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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画皮 ...

  •   转眼又是一年乡试放榜,满怀希望的王生在榜下痴痴找寻着自己的姓名,却再次名落孙山。榜上有名的儒生们激动得欢呼雀跃,没有得名的秀才们满脸颓然。他站在那一片欢庆和悲伤交织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孤独。

      浑浑噩噩地穿街走巷,他想起多次求人作保好参加乡试时,因为拿不出上门礼而遭遇的白眼;想起父母生前在媒人面前的低声下气却换不来半句好话;想起被自己翻烂掉页的四书五经,和书肆里怎么都买不起的那些能够帮助学子理解经义的注解书。

      清高是假的,不羡慕举人是假的,看不起为官者的阿谀奉承也是假的,这些都不过是自己得不了举人之名强撑的托词。

      要是家境好一些,就能送得起给保人的上门礼,说不定也可以求到城中名儒作保。又或许能在媒人面前得脸,将来可得岳家相助,买得起《麟经指月》和《四书指月》,对经书中的章句也可理解得更加深刻一些。

      然而现在的自己仍旧一无所有。

      王生颓然地仰天长叹,望见家门时,脚步突然一顿。

      不,我不是一无所有,我有……梅卿的慧眼。

      一个念头野火般窜上来。

      要是我能提前知道乡试考题就好了。

      他打了个冷颤,惊讶自己这个在心中压抑了数年的想法居然依旧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要是我能提前知道乡试考题,凭借我的才智,一定可以作出惊世骇俗之文,只要将其背熟,到时候一挥而就,何愁科榜无名,日日遭人奚落?

      要是我能提前知道乡试考题,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顺利,我苦读多年,自当值得一个举子之名……不,只要有了梅卿的慧眼,我早晚会成一名进士,登阁拜相指日可待!

      王生被这番心火烧得浑身激荡,仿佛未来已然一一写就,只等他大步踏上康庄之道。

      他猛地推开家门,焦急等待消息的梅卿迎了上来,见他满面红光,还以为这次科榜得名。没等对方开口,王生一把拉住她:“梅儿可愿相助我一二?”

      “恩公有所求,自然愿意,只是不知所为何事?”梅卿疑惑道。

      “我想借你慧眼一用,三年后看一看乡试考题。”王生越说越是兴奋,打满补丁的青袍上下翻飞。 “只要我成了举人,何愁没有银钱宅院?梅儿,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只要你助我成事,将来一定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你就是我的贵人!”

      梅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王生,突然觉得当下的感受比几年前自己提出愿意为他偷看考题时还要困惑,而眼前这位朝夕相处之人,似乎也变得格外陌生。

      她迟疑了一瞬,开口道:“恩公,你不是教导奴家,偷看考题乃舞弊之举……”

      “呸呸呸,什么舞弊之举,我这是权宜之计!”王生嘴角一抽,斜了她一眼,“时移势易,你既有这般通天本事,不拿出来用上一用,实在可惜得很。这么做虽然明面上是我得了好处,但你早晚要入我王家门,这份荣华你也享用得到。难道你甘愿一辈子吃糠咽菜,浆洗过活?”

      “恩公,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你当初说得对,舞弊之事绝不可为。只要能与恩公一道,奴家怎么活都行……”梅卿伸手拉他,王生却一把将她甩开。

      “我不行!”他拔高音调,嘴唇愤怒地颤抖起来,“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当初和我一道在私塾念书的那些人,个个都不如我,如今却拿着举人、进士之名耀武扬威,踩在我的头上。这样的气,叫我如何忍得!”

      他转身拉住梅卿,用几乎恳求的语气道:“梅儿,你就帮我看上一次,你这般厉害,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可是这么做,不是君子儒生所为,也绝非正道啊!”

      梅卿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尽管心中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这位曾经告诉自己要守正持中之人突然转了性子,成了他口中唾弃的那些专使下三滥手段的宵小之辈。

      “恩公,今年无名我们便再等三年,万万不可行那上不得台面之事……”

      “啪!”

      没等她说完,娇嫩细腻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毫无防备的梅卿一个踉跄,向后一跌,脑袋撞在天井的石桌上,狠狠磕了一下,头朝下地扑在地。

      王生没料到自己这一巴掌居然将人打倒在地,想着自己的大好前程还要求她帮忙,赶紧上前扶住她,心中疑惑她摔得这么狠,居然连一声痛都不喊。

      “梅儿,是我不好,我真是糊涂了,怎会对你动手,我……啊!”

      望见梅卿面容的他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吓得跌坐在地。

      天色晦暗不明,数只寒鸦蹲在墙上“嘎嘎”地叫着,冷月当空,照着这方毫无生气的萧瑟天井。

      梅卿徐徐扭头,只见她额角深陷,凹进去一个碗口大小的洞,里面毕毕剥剥地闪着火花。黏稠的淡蓝液体从洞口缓慢流下,淌过她好看的柳眉,婉转的美目,顺着光洁的脸颊流到下巴,一滴一滴掉落在地。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冒烟的脑袋凝固了绝美的容颜。她伸出一只手在下巴上擦了一下,嗓音平静地说道:“呀,怎的流出来了?须得脱下来修复一下才好。”

      她的双手在凹下去的额头处摸了又摸,仿佛只是擦破皮般淡然自若。很快,她从地上爬起来,修长的手指凌空一展,涂着朱红凤仙花的指甲顿时像刀锋般尖利。

      伏在地上的王生震惊地看见,眼前这位明丽佳人用锋利的指尖在脸庞的中央用力一划,洁白如雪的皮肤分作两边,露出丝丝缕缕让他看不懂的红蓝线条和青灰肉身。

      梅卿用两只手捏住划开的皮肤,使劲向左右一扯,在王生的惨叫中,她那张明艳的面容秋叶般掉落下来,软塌塌地卡在肩膀上,很快被蓝色的液体浸染变色。失去人皮的头部布满青灰色的肉状肌理,双眼放出绿光,没有牙齿的嘴巴一开一合,森然可怖。

      “呀,错了方向了。”她自言自语道,“本该从后脑处脱起的。”

      她的双手沾满黏腻的蓝色液体,拿起塌在肩膀上的脸皮,想重新拼回去,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

      “罢了,先脱下来再说吧。”她自顾自地扯着身上的皮肤,由于一开始划错了位置,整张人皮无法被她完整地剥下来,只得一片一片地往外撕。

      目睹一切的王生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抖得像筛子一样,没有力气挪动分毫,任凭那些黏腻发臭的液体随着皮肤的撕扯喷射在脸上。

      脱下人皮的梅卿浑身青灰,体内的红蓝线条依稀可见,她冲着王生咧了咧嘴,向之前那样莞尔一笑,在对方看来却仿佛想要吃人。她拾起堆叠在地上凌乱四散的人皮,在盛满清水的木盆里浸了浸,将蓝色液体洗刷干净,再把它们一张张铺在地上,沿着撕裂的位置,用指尖冒出的火花小心缝补着。

      头部的人皮终于修补完成,就连被石桌磕破的地方也被拼接了起来。梅卿满意地将头皮和脸面往头上一套,像穿衣服一样往下扯了扯。那张娇媚的脸重新出现,只是多了一条从头顶垂直而下的细长疤痕,被磕出一个大洞的额角撑不住人皮,仍旧凹陷下去,衬得这张好看的脸异常恐怖。

      “妖、妖怪,你就是妖怪……”

      惊惧交加的王生总算找回了自己的神志,结结巴巴地往外吐字。梅卿停下手中准备重新穿回去的剩余人皮,像一个闺阁姑娘般扭着身子朝他款款行来。青灰的身体上只有一张额角凹陷的含笑脸,森森月光照着她青灰色的肉身,那摇曳生姿的步伐实在令人胆寒。

      “你,别靠近我……妖怪!救命,救命……”

      王生颤抖着朝大门口爬去,却被来到他身边的梅卿一把拉住:“恩公莫怕,我这张皮子不过是破损了些,待我修复一番即可。”

      “妖怪……妖怪……救命……”

      王生不理会她的话,两只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胡乱地挥舞着,一不小心将梅卿头上还没稳固的人皮扯歪。

      精致的五官诡异地扭在一起,一只眼睛掉进凹陷的额角,对称的鼻孔翻了天,鲜红小巧的双唇在耳朵处歪着,整张脸皱巴难看,像是霜气袭人的深秋夜晚里强行闯入的噩梦。

      “啊——”

      王生大喊大叫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朝门口飞奔。脚下一软,他“砰”地撞在木门上,血流如注地扑倒在地。

      “恩公,你受伤了。”

      梅卿正了正人皮,满心关怀地跑过来扶起他,见他和自己一般撞到了额角,小心地在流血处按了两下,疼得王生尖叫不已。

      “恩公的血为何是红色的呢?”

      她有些疑惑,但很快决定要为他修补。她抬起右手凌空一展,尖尖五只如刀锋般锐利,在王生的眉心用力一划。

      “啊——”

      一声惨叫惊起落在墙头的寒鸦,王生被划开的眉心鲜血淋漓,他疼得双唇直颤,想要奋力推开对方却被她牢牢按住。

      “恩公别怕,皮子破了,脱下来修补一下便好,我在家时经常如此,还请恩公放心。”

      梅卿冲着他又是一列嘴,右手在划开处摸了两下,却找不到和自己一样翘起的人皮。她奇怪地“咦”了一声,暗忖难道方才划得不够深,伸出指甲又是好几下。

      王生疼得抽动不已,嘶哑的嗓子绝望地喊着“救命”,神志渐渐被疼痛占据,失去了喊叫的力气,更无法推开在自己眉心摸索不已,想要撕扯人皮的梅卿。他不再反抗,心中充满悔恨。他恨自己为何不问来历便将这妖怪带进家中,为何轻易相信她会帮忙偷看考题。

      他感觉那些曾经如水般的温柔像一把利剑,扎得自己生疼,苦笑地想着妖终究是妖,就算扮演得再好,也会有藏不住的一天。

      只有还在不断划着眉心的梅卿变得越来越焦急,担忧这张皮如果不能快点脱下来,便无法在第一时间修补完成。

      若是修补不及时,损伤了内里,便无法哭笑说话,到时候这张皮就不得不被扔掉,自己的好几个姐妹都是这样死的,恩公待自己这般好,可万万不能因为修补不了额角的伤痕,白白送了命。

      她着急地想着,手中的动作变得粗鲁起来,但任凭血流成河,也没有停下撕扯人皮的尝试。

      “妖怪!吃我一剑!”

      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直直射入梅卿失去皮肤的肉身。剑气在寒风中凛凛作响,腾起的蓝雾瞬间包裹住她,将她困住。

      一名清瘦老道推门而入,将趴在地上的王生一把拉起,抹了两下他脸上的血污,皱着眉头看了几眼,忽而大笑道:“怎的,这就吓傻了?!”

      王生的神志清醒了一些,看清楚那是个来救自己的老道时,才呜呜地哭起来。

      老道拿出一根针,针尖抵在他那被划破的眉心处,来回推了两下。王生只觉得针尖所到之处滚烫灼热,但疼痛感却随之减轻。

      “行了,自己洗把脸去。”

      老道松开他,走到雾气前单手往里一伸,迅速抽出那把长剑。剑柄上沟壑纵横,梅卿身上的蓝色液体在沟壑间缓缓流动,很快凝结在上面。

      雾气散去,胸口露着一个剑痕的梅卿失去了呼吸,木头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道上前将她的身体推倒,用脚踩了几下,那具青灰肉身像是泻了气一般变得扁平。他拾起天井另一侧那些被撕成条状的人皮扔在肉身上,叠衣服似地卷了起来,往腰间的布袋里一塞。

      王生看得呆了,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多、多谢相救……”

      老道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王相公,端正心思,莫行歪路。噫!我去也——”

      他忽地向上一窜,没入暗夜之中。

      老道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金陵城外的灵岩山脚。

      他步履匆匆地在树林间走了一会,见四下无人,突然掀开一株老树下的藤蔓,钻了进去。穿过长长的土洞,直到目之所及处闪现亮光,望见一只插满长剑,被蓝气围绕的圆球,他才放缓脚步。

      “回来了。”一只青灰色的蜥蜴扭着身子从暗处爬出。

      “幸亏我去得及时,否则那地上人连命也没了。”老道一边说,一边把背在身后的长剑插入圆球。

      球体顿时光亮大作,一段段来自梅卿的记忆在硕大的地洞中凭空显现。

      老道看了一会,突然抱怨了句“身上发痒”,双手在后脑处一扯,一张人皮掉了下来,里面爬出一只墨绿色的蜥蜴。

      青灰蜥蜴用尾巴甩了他一下:“送她出去前怎的忘了告诉她自己和地上人不一样?”

      “我这不是为了让她尽可能地以为自己就是地上人嘛,谁知道会出岔子。”墨绿蜥蜴无奈地趴在地上。

      “这都试了几百万次了,浪费了多少张皮子,她们竟还没学会地上人那些绕来绕去的心思?”

      “你当地上人这般好懂?”

      “若是学不会,将来我们重回地面时,定会因为摸不准他们百转千回的心思,而被轻易识破。”青灰蜥蜴地语调有些忧虑。

      墨绿蜥蜴却盯着那些不断闪动的记忆,言之凿凿:“幸亏地上人蠢笨的肉眼看不出人皮下的真面目,等我对她们改进一番,把内里也用经脉脏腑装起来,皮子受了伤也别脱下来修补,没得吓死那些地上人了。如此再试个几百年,定有所成。”

      青灰蜥蜴甩了甩丑陋的脑袋,叹了口气:“但愿吧。唉,画皮易,画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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