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他哭》途遥

8、八

　　几日后江墨公司里的事务又多起来，江砚不得已每日往公司跑，把溯舟一人留在别墅里。每天中午他让人往别墅送一份饭，下午再回别墅自己做晚餐。

　　连着一周下来，他每日回去的时间大抵七点半钟，直到周五的下午才稍微清闲下来，得以七点前赶了回去。

　　他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个画面。

　　满屋金黄的落日余晖，独属于黄昏的静谧与孤寂铺天盖地，余晖是在每一处可以反光的物体上不遗余力地闪烁起锋芒而非柔和朦胧地为陈设镀上无害边框。溯舟没有在任何一张沙发上，也没有从楼上房门里探出头来。他在落地窗前的餐桌旁，以歪斜跪坐着的姿态倚着一把椅子的凳腿，静静地望着金黄明亮的落地窗。毛茸茸的浅金色光晕来自他仰起的侧脸轮廓，湛蓝双眼里投射往落地窗的视线充满着无声的彷徨。

　　他没做任何其它事情除了望着那面落地窗和窗外的落日。在那一瞬间，江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仿佛能够看见溯舟的思绪在空气中游离的轨迹，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那双湛蓝眼睛投射出的视线融为一体……沿着落地窗的玻璃，跟随尘埃运动的轨迹，钻进光线遮遮掩掩的阴影里……灵魂在暮色中游离。等待是知道结果却仍似无望的守候。

　　他知晓自己终有一刻将会等到。可这等待的过程却仍比绝望更漫长。

　　江砚停在原地，迟钝的几秒钟内，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直到溯舟意识到异样，慌乱地回过头来看向他，他才忽地沉沉呼出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出这两步才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溯舟刚才靠着是他平时惯坐的那把椅子。

　　“主人。”溯舟仓促地说，“晚上好。我……我不知道您会现在回来，对不起……没有在房间等您。”

　　“什么？”江砚定了定神，心中莫名，不知这句“对不起”从何而来。平日里他每次回来，溯舟都会从楼上的房间里出来忐忑地对他说一句晚上好，这是自之前他教溯舟说早上好之后溯舟无师自通的问候，他听着也不由欣然。但他何时要求过溯舟必须在房间里等他？他这样疑惑，便也这样问了，溯舟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您先前让我待在房间里……”

　　江砚想起来了，他周一早上八点出门时溯舟听到声响起来送他，他想着让溯舟再多睡会，便叫他回房好好休息。无非是这样一句话，在溯舟听来就成了命令他只能待在房间里。

　　他对溯舟过度的谨慎听话感到无奈又好笑，故意道：“哦，那你怎么就出来了呢？”

　　溯舟头垂得更低，仿佛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一般，低声道：“外面……很漂亮。”

　　江砚往窗外看去。

　　宽阔的一面落地窗，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金黄的光彻底沉了下去，此刻天空是带着点灰调的暗红、深蓝、橙黄，恢宏华丽，动人心魄。他回忆起方才进门时看见的景象，不由走神了一刹，他走神的时候溯舟又道了一遍歉：“对不起，我不会再擅自离开房间了，请您相信我。”

　　江砚回过神来，问：“喜欢看日落？”

　　溯舟抿了抿唇。

　　“喜欢”？

　　有人问过他这样的话。多是对毛茸茸的温热着的小动物，捧到他的手边叫他抚摸投喂，三两日后那一捧毛绒温暖就在他的眼前坠落血泊。那些人指望以这种方式来诱出他的眼泪，他们比持着鞭子的人要聪明一些，知道唯有鲛人来自内心的眼泪才能幻化出最好的珍珠，比疼痛逼出的泪水要好得多。可他们的希望终于还是落了空，溯舟并不会因为这些而哭泣，他只是很累……而且学会了不再表达“喜欢”。

　　眼前青年的这一句询问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他被允许“喜欢”什么吗？当然，无论他怎样回答，他的主人显然无法摧毁天空与落日。但总有别的办法，比如再次毁掉他的眼睛……

　　他一个激灵，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毁掉他的眼睛——他的主人？他的主人用那么贵的药费尽周折地给他治好了眼睛，他眼下是在揣测些什么啊？

　　由衷的愧悔下，他沉默良久，他终于向江砚点了点头。

　　江砚心里叹口气，道：“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必须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我是说房间适合休息，休息一下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这别墅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如果看一看喜欢的风景都要小心翼翼的话，治好你的眼睛又是为了什么呢？”

　　溯舟惶惶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去，又点了下头。

　　江砚心中五味杂陈。

　　他没想过他出去的时候溯舟独自在别墅里是怎样度过的。独自在房间里发呆，漫长无人的黑夜与白昼，独自游弋在池子里，鱼尾拍打水面都激不起再多波澜，独自倚着落地窗的玻璃等待，一整日下来也只等得这三十分钟日落绚烂。

　　他伸手拉住溯舟的手腕，向客厅沙发走过去。

　　溯舟为他突然的动作一惊，跟上他的脚步时甚至踉跄了一下，他稳住步子跟在江砚身后，垂眸盯住自己手腕被握住的地方。

　　“坐。”江砚带着他停在沙发前，松开手示意他。溯舟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依言坐下。

　　“教你用遥控器，以后你自己无聊可以看电视。”江砚在他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遥控器，一个按钮一个按钮地给他讲：“这个是打开，打开后再长按三秒就关上……中间是确定选择，这里是分类……”

　　他把每一个功能都给溯舟讲了一遍，小鲛人学东西学得快，他就让人自己摸索，然后起身进厨房做饭。

　　他端着东西出来时，看见溯舟已经调出个校园偶像剧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江砚想笑，他放好餐盘喊那边看得入神的人：“过来吃饭。”

　　溯舟一惊，慌忙站起来：“对不起……”平时他没有事做，江砚在厨房做饭他就一直围在门边打转，等着给他端东西打下手。今天第一次接触到新鲜东西，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此刻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无所事事感到不安。

　　江砚道：“又对不起。别说对不起了，过来吃饭。”

　　他有话没说出来：溯舟手搭着膝盖挺直脊背坐在沙发上认真盯着电视屏幕的样子，看起来特别乖特别可爱。

　　溯舟坐过来。江砚一边吃，一边忍不住一直往低着头的溯舟身上瞟。因为今天恰巧撞见了溯舟那副很孤单的样子，他就总觉得他的小鲛人特别委屈，尤其是想到如果他一直没发现的话溯舟可能就一直这样每天冷冷清清地自己等着那三十分钟的日落……他开口道：“过两天闲下来我给你买套画具吧，你试试看喜不喜欢画画，我听说鲛人的艺术天赋特别好。哦，上面有个房间里我记得还有架钢琴，你弹不弹琴？改天叫人给搬客厅里？”

　　他尽力回想还有什么东西能用来给溯舟解闷。溯舟停了筷子抬头看着他若有所思，突然说：“您是怕我一个人会无聊吗？”

　　江砚被他问得顿住。

　　溯舟似乎酝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其实您不用为我太费心……您已经，”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江砚的眼睛说，“已经对我很好了。”

　　江砚盯着溯舟，手上没事找事地拨了两筷子饭。

　　溯舟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安静、乖巧、胆子小的小可怜形象，平时什么也不说，看人的眼神怯怯惶惶，这印象在他心里已经固定，以至于当溯舟忽然间这样直白不加修饰地对他说出一句“您已经对我很好了”的时候，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应对过这样的局面。

　　一种莫名的困惑忽然袭上江砚的心头。

　　这个来到陆地上已经许久的鲛人，见遍了各种各样的恶意并大抵从没领略过一丝温暖，辗转人手数百代而仍未通人情世故，于是在被痛苦磋磨出谨慎的同时竟也意外地保留了一份直白的坦荡赤城。这两种矛盾的特质交织在他湛蓝的眼睛里，让江砚突然觉得困惑。

　　他怎么会这样呢。

　　大概是他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溯舟让溯舟又一次感到了紧张，溯舟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刚才还稍显放松的坐姿一下又拘谨起来。

　　他不知道怎样不显得自私地向他的主人表明。

　　——一直对他这样好的话，主人万一哪天厌烦了又怎么办呢？如果痛苦的折磨熬到了极致可以等来救赎，那温暖和善待难道就能茫茫无边永无结束的那一天吗？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好得有限度。

　　他确实奢望着眼下的细碎欢喜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哪怕是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呢，也行。于如今的他而言，重新被送回那种地狱的恐惧，竟不及想象中失去眼下这一切本身更让他惊惶。

　　卑劣的自私。他什么也为主人做不了为何却敢祈盼温暖被维持呢？这些话，又让他怎么对主人说呢。

　　他可以直白地说出感谢，却说不出心底那些令自己羞愧的不安。

　　江砚看了他很久，才道：“这没什么，你在这里过得开心一点就好了。”

　　他想不明白，这一刻眼前长得像天使般纯洁漂亮的鲛人变得令他看不透。

　　他突然有些失了兴致。这不悦不是冲着溯舟，他没有理由冲着溯舟，其实他本该会为溯舟对他坦荡的感激觉得高兴的。那可以说是一种有趣的过程——救下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治疗他的伤口并看他慢慢放下那些警惕，从远远地躲在墙角看你到终于也敢靠近你用脑袋蹭蹭你的小腿。那种过程给人带来的满足感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可是溯舟……

　　他说不上来。只是一瞬间，他很没道理地为溯舟的轻信而恼怒起来——更多的是在恼怒他自己。

　　如果经历了那么多的折磨的溯舟都可以在半个多月的照顾后就心无芥蒂地全盘接受他的善意的话，那么他为那些过往小事持续了十多年的耿耿于怀，便多少显得可笑和自大。

　　江砚说：“你继续吃吧，碗随便洗一洗就可以，或者放着我来也行。我先上楼了。”

　　溯舟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看着他走上了楼。

　　江砚关上房门走到房间阳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新开封的烟。

　　漫长的停顿之后，他终于还是把烟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