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星河》陌*染

8、星河

　　吴忘星坐在轮椅上，双膝和无力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的五指都缠满了白色的绷带。
　　而吴忘星则头偏向一侧，眼睛望向了窗外，一双曾如星辰般熠熠发光的眸子不知何时竟是变得如死水一般，掀不起一丝波澜。
　　没错，宋念河又一次将濒临死亡的吴忘星救活了，又或许说是吴忘星意识强大他还不想死。
　　可是醒了以后，他发现自己双腿废了后，吴忘星觉得，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而现在宋念河将他带到了一个树林中的小屋子里，周围都没有什么人，看起来还算为安全的。
　　“吱呀”门开了，宋念河端着一碗粥进来了，一直到宋念河走到了他的旁边，吴忘星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星星，吃点东西吧。”
　　吴忘星听见了宋念河的声音却仍旧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像是个破碎了的娃娃。
　　“我问过大夫了，他们说你的腿有得治，指甲也会重新长出来的，你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吴忘星知道，宋念河是在哄骗自己，他的伤势怎样，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的双膝骨粉碎，根本就没有挽回的余地。
　　这意味着，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一辈子只能与这个轮椅为伴，在轮椅上度日。
　　他开了口，那声音却是无比的沙哑和他以前的声音天差地别，“你已经多日未回去了。”
　　吴忘星所说的回去，是指宋念河回宫。
　　这几日为了照顾他，宋念河始终没有离开这片树林，甚至没有远离这个屋子超过三步，最多便是在外面做饭。
　　“不回去了。”宋念河笑了笑，“我在这里陪着你。”
　　吴忘星转过头，漆黑的眸子无声的望着他，“你是太子，宫里的事情离不开你，你叫杏子来照顾我便可。”
　　宋念河沉吟了一下，而后用勺子舀起了一勺粥，在碗边缘刮下多余的粥后将勺子递到了吴忘星的嘴边，“我不打算回去了。”
　　这下到吴忘星沉默了，他一声不吭却是张开了嘴。
　　在宋念河一勺一勺喂的情况下，他将这一碗粥都喝完了。
　　宋念河收了碗出去，吴忘星就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状态，等宋念河再开门时，他开口了，“阿念，你教我习字吧。”
　　“怎么想习字了？”
　　“之前是你说要教我认字的。”
　　“好啊，”宋念河见他终于是有心做些其他的事情而不是发呆了，不由得松了口气笑得灿烂，“星星想学，我自是要教的。”
　　宋念河推着他的轮椅到了桌边，他拿起了一只毛笔递给吴忘星，但看见吴忘星五指缠满绷带的手时，他收回了手，“你的手……恐是学不了了。”
　　“这个不碍事，我可以学。”
　　宋念河却迟疑着不肯给他，吴忘星又道:“阿念，我其他的事情都做不了了，你难道连习字也不肯教我了么？”
　　“不是的……”
　　“放心吧，我的伤势我很清楚，不过是拿只笔写字罢了，出不了什么事。”
　　吴忘星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这是他这么久话说的最多的一天，宋念河终究是拗不过他，只好随了他去。
　　毛笔到了吴忘星的手中，手指的疼痛让他捏不住毛笔，但他却还是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毛笔。
　　“要不等你的手好了，我再教你，如何？”见吴忘星痛苦的表情，宋念河有些于心不忍。
　　“我现在就想学。”
　　“……”宋念河抿了抿唇，“那你想学什么？”
　　“像你上次教我一样，带我写我们的名字，好不好？”
　　“好。”
　　一如上次一般，宋念河依旧用手覆住了他的手，只不过这次他很小心，小心着不敢用力，不敢碰到吴忘星的手指。
　　他带着吴忘星如上次一般写下了六个大字，只不过，这次的六个大字不如上次那般工整漂亮罢了。
　　吴忘星的手指剧痛难忍，但他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他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这六个字上，强迫着自己记住这六个字。
　　带着他写下这六个字以后，宋念河当即松手并拿过了他手中的毛笔，“好了，就这样吧，已经写好我们的名字了，你看着记便可，不要再写了。”
　　“好。”吴忘星的手指疼得不停地抖动，他也不多加强求，只道:“那纸给我，我想记住它们。”
　　宋念河依言拿过那张纸，不过他却不肯让吴忘星用手拿着，而是将纸叠整齐平铺在吴忘星的腿上，“这样也可看见，就不要用手了。”
　　“也好。”
　　窗外闪过人影，两人当即警惕了起来，而门外的人停在了门口，他轻敲了两下门，“殿下。”
　　宋念河看向了吴忘星，后者却没有任何的表示，而是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腿上的纸。
　　“星星，我出去一下。”
　　吴忘星连头也不抬，“嗯。”
　　直到宋念河走出去关上了门，吴忘星这才抬起了头，透过窗户看着宋念河与自己不认识的黑衣人聊着什么，他的眸子越发的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宋念河回来时，吴忘星正在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学习写字。
　　宋念河微微笑着闭口不提方才来的人，“星星学会了几个字？”
　　吴忘星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顾着比划自己的，一双眸子里毫无光泽好似是失了神。
　　宋念河见他不说话也仅是抿了下唇，他看了看渐晚的天色，而后走过去拿起了吴忘星腿上的纸扔到了一旁，他将吴忘星打横抱起放到床上，“不早了，该休息了。”
　　他吹灭了蜡烛也上了床，而后从后面抱住了吴忘星准备入睡。
　　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谁，吴忘星更是背对着他。
　　宋念河将下巴抵在吴忘星毛绒绒的发顶，正当他要进入梦乡之时，却听得吴忘星的声音幽幽的响起，“阿念。”
　　“嗯？”听见吴忘星在唤他，宋念河的困意顿消，“是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
　　“睡不着？”
　　“也不是，”吴忘星顿了顿，“阿念，今日来的那人是谁？”
　　“星星，别担心，他不是朝廷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宋念河并没有听见，还在自顾的解释，“我暗中养了些人手，现在我不在便是他在管着，今日他便是来和我说一下情况的。”
　　“不是朝廷来找你回去的……”
　　“他们找不到这里的，而且周围我也安排了人手看着。”
　　“阿念，我想你回去。”
　　宋念河愣了一下，“为何？难道星星不想我陪着你么？”
　　“我想，但我更想看你君临天下的样子，我的阿念是未来天下的君主，而不是躲在草屋陪我生活的隐士。”
　　吴忘星顿了顿，而后继续道:“我受这些苦便是为了庞凌不会影响你的江山，我并不希望我的疼痛都白受了，更不希望本该在天上翱翔雄鹰一般的阿念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天下，自己的一切。还有天下的黎民百姓在等着你，你不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你有你该做的事情，而这个事情，不是照顾我。”
　　“好，”宋念河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吴忘星的脖颈之中，“星星让我回去，我明日便回去。可是星星，我为了天下的人负了你，不能陪着你，你不会难过么？”
　　吴忘星不答，他问道:“那你呢？若是天下人负了你呢？”
　　“我不在意天下人负我，只要你不负我，便可。”仿佛不确定又不安似的，宋念河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离开我的，对么？”
　　“……不会。”黑暗中吴忘星的睫毛轻颤，“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便好，依你所言，我明日便回宫中，那你在这里……”
　　“不碍事，叫杏子来就可以了，让她偶尔带我出去透透气便好，明日你回来后教我写'我会一直陪着你'如何？”
　　“好。”
　　次日清早，吴忘星醒来时宋念河早已离开，他偏过头看见杏子坐在床边守着，两眼通红，见他醒来，杏子连忙扶他起来，又帮着他坐上了轮椅。
　　“他人呢？”
　　“殿下回宫了。”杏子的声音又轻又小，和以前暴躁的她也是天差地别。
　　吴忘星也没有想到，杏子看着他竟是小声啜泣了起来，“星星，对不起，我当时……”
　　“不要再提了，那是我自愿的。”
　　杏子向来聪明，看得出他的状态心情都不是很好，她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努力憋着自己的哭泣声。
　　吴忘星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杏子问他，“你在做什么？”
　　“写字，”他顿了顿，又道:“杏子，你推着我去街上转转吧。”
　　“可是……”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出什么事？”
　　杏子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妥协了下来，“那好吧。”
　　她也是真的带着吴忘星到了街上，吴忘星也很乖，一直坐在轮椅上不吭声，只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对他抱以怜悯好奇的目光，任凭着杏子推着自己到这里到那里。
　　晚饭之前，他们便回去了，而宋念河早已在屋中等候，他脸色发白眉头紧锁，直到看见杏子推着吴忘星慢慢的走回来时他的脸色才稍稍好转。
　　等两人走近，宋念河便张口想训斥杏子，但又见得吴忘星唇角带笑脸色也稍稍红润了起来，他想要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看着吴忘星，他最终也只说出来了一句，“下次回来早些。”
　　杏子去做饭了，按着昨天晚上答应吴忘星的，宋念河又带着他写下了“我会一直陪着你”，而后便像昨日一样将纸放在了吴忘星的腿上并陪着他与他聊天，“今日玩的开心么？”
　　“不错。”吴忘星看着腿上的字，也不抬头。
　　“我今日回宫了。”
　　“我知道。”
　　“父皇的病情加重，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
　　吴忘星垂着的眸子微微闪动，“那你便不要回来了，趁着这个时间多陪陪你父皇。”
　　“白天陪着便够了，我放心不下你。”
　　“皇上病重，你如何有时间来回跑？”
　　“这个星星就放心吧，总之，这次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吴忘星的睫毛颤动却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他的日子过得简单，白日里杏子会带着他出去转转，在天有暗意时吴忘星便会被杏子推回来，从来不耽搁。
　　而吴忘星也是乖极了，在杏子推着他回来时，吴忘星从来不提多留一会儿，反而杏子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一点让宋念河和杏子都很开心和放心。
　　每天回到屋子时，宋念河也都会在屋里等他了，而后宋念河便会教他习字。
　　最初的时候，宋念河和杏子还觉得吴忘星乖的有些怪异，话也不怎么说，也不闹着出去玩，但一连多天都没有什么事，吴忘星也表现的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他们也才就此放下了心。
　　可吴忘星却是发现了，宋念河的状态越来越差，眼底的乌黑格外的严重，但宋念河从来不提都是以笑容对他，对此，吴忘星也是只口不提这件事，只装作没看见。
　　而这天杏子像往常一样推着吴忘星到街上，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后，眼看着天色已经有些暗意了，杏子也推着他准备往回走，吴忘星却突然道:“我想吃糖葫芦。”
　　“好，我这就带你去买。”
　　吴忘星却摇了摇头，自己推着轮椅到了一旁，“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杏子犹豫不决，吴忘星再次道:“我不会乱跑的。”
　　看着渐晚的天色，杏子还是妥协，“这……好吧。”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吴忘星便自己推着轮椅离开了。
　　他推的卖力，因为他想要离开，要是杏子回来看见了他可就走不了了，也因此，吴忘星疼得手指直抽搐也不肯停下，还在皱着眉头坚持着。
　　离开的路上，又或许说是这几天，吴忘星都一直在想，或许他本不应该存在于此。
　　他也想过自己留下会有什么后果，他会成为宋念河的软肋，也会成为宋念河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知道宋念河将来可是天下的君主，不应该有任何的弱点。
　　吴忘星也不希望宋念河坐在高堂之上时还在惦记着他这个废人，他也不想，不想毁了宋念河的名誉。
　　庞凌知道了宋念河喜欢他的这件事，万一庞凌言而无信昭告天下宋念河是一个断袖，那就全毁了。
　　可如果他不在，便会死无对证，任庞凌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世人只会认为她在胡说八道。
　　总而言之，他待在那里，继续待在宋念河的身边只会百害而无一利。
　　他一直想见宋念河登基为天下之主的样子，但他心里很清楚，他无缘走到那一步。
　　吴忘星记得路，他推着轮椅来到了明湖边，不远的路程让他两手的绷带均被血浸湿，手指也疼得不停的抽搐。
　　可吴忘星却是笑了，“我又回来了。”
　　他推着轮椅慢慢的向湖边行去，天色已晚，星辰和弯月都出来挂在了夜空之中。
　　在离明湖边还有两步远的距离，吴忘星收了手不再推着自己的轮椅，他轻声道:“既然我们是在此处认定彼此在一起的，那便也在此结束吧。”
　　吴忘星扶着轮椅两旁的扶手试图从轮椅上下去，可双膝已废用不了力。
　　他确实是下去了，但却是从轮椅上摔下去的。
　　吴忘星趴在地上，他起不来身，浑身都是泥土，但他却不在意而是挣扎着爬到了明湖边。
　　湖水映出了空中的星辰也映出了他的面容，那张脸上沾了些许泥土，一双眸子毫无光泽，让人仿佛看一眼便会坠入深渊。
　　可是吴忘星目光恍惚，他看见，湖水中的那张脸变了样式，成了一张小孩子的脸，那小孩子也如他现在这般灰头土脸的，但却带着笑容，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眸子，里面蕴含着明亮的光芒，好似可以照亮整个夜空。
　　吴忘星转过头不愿再看，他知道，那个小孩子可能就是以前的他。
　　他伸出了食指在湖边的泥土上颤颤巍巍的写起了字。
　　写完之后，他便落下了泪，“对不起，阿念，我们实在是太特殊了……世俗容不下我们的……你还要成为百姓的好圣上，我不能毁了你，而结束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我离开了，我也是迫不得已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吴忘星又笑了，“我死了以后，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吴忘星从地上挣扎了几次，最后还是扶着轮椅才勉强站住了身。
　　他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愿没有我的日子，你可以过得更好。”
　　他向后倒去，坠入了那一片星河之中，冰凉的湖水刺激着他的骨和肉，他的脸上却是笑容不变。
　　星星坠入了星河，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在那里不会有痛苦和悲伤，但在人间却会有一个人一直思念着他。
　　许久之后，湖水恢复了平静，又变为了那一片星河，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明湖边的两行字证明一个人曾经来过，也曾将爱意永远留在了这片星河。
　　念星
　　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