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暖》清塘虾

56、从未出现的“爸爸”

　　“嗯，你说。”
　　妈妈语气轻松，梁墨却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拉着妈妈的手，自己起身坐在她对面，酝酿着稳定情绪，可一出口却泄了底。
　　“妈……”声音是颤的，嘴唇也在抖，脸色更是白得难看。
　　“小墨？”妈妈的声音响起。
　　“我，有件事，我……”又说不下去了。
　　妈妈拉着他的手，安静地看着他。
　　梁墨低下头重新组织语言，“这件事早就该告诉你，但我很怕你难过，一直都没说过，以前也没有说得必要，但是现在，”梁墨又低下头去，“但现在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
　　他鼓了鼓勇气说：“妈，从中学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你总是说我对人冷淡，同学关系不好，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妈，”他抬起头看着妈妈：“妈，我喜欢的是男生。”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妈妈突然松开了他的手，一手扶着沙发边沿，一手按在自己胸前。
　　“妈，”梁墨的声音很哑，“妈，是我不好，你别难过。”
　　妈妈脸色煞白，半晌发抖的声音问，“你早就确定了吗？”
　　梁墨点点头，两行泪流了下来。
　　妈妈长长的呼出口气，突然轻笑一声道，“唉，我早该知道的。”她伸手抚了抚梁墨的头发，眼泪也跟着掉下来，“傻孩子，我的傻儿子！”
　　“妈……”说不下去，梁墨的泪流得更凶了。
　　妈妈轻拍他后背，自己也哽咽的说不出话。
　　“妈，是我不好，你别哭，都怪我！”梁墨跪在妈妈膝边，一遍遍重复着道歉，一次次后悔自己不该告诉妈妈，想到任寰宇心里更是绞痛，几种复杂的情绪交缠着，泪水似乎都把他整个人粘在地板上，连起身的力气都失去了。
　　妈妈一直轻缓的抚着他的后背，没有说话，情绪也缓缓收起来。梁墨垂下头枕在妈妈膝头，小声的抽噎着。
　　“小墨，你本身就是弯的，并不是后来变成弯的对吗？”妈妈突然问。
　　“……对。”梁墨直起身茫然的点头，妈妈还知道“弯”代表同性恋？
　　“你怎么确定的？”妈妈这次直直地看他的眼睛。
　　“因为，”梁墨艰难的咽下口水道，“我对女生一直没有任何感觉，中学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生，那个时候我才确定。而且，我，我只对男生有……冲动……”最后两个字说得非常轻。
　　“你中学的时候就跟男生……”妈妈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不是的妈，”梁墨马上道，“中学的时候我们只拉过手，接过吻。真的！”
　　妈妈好像松了口气似的抿了抿嘴。
　　“经过那次，我才真的确定自己是喜欢男生，并不是没碰到合适的女生。”
　　“是哪个男生？我见过吗？”
　　梁墨摇头，“我跟他只相处了半个多学期，是我高一的后半学期，他高三，后来他毕业我们就没再联系过了。”
　　妈妈喃喃的说，“高一，高一，你现在大三，都六年了……”
　　梁墨低下头，他原本打算永远不告诉妈妈的。
　　“以前你跟同学都不怎么来往，我还一直觉得你太内向，总是担心你太过孤独，你是因为这个问题一直不肯跟别人亲近吗？”妈妈又问。
　　“我，我有时候怕别人知道这件事，也怕我会喜欢上什么人露出马脚，而且我觉得男生之间总是互相勾肩搭背的，对我来说也不舒服，所以就跟同学保持距离吧。而且高中三年除了程皓，也确实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我儿子这么帅，钢琴弹得又好，怎么会不招惹小姑娘喜欢？你到了大学以后更是显得奇怪，情绪不高，总说忙，家回得少了，回来以后话更少。有时候我想跟你聊聊，你又马上亢奋起来，弄得我总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妈妈拉起他坐在自己身边问，“那段时间到底怎么了？”
　　梁墨艰难的讲述了论坛事件，妈妈手抖得攥着纸巾，一会擦一下眼泪，一会又在梁墨腿上蹭蹭，似乎不停在安慰他，又似乎在抚慰自己抽疼的心。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我的傻孩子，你为什么不说呢？”妈妈搂着他泪如雨下。
　　“我怕你伤心，妈，我就怕你难过，怕你后悔当初生下我，怕你觉得为了我付出了这么多不值得。”梁墨脸白得可怕，但却说出藏在心里最深的恐惧。
　　“小墨，你长大了，很多事情应该让你知道，以前你小时候问过的问题，”妈妈缓缓的舒出口气，“那些问题我以前全避着你，现在也该告诉你了。”妈妈起身去自己的房间，过了会拿着个小盒子出来坐回梁墨身边。
　　她翻开盒盖，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梁墨，“他是你爸爸，他叫李文君，君子的君。”
　　梁墨接过细看，黑白照片里是个英俊的男人，头发微卷，鼻梁很高，眼眶深邃。
　　妈妈靠过来也看着照片说，“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当初是军区文工团的芭蕾舞演员。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介绍人是他们团长。”
　　“他很帅。”梁墨看着照片道。
　　“嗯，你的头发眼睛和鼻梁都长得像他。”妈妈回头看看梁墨，“认识没多久我们就结了婚，那时候我就喜欢他长得帅，挺冲动的。他对我谈不上热情，我提出结婚他就同意了，我还以为他是外冷内热，脸上看不出，心里在等我提结婚。然后我们就在各自单位开了介绍信去办了结婚证。”
　　说着妈妈又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翻开里面写着两人的名字和结婚日期。
　　“可是结婚以后他依然很冷淡，我们简直就像两个合住宿舍的人，他每天很早起床练功，晚上回家帮忙做饭，很早就上床睡觉。在结婚的头两个月里，他连我的手都没碰过。”妈妈回忆着过去，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光闪着。
　　“我们团那时候有好多结了婚的女同志，总问我婚姻生活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每次都装害羞躲开，可我心里也清楚，我那能叫婚姻生活吗？恐怕连宿舍生活都比不上。唉，这么多年了，干嘛还抱怨呢！”她伸手拍了拍梁墨的手继续道，“后来我们吵过，我也跟他闹过，最终两个人终于有了夫妻之实。”
　　梁墨心里有团模模糊糊的影子，随着妈妈的叙述慢慢出现棱角。
　　“可是他呢，始终是一个样子，不冷不热。我们的亲近少得可怜，间隔两三个月是经常的，而且他的习惯也很奇怪，亲热的时候他从不看我的脸，永远在我身后……”妈妈不好意思的拍拍梁墨，“多少年了，我从没提过这些事，没想到第一次是跟我儿子说。”
　　“我们的关系就一直那样，我对他不满，跟他吵跟他闹，急了还砸东西，可他从来都像没事人一样，对我也一直是忍让，不仅从来不跟我吵，对我还像是对待坏脾气的小孩……”妈妈笑着摇头。
　　“他为什么这样对你？”梁墨握着妈妈的手问，“难道他跟你结婚不是因为爱情吗？”
　　妈妈摇头，“我也问过自己，什么都猜过，可惜猜了那么多，都没猜中。后来结婚第三年时有了你，我兴奋的不得了，觉得他也会因为当爸爸而开心，迫不及待就发电报告诉他：妻有孕速归。可谁能想得到，就是这五个字，要了一条性命。”
　　梁墨瞳孔骤然一缩，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消息自杀了？梁墨摇摇头劝自己，不对不对，不至于呀！那个年代的未婚女青年有孕了说不定会做这种傻事，可一个已婚男人怎么会因为有了孩子而自杀？！
　　妈妈轻轻拍他头道，“别瞎想，不是他。”继续道：“那个时候他们团在南方演出，电话是联系不上的，信件又慢，我就拍了那封电报，哪知道取电报的人当着很多人的面恭喜他，说‘老婆怀孕是大事，快跟团里请个假吧，领导肯定给批的。’ 一下子就很多人都知道了。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他们团里一个唱男高音的小伙子投湖了，才26岁。”
　　沉默半晌，妈妈看向梁墨道，“他才是李文君的伴侣。”
　　“他，他是同性恋？！”影子消失，真相这样直勾勾的晾在眼前。
　　妈妈慢慢点头，“我曾经很后悔，如果当时写信告诉他，或者干脆等他回来，也许那个人就不会死。”
　　“这怎么能怪你？明明是他，他不喜欢女人为什么要答应跟你结婚？他男朋友都能为他自杀，他为什么结婚啊？”梁墨激动的喊起来。
　　妈妈扬扬眉温柔的笑了，“后来我问过他，我自己也查过很多资料，读了一些相关的小说。怎么说呢，时代吧。有很多明明知道自己取向的人，最后都选择了结婚生子，在他们心里可能那些都算是正道，就像毕业生都觉得只有进国家编制的单位，书才没白读一样。在他们心里年青时候有过激情有过爱情就足够了，最后还是要回归到结婚生子这一条路上来。所以别人介绍我们认识，他就去了，我跟他提出结婚，他就同意了，就这么简单。”妈妈摸摸梁墨的脸，“你并不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但至少你是我爱的结晶。”
　　“那后来呢？”梁墨轻声问。
　　“那个人自杀以后，他们团就提前结束演出回来了，他憔悴的不成样子，两只眼睛通红，好像几天没睡过觉一样。我担心他，也请了几天假在家陪他，那些天他总是沉默不语，呆坐在床边，看上去像丢了魂。半夜又会惊醒，有时就瞪着眼在床上坐着。我有一次半夜起夜，差点被他吓死。”
　　“再后来，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吧，他跟我坦白了所有事情。他说他很爱那个人，以前他决定结婚的时候那个人就以死威胁过他，但他劝他，说他最终也要结婚的，他们两个再爱对方，也不可能无所顾及的在一起生活。后来跟我结了婚，他们俩分开过一段时间，可能还是互相吸引吧，最终两人还是又在一起了。”
　　妈妈哼笑了一声道，“多可笑啊，李文君明明跟我结了婚，我却是他们感情中的第三者。”
　　梁墨紧攥妈妈的手，心疼她怜惜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后来他提出离婚，他说他对不起爱人，也对不起妻子，自己觉得这样活着实在太没意思，他想换个活法。我听到他说得那些，当时简直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完全傻在那儿。后来又过了几天吧，他又来找我，问我考虑好没有，要是考虑好了先陪我去流产。”妈妈扭头看梁墨。
　　梁墨问，“你，你没同意吗？”
　　“是啊，我当然不能同意啊！”妈妈得意的笑，“不管他怎么想，肚子里的是我儿子呀！其实那段时间我很混乱，每天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有时候想为难他一辈子就不跟他离婚，有时候又想自己犯不上跟他耗着。总之不停有念头冒出来，而且那个时候我刚接触‘同性恋’这个词，连同性为什么会爱上同性都弄不明白，更不要说别的。再后来有一天，他又来找我，告诉我他已经跟团里提出辞职，他要离开不想再回来，来见我最后一面。我问他‘你不是说要跟我离婚吗？怎么现在要走了？’他说‘我知道你不离婚是在惩罚我，确实是我的错，但我离婚是希望你以后能有幸福生活，算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我自己，离与不离是一样的，反正以后我永远不会结婚，我不想再害其他人。’大概就是这些话打动我吧，我觉得他终于肯对我诚实一次，就同意跟他离婚，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去办了手续。”
　　“然后我自己去了趟医院，挂了号交了费，但并没做手术，在他走前把单据寄给，写信说手术做完了，让他放心走，以后都不要回来了。”妈妈沉默在回忆里。
　　“后来他就走了吗？”梁墨问。
　　“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办离婚手续，那之后听说他去了南方，再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妈妈捏了捏梁墨的手，换了种轻松的语气道：“后来我还挺关注这个群体的，慢慢知道他们是生来就喜欢同性，无法改变。我还知道动物里也有这种情况存在，还知道你今天跟我说这件事的行为叫‘出柜’，还有‘直’和‘弯’的曲别，还有‘0’和‘1’……”
　　“妈，”梁墨出言打断，“你先让我缓缓吧！”
　　妈妈笑着说，“咱娘俩也说开了，不能光是你刺激我啊！”
　　梁墨也扯出个难看的笑脸道，“好像是我更受刺激……”
　　妈妈用力搂他的肩道，“你不用担心妈妈，妈妈在你还没生出的时候就受过一轮刺激了。妈妈现在就希望你好，只要你好好的，生活幸福，就是妈妈最大的心愿！”
　　梁墨也靠在妈妈肩上用力吸吸鼻子：“妈我会幸福的，我现在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