间和飞到潜龙星上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不会超过50分钟。所以我的计划是，我们和沈老师分头行动，等他来和我们汇合的时候，那些仪器差不多也设置好了。”

　　一名物理学家低头在自己的操控板上算了一会：“这样的确最节省时间，我记得沈老师不需要设置仪器，只要采集土样和石块就行？”

　　沈瑚用尽量轻快的语调说道：“对，我就是去搬石头挖土的。”

　　陆先河笑道：“看来沈老师的心态还不错，那我们就按照这个计划走。青龙，你过来。”
　　立在角落的一个白色方块突然向上一伸，两只履带脚滑动到沈瑚面前，方块的两侧伸出机械手，冲着众人挥了几下。

　　“青龙肚子大，能装点东西，让它跟你去。”

　　方块正前方那一面立即打开，露出空空如也的内壁，机械手在里面划拉了两下：“宰相肚子能撑船，可谓是有容乃大。”

　　众人的笑声很快被即将穿过叠洞的报告声掩盖：“到达仙女星系潜龙星还有10分钟。”
　　陆先河大手一挥：“各就各位！”

　　众人穿好宇航服，进入登陆舱内的二级飞船驾驶室，只有沈瑚独自去了另一艘二级飞船，身后跟着青龙。

　　“沈老师，你的飞行路线我已经设置好了，待会选择自动驾驶，如果出现技术上的问题，就让青龙解决。”

　　陆先河的通讯声结束，抵达潜龙星的指示音响起。

　　观象号从没有一丝景象的空间叠洞中跃出，出现在一颗蓝绿相间的星球上空，不远处是环绕着它奔走不息的莹白色卫星。就像人类第一次在太空中见到地球那样，坐在二级飞船驾驶室里的11位宇航员，从窄小的舷窗里望着这颗巨大的星球，心中的激动像潮水般翻涌。

　　这会是人类在仙女星系找到的第一颗可居住行星么？

　　他们无法立即回答，但他们知道，历史会记住今天，人类会记住今天，银河系上那些想要冲破星系阻碍，探索浩瀚穹宇的文明，都将记住今天。所有河内文明都将在史册上写下，是太阳系上那个百岁为寿、血肉为躯、汲氧为生的地球人，为他们在仙女星系的探索上贡献了单薄却伟大的一页。

　　“沈老师，即刻出发，咱们潜龙星见！”

　　“收到。各位，潜龙星见！”

　　两艘二级飞船立即弹出，20分钟后，沈瑚成功降落在3号卫星上。他顾不得欣赏眼前的景色，快速走出飞船，指挥着青龙采集岩土样本。有了机器人的帮忙，采集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到20分钟，他们便返回飞船，准备前往潜龙星。

　　“青龙，能联系上陆队他们吗？”沈瑚一边启动飞船，一边问道。

　　正举着一块岩石认真观察的青龙把石块放进样本箱内：“联系不上，潜龙星现在正处在量子干扰的时段中。”

　　“量子干扰……大概多久能结束？”

　　“大约在5分钟后。”

　　沈瑚选择好自动驾驶，飞船渐渐离开地面，他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看来我的运气不错，降落的时候量子干扰刚好结束。不知道陆队他们的登陆有没有受到干扰的影响……”

　　他抬头看着舷窗外，飞船已经驶离3号卫星，正向着潜龙星上其他人降落的位置点飞去。眼前这颗蓝绿相间的星球静默无言，只有在穿过大气层的时候，才能通过飞船的颠簸体会到一丝与离开地球时相似的感觉。

　　地面上的景象越来越清晰，此时的沈瑚才渐渐看清楚潜龙星的样貌。

　　蓝色的液态水包裹了整个星球，被某种绿色植被覆盖的陆地更像是岛屿，零星地点缀其上，并没有如地球上那样勾连成统一的大陆。一艘二级飞船正停在一片布满绿植的开阔地面，在它的另一侧是一座微微隆起的黝黑土坡。微风吹过绿植，流动着金色能量的肥硕叶片随风摇曳，展示出生命的活力。

　　但这样一幅正常的景象在沈瑚看来却有些诡异。

　　为什么只能看到飞船？其他10人去哪里了？还有，怎么看不见之前勘测到的真菌？

　　他心中一紧，连忙坐直身体，双眼在舷窗外的绿植上不断扫视，想要在登陆前找到队友们的身影。

　　但他一无所获。

　　就在飞船马上就要降落的当口，他的目光突然注意到那座土坡，上面的黑土并不是一种固态存在，而是像虫子一样，正在缓缓蠕动。

　　沈瑚看见了一座会移动的土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