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写的科幻小说》无色无味

15、贾湖纪事

　　就在整个元星都陷入变异人攻击的恐惧时，一支由朝廷派出的特殊军队在入冬后的一个黎明悄悄潜入山林，摸到一处山洞，在短短五分钟内尽数击败了那些寄居在洞中的变异人。

　　消息传来，每天宣扬“人权”的群体一改平日里抨击朝廷的论调，在虚拟域中恨不得将那支军队中的每一名士兵都夸上天。

　　朝廷公开了那支名为“超异人”军队的秘密，民众这才意识到，原来顶着全星的谩骂却不吭不响的列山氏医馆，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秘密进行着一项能够让普通人通过基因改造，轻松对抗变异人袭击的生物工程，而这支军队就是由改造成功的第一批“超异人”组成。

　　前一刻还在虚拟域中以小丑形象示人的姜势，此时却成了民众口中一位光辉伟岸的救世英雄。列山氏医馆的信誉度又高涨起来，配合着朝廷在虚拟域中推广打出“自救”的旗号，劝说所有成年的元穆人自愿接受基因改造，好在变异人来袭时保护家人。

　　对变异人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民众一批批进入改造基地。父母们把基因改造作为送给孩子的成年礼物，成了风靡一时的潮流，所有人仿佛一夜之间忘了那些头上长角、语言迟钝的变异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在超异人的驱赶下，变异人不得不躲进深山老林，再也不敢踏入州县半步，他们和野兽争夺食物，成了真正的兽人。

　　元穆文明就这样又延续了五十年，对他们而言，生命才过去十分之一。

　　民众非常满意身上被改造出来的超异基因，在生育下一代前进行的基因筛查中选择了留存。一批批具有超异基因的婴儿诞生了，他们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便力大无穷，还没识字就能徒手碎物，视觉和听觉异常灵敏，只要稍加训练，目视更可穿透树木丛林，精准搜寻到山野中的活物。

　　这些孩子被称为“终异一代”，所有人都相信，那些躲入山林中的变异种族的命运一定会终结在这一代人手里。

　　然而元穆人的未来却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终异一代”长大成人后，生育的后代却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病理性基因缺陷。

　　先是色盲视弱，再是失聪失明，这些病变全都躲过了生育前的基因筛查，在16岁或者36岁时集中爆发，打了元穆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他们的后代却出现了更加严重的病变，在筛查中根本找不到一条正常的基因链，即将来到这个世上的每一个孩子，天生就会带着身体上的残疾。

　　列山氏医馆的名誉再度扫地，朝中的元穆帝和望族们读完姜势呈上来的密折，更是陷入长久的沉默。那份密折里记着一条可怖的消息，这批孩子中至少有一半人活不过16岁或36岁，就算躲过这两个时间，也只能勉强活够百岁。

　　元穆帝和阁臣一样陷入对王朝未来的恐惧之中，他们都知道，要是没了体貌正常的后代，元穆朝根本不可能延续下去。

　　就在朝中望族手足无措的时候，被外放至幽州一百多年的列山氏族长共工突然返回族中，一夜间收回姜势主事的医馆。

　　第二天，他带着一份奏折匆匆面见元穆帝，提出“归元计划”，主张用生物工程还原所有的变异人和超异人的基因链，并严令剥夺已经来到世间的身体残缺一代的生育权，好让元穆人的基因恢复正常。

　　只要王朝能延续下去，剥夺那些百姓繁衍后代的权利对元穆帝而言算不了什么。然而让他犹豫再三的是这项工程将会产生巨大的资源消费，国库因为此前三年的瘴疫已经收支难平，百姓口袋也在此后购买预防剂和修改基因的过程中被掏了空。

　　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告诉共工尽管放手去做，朝廷自会拨款相助。

　　共工回到族中，立即着手改造列山氏医馆原本用于打造超异人的生物工程。他在百年的外放中时刻关注着各大洲的瘴疫、变异人、超异人，和后来身体残疾的一代，秘密联络姜势手下还存有良知的医者，总算找到了恢复各类异人正常基因链的方法，虽然代价是要放弃整整一代人。

　　然而元穆人别无选择。

　　朝廷的拨款流水般淌入列山氏，就连共工自己都感到吃惊，在各大洲失业频发的时期，国库中居然能拿出这么多钱。

　　“归元计划”的生物工程在两年后组建完毕，三次实验均成功将变异人恢复正常。但元穆帝却始终没有下令在虚拟域中对民众公开这一消息，只是让共工尽快开始针对超异人的基因链恢复。接连不断的超异人被送了进来，他们身份成谜，寡言少语，恢复正常后虽然有些激动，但也从不与列山氏中的医者分享喜悦。

　　共工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直到那天进入准备室，看见几个普通的名字下对应的却是曾经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歌手，他才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

　　元穆帝骗了他，送进来的超异人非富即贵，这位一向号称“慈爱万民”的君主根本没有想让普通百姓恢复正常。

　　共工对元穆帝寒了心，要是民众继续在变异身体的基础上进行生育，人口数量越来越少是早晚的事。元穆帝明明知道个中危害，却依然只让富贵之家接受治疗。

　　可是，让他一直想不通的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不久后朝廷在虚拟域中颁布的征收令更加让他心惊。

　　朝廷声称恢复变异基因的生物工程已经组建完毕，但用以启动工程的地磁能量庞大，要求所有备有指南车的家庭上交磁场操控仪用以合造大型控制器。启动生物工程虽然需要地磁能量，但列山氏一族中现有的磁场控制器已经绰绰有余，那这些被征收上来的仪器，究竟要用到什么地方去？

　　共工心底始终对元穆帝存了一份“君主爱民”的偏信，他不敢妄自揣测，只好暗中安排亲信调查民间磁场操控仪的去向。

　　半月后，亲信带回来几张反重力飞船和荧惑星基地的设计稿，共工终于意识到，这位整天用“心怀天下”自诩的“仁君”，背地里却设计了一出让富贵之家花钱买命，意图放弃元星上所有普通百姓的未来，逃往荧惑星的诡计。征收来的磁场操控仪，正是这些反重力飞船快速驶离元星的关键，同时也能让所有被抛弃的百姓失去离开元星的技术，永远被困在这颗没有未来的星球上，自生自灭。

　　得知真相的共工感受到一种来自君上的莫大欺骗，入朝时元穆帝对自己“为国为民”的叮嘱，此刻回想起来仿佛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那些普通的百姓在元穆帝和那些贵胄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对他们而言，百姓是盛世中的仆奴，败世中的累赘，需要时民贵君轻，不需要时便弃若草芥。

　　亲信告诉共工自己偷听来的计划，朝中人已经秘密约定在三天后借助不周山下的元星磁场平衡工程，趁夜飞离星球，再炸毁各洲山海中的技术工程，将元星上的文明恢复到农耕之前，好让无法登上飞船的人类永远失去反击和离开的能力。

　　这个消息让共工对元穆帝彻底死心。

　　他决定阻止他们，否则留在元星上的人就全完了。

　　那是元穆朝在元星上的最后一天。共工驾驶着指南车秘密来到建立在不周山地底的元星磁场平衡工程，试图暗中入侵运行程序，将它关停，却没想到元穆帝早有准备，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还没等他靠近基地便摧毁了指南车的磁场操控仪。

　　眼看指南车在空中胡乱旋转，再有不到半分钟就要坠毁，共工狠下心，飞快设置好目的地，自己在最后时刻跳出车舱。

　　指南车发了疯似的撞向元星磁场平衡工程基地，山脚处发出一声惊雷般的炸裂，不周山的左侧被撞开一个大洞，很快从漆黑中窜出烈火，熊熊燃烧起来。悬在不周山上空的虚拟域顿时失去磁场平衡力，那只巨大的透明球坠落下来，粉身碎骨地摔在山峰上。

　　一向在虚拟域中分享日常的元穆人突然断了联系，他们着急地冲出家门，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震惊地望见无数艘从未见过的长条状飞船从山间海面升起，霎时间消失在天际。
　　人们不知道那些飞船的来历和去向，只有共工呆立在原地，绝望地看着那些提前离开的反重力飞船。

　　就在所有飞船离开之后，大地忽然暴怒起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要把陆地和海面撕开。不周山猛地倾倒，滚着明红色岩浆的地层缓缓上升，遮住天际后又重重落下，灼热的气浪翻涌四散，周围的林木山石水一样融化。不周山和元穆人引以为傲的磁场平衡技术，以及共享大脑的虚拟域，就此没入地面，只给他们留下一片遍布岩浆和气浪的大地。

　　地底下的闷响不断传来，人们在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末日里哭喊着抱头逃窜。

　　山海移，地势倾，磁极翻转，元星上的磁场陡然降了七成。白天和黑夜失去了更替的秩序，夺目的蓝紫色光芒频繁出现在天际间，衬得黑夜如白昼般明亮。无形却异常强烈的紫外线毁灭了数不清的树木野兽，没能离开的元穆人和变异人躲进岩洞中才勉强活了下来。

　　列山氏一族死伤无数，艰难返回族中的共工发现九台基因链还原仪消失了八台，只剩下在自己离开前悄悄藏进山洞的那台。

　　他原本的计划是阻止元穆帝离开，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些贵胄根本不管民众的死活，不仅提前离开，还炸毁了不周山下的元星磁场平衡基地，削弱了磁场能量，让所有依靠磁场力运作的机器再也无法启动。好不容易藏起来的这台仪器，只剩下记录实验过程的全息影像可以调出，被遗弃在这里的人彻底失去了恢复正常生活的希望。

　　发现那些变异人和身有残疾的百姓一样，也成了元穆帝的弃子后，共工做了一个决定。
　　元穆文明已毁，留下来的人种势必要建立新的生存秩序。元穆人不如变异人身强力壮，手脚完好，不出十年，前者中的大多数多半会沦为后者的奴隶，他必须想办法保住这台基因链还原设备。

　　他和为首的变异人签订了契约，以奉他们为元星之主为条件，请求他们世代守护这些难以弄懂的机器。

　　磁极的翻转让元星地表灾难频发，共工从废墟中找到十几台还能勉强启动的指南车，破解了磁场平衡仪，把稳定磁场的数据写入九支跟随自己多年的七孔鹤骨牧笛，埋入四海三山二湖，这才稳住了元星磁场。

　　五十年后，那些携带着病理性基因缺陷的元穆人已经生育了好几代人，但活下来的人数却少得可怜，能躲过16岁和36岁死亡阴影的人再也无法像共工那样，活到五百岁。

　　先进科技的尽数被毁和山海陆域的撕裂重塑，把仅剩的元穆人送回遥远的狩猎时代。

　　人数的骤减和生命周期的缩短，让他们无暇传承发展了几百年的灿烂文明，就连语言能力也出现了退化。不少人被变异人捉走，成了他们的奴隶，只会说简短的字词。剩下的人逐渐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曾经来自怎样辉煌无比的王朝，唯有日日夜夜为了生存而挣扎。

　　那台藏在山洞中，由变异人世代守护的基因链还原仪是共工留给元穆人最后的机会。

　　可惜的是，直到他离世之前，都没有看到任何能够发展出用来启动生物工程的磁场控制技术，恢复正常基因链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