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应水一

2、斩昔而不悔

　　归长林把孩子搂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只手拿衣袖擦起顾已的眼泪:“别怕，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
　　半晌，顾已不哭了，紧紧抱着归长林。
　　归长林把人抱起来，向屋外走去，他让顾已坐在长廊扶栏上，一只手轻轻护着他。
　　顾已看清了落下来的花，白日看来，愈加美艳，青青泛边的花清冷却又仿佛柔和，奇异般不相矛盾。
　　它们纷扬着从顾已脸边轻轻拂过，落在衣襟里。
　　“尘生树花期不定，随性而开，十日前你来了，它便开了，灼灼愈烈。”
　　“我叫归长林，是魔界坠青城少君。”归长林说着。
　　顾已回头，瞥见他的脸上是冷然的。
　　那一天，顾已和归长林看了半日的花，他捏着归长林的衣角，想，魔界也不全是坏人。
　　后来，尘生花又灼灼开了二十余日，在纷繁了一月有余的花之后，在某一夜，尘生花一夜落尽，再无续蕊。
　　顾已看见归长林站在树下，似乎在叹息着什么，想挽留什么，却又无能为力。
　　顾已的伤已经好了，他在斩昔府里乱窜，每一个地方都摸得清清楚楚。
　　今日已过了时辰，可归长林还没有回来，他想出去，但小梨姐姐不让，冲他嚷:“不许乱跑!不许出家门!不然把你扔到恶熔渊里喂恶灵!”
　　归梨九朝远处望了望，走了，衣摆上簇拥热烈的梨花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留下顾已一个人。
　　顾已在门后坐着，门上了锁，施了咒，他出不去，于是他看向了院墙，墙上爬满了花藤，向高高的墙外延展。
　　顾已攀上了树，但离院墙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了看，咬牙下定了决心，猛地跳过去，无奈腿还是太短，堪堪撞在墙上滑了下去，他乱拽着花藤，仰面朝天砸在地上。
　　他龇牙咧嘴地要爬起来，忽然，一方阴影遮住了他，上方的人正看着他，跟他大眼瞪小眼。
　　忽然被人揪着领子一把拎了起来，顾已乱踢乱蹬，就是踢不着，那人哈哈笑着:“哪来的小崽子？好傻呀。”
　　“半缘!”归梨九在喊。
　　拎着顾已的人放下了他，正色道:“小梨姑娘。”
　　顾已在一旁看着这个青年人，一身白衣，扎着明蓝发带，与归长林不同，眉目俊朗深邃，鼻梁高挺。
　　顾已转身走了，他坐在台阶上望着门，心里温习着法诀，把自己会的法诀倒腾来去地背。
　　那边的那个半缘和梨九姐姐不知说什么，许久，半缘走过来，停在了顾已面前，挡住了他看门的视线。
　　顾已眨巴着眼睛看他。
　　半缘把顾已上下打量着，虽说这小崽子长的是可爱了点，但还是扔出去比较好。
　　心动不如行动，半缘突然伸手向顾已抓去，顾已有了前车之鉴，一个矮身，跑了。
　　自己要出门和被扔出门还是有差别的!
　　半缘满院子追着跑:“你个小崽子，家里米缸都见底了，养不起你!”
　　顾已脚下一个趔趄。
　　半缘觉得丢脸，自己现在连个孩子抓不着了?
　　归梨九也拦不住，挡在半缘身前干着急。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顾已一个箭步冲过去，躲在了归长林身后。
　　半缘身形一滞，俯身行礼，站着不动了。
　　归长林看他一眼，扯过了身后的孩子，半蹲下来，把手上的东西伸到了顾已眼前:“我听说你们人界的孩子都爱吃这个……呃……糖葫芦?”
　　顾已眼前一亮，是糖葫芦。
　　但手伸到一半，一咬牙又缩了回去，把两手背在身后，低头看地板。
　　归长林嘴角弯了弯:“怎么了？”
　　顾已抿了抿嘴:“他说家里穷，说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
　　说着，罪恶的小手指向了半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归长林。
　　半缘当即一抖，暗道不好，他都要跪了!祖宗!
　　归长林笑出声来:“没那么穷，我好歹是个少君。”
　　顾已伸手拽归长林的衣袍:“可是，你把好看衣服卖了。”
　　归长林低头扫了扫身上的玄衣，想来顾已说的应当是那件浅金的，说:“好看衣服收起来了。”
　　他把糖葫芦又晃了晃，顾已接过来，小手一伸:“你也吃，很甜。”
　　归长林笑着，眉眼染上了柔情，握住拿着糖葫芦的小手咬了一口山楂。
　　顾已小心舔了一下，咬下一大口，和以前师兄带他在旧归山下小镇上买的一样好吃。
　　顾已的眼神倏而暗淡下来，归长林拉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归长林把顾已抱回房里，关上门走了， 顾已扒在门缝上往外看。
　　归长林和那个半缘在说话，肃穆平静，没了柔情。
　　刹那间，顾已想起了那个暗林中冷冽肃杀的归长林。
　　归长林回到房里时，顾已吃完了糖葫芦，乖乖坐在凳子上，半晌，他开口:“还喜欢这里吗？”
　　顾已点头。
　　顾已冲归长林摊开手，手里是一个荷包，刺绣精湛华丽。
　　归长林拿过来，把东西倒出来，长串细小银铃落在他手心，他眯起了眼。
　　“这个东西很重要，我把他给你，我想留下来。”顾已说着。
　　吟风铃，这孩子还挺有意思。
　　归长林回想着顾已衣物上的家纹，虽然残破，现下想来，依稀是金线勾边的枫叶状，似乎并不是特别有名的门派。
　　算了，以后再说吧。
　　归长林蹲下来，把吟风铃随意缠绕在顾已腰际上:“东西重要，就拿在自己手里，你要是愿意，当然可以留下来。”
　　顾已看着归长林的眼睛，他想，这就是大师兄常说的顾盼生姿吧。
　　晚上，顾已躺在床上，他转头去看归长林，不敢靠得太近。
　　虽然他常常笑着，但顾已感觉得出来归长林身上的清冷，让人不敢靠得太近，他知道，小梨姐姐和那个半缘也有点怕归长林。
　　归长林翻了个身，就看见黑暗里顾已看着自己的明亮的眼睛，伸手盖了过去:“睡觉。”
　　顾已:“为什么斩昔府没有客房?就只有半缘一间房，小梨姐姐一间房，你一间房，书室为什么在亭子里?正厅为什么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还有，昨天吃饭的时候有风从东墙的裂缝漏进来，很冷。”
　　顾已感觉对面的人有点无言以对，那个人把手收了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顾已毕竟只是个小团子大的人，说出的话不带什么复杂情绪，真诚而认真。
　　他只想找些话来说说，他想听归长林的声音，可是归长林不买账，不和他说话了。
　　顾已嗅着帐内的木香，睡了过去。
　　第二天顾已趴在长廊的护栏上，看着院里被请来的几十个工匠模样的人在上下捣鼓，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被摆在院子里，顾已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大半年过去，顾已看着雕梁画栋的斩昔府陷入了沉思，同样陷入沉思的还有半缘和白梨九。
　　仿佛是为了印证斩昔府不穷，影壁精细，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风帘翠幕，山林参差。
　　原先错乱纷杂的林木都已修缮成景致，正厅檀木典雅，玉件点缀，厚重典雅的感觉颇似人间的味道。
　　顾已的书室还在亭子里，在水面中央，但花池扩大了，金莲未开，碧叶繁盛，养起了鱼，半缘说，那鱼来自北域，稀有，且贵。
　　归长林的屋子没有丝毫改变，因为他拒绝。
　　长廊连接着院落，穿行于林间，突然有了少君住处的华贵模样。
　　顾已觉得自己很无辜，好像什么也没说。
　　小梨姐姐和半缘倒是很开心，小梨姐姐感叹:“终于像样了吗，哥!你终于感悟到自己少君的身份了!”
　　半缘眼泪都要掉下来:“我们真的有钱?!少君!所以，以前为什么要教育我节俭?!三年了!我只有那两套衣服!”
　　顾已不开心，他被归长林扔出房间了。
　　他胡乱选了一间，挨在归长林屋子旁。
　　半夜，他又摸了回去，偷偷趴在床边，盯着归长林看，归长林无奈地把孩子捞进被子里:“我以为你会喜欢，至少高兴些，都是人界的玩意。人界不是都讲究一个家吗？”
　　顾已抱着归长林的手，想起以前大师兄说撒娇就带他下山玩，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长林哥哥，我跟你一起住。”
　　太黑了，顾已抬头，他看不清，但他听到归长林笑了，说:“好。”
　　顾已没有修魔，归长林去人界搜罗了各式书籍，他没带过孩子，自己和小梨都是胡乱过来的。
　　他在坠青城里找了个先生教顾已念书修行。
　　先生是修真之人，修为高深，博古通今，不知惹上了什么祸事躲在坠青城，被归长林请了来，整日在府里晃荡，下了课倒头就睡，长廊上，树上，金莲池边。

　　一日，顾已在书亭习字，归梨九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字:“小已，你的名字怎么写？”
　　顾已看着归梨九，才想起来为何当初说到自己名字时，小梨姐姐的神情如此怪异，原来，她不识字。
　　顾已把头转了回来，在纸上缓慢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归梨九认真地一笔一划地记着，依旧笑着:“这样以后就会一直记得小已了!”
　　归梨九说着:“虽然我也快百岁了，但你们凡人的字实在也没记住几个，算了算了，从明日起，我要和你学!好歹要把哥哥的，半缘的，自己的名字都背熟。”
　　顾已想，快百岁了？!这怎么…………
　　归梨九看着顾已，笑着:“我们魔族寿数千载，你们若不修仙，短短数十载于我们来说不过……不过……呃……话本里的一段故事而已。”
　　归梨九为自己的博学而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