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他哭》途遥

7、七

　　半个月转瞬即逝，很快到了溯舟要拆下眼睛上纱布的日子。

　　这半个月里溯舟蒙着眼在别墅里走了许多回，对别墅的路已经很熟悉，也逐渐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拆布的那天，江砚恰好有事要到公司去一趟。原本打算让李谦去别墅里直接帮溯舟拆掉，但临着出门他又改变了主意，嘱咐李谦务必等他回来了再给溯舟拆那块布。李谦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没好气地叫他快走。

　　下午六点多江砚匆匆忙忙地赶回别墅里，溯舟和李谦一人一边地坐在沙发上等他，一个正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打游戏，一个很拘谨端正地坐着，一动也没动。

　　也不知谁才是住在这房子里的人。

　　李谦一边给溯舟解开布条的结，一边说：“先闭着眼，等让你睁开了再睁开。”

　　布条被取下来，溯舟坐在那里仍然很乖地闭着眼。李谦拿另一块纱布准备给他擦一擦眼皮上残留的药膏，江砚把布拿了过去，说：“我来。”

　　他接过纱布，很轻很慢地在溯舟的眼上擦拭。

　　两人凑得太近，呼吸竟也相互交缠。

　　他擦完了，低眸看着眼前闭着眼的鲛人，依照李谦的话把一只手放在溯舟眼睛前虚虚掩着，莫竟名像身处一场很郑重的仪式似的，停顿片刻才低声道：“睁眼吧。”

　　溯舟怀着满心的忐忑，缓缓睁开了眼。

　　客厅的灯没有全开，眼下正是傍晚，光线昏暗，眼前又有一只手为他挡了一部分光，他于是也不觉刺眼，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前就很快清晰起来。

　　清楚的世界。眼前掌心的肌理，指缝里透出来微红的光，是他眼里的第一个画面。然后那只手慢慢地挪开了——他又轻轻眨了眨眼。一张眉目俊秀、眼眸深邃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很近地对视着，墙上时钟的指针、微微飘扬的窗帘、乃至身体内部砰砰跳动的心脏，仿佛也在此刻悄然静止了一瞬。江砚俯身看着他，看着他披散着银白的头发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懵懵懂懂朝自己望来，看着那双蓝得像海的眼睛里清晰倒映出的自己的轮廓，喉结滚动了一下，直起了身。

　　他温声问：“看得清吗？”

　　溯舟被他的突然开口惊了惊，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看着眼前人发呆，连忙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板，手掌很拘谨地搭在沙发的边缘，点头：“嗯。”

　　江砚转头看了李谦一眼。

　　李谦正在一旁抱着手臂看他俩，这下才走过来，拿手电照着检查了一会儿溯舟的眼睛，道：“没问题了。观察几天如果有什么不对再找我吧，那我回去了？”

　　溯舟认认真真对他道：“谢谢李医生。”

　　江砚把李谦送出门又回到客厅。别墅里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二人，溯舟坐在沙发上正在悄悄地东张西望，眼里是不动声色的新奇和兴奋。但江砚的脚步声一在身后响起，他便低回头去，继续盯着脚下的地板看。

　　江砚站在他身后，撑着沙发靠背俯下身道：“好不容易看得见了，光盯着地板看做什么？”

　　溯舟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又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在人前表现得安分乖巧，早已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本能，即使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更多的时候，安分和乖巧也并不能帮他免除酷刑和毒打。

　　但无论如何，大凡遭受过那些残酷伤害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压抑自己。

　　但这话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于是也想不到怎样和江砚解释，嗫嚅了半晌只答非所问地道：“我……谢谢主人帮我治眼睛。”

　　江砚笑了笑，低眸看着溯舟。家居服的领子开得宽松，这个角度往下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溯舟被遮掩在领口底下的一小片锁骨和朝着深处阴影蔓延下去的雪白肌肤，而几缕银发掉进领子也蜿蜒在那肌肤上，竟叫他无端看得呼吸一窒。他直起身，顺手揉了把溯舟的头发，揉得他惊讶地抬眼看过来又下意识地收回视线。

　　江砚若无其事道：“今天回来晚了没时间做饭，从外面给你带了碗粥。”

　　他说着把刚才随手搁在桌上的袋子拆开，拿起里面的一碗瘦肉粥摆上餐桌。

　　溯舟跟着他走到餐桌边，看见桌上只有一碗粥，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主人您吃过了吗？”

　　“嗯？”江砚随口回答，“我不吃。给你买的，你吃就行。”

　　溯舟讶异：“您……为何不吃？”

　　主人看起来很有钱，总不可能没钱买饭的，如果是没钱买饭的话，更没有可能给他买而不给自己买。可是为什么明明能吃东西却不吃呢？他回想起自己吊在一个个密闭的牢房里被饥饿感烧得发疯、仿佛有人从他的身体里抽丝剥茧地挖空了一道道血肉般痛苦的感觉，打了个激灵，慢慢把粥推向江砚：“主人，您吃吧。”

　　“我不是很饿。”江砚因他像是关心的举动勾了下唇角，耐心解释道：“我是吃不惯外面的东西，习惯自己在家吃，没时间做的话，一顿两顿不吃也没什么。”

　　除了身边有熟人同行的情况外，他从不碰外面的食物一星半点。

　　溯舟蹙眉有些担忧似的看着他，但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坐下来一勺一勺地舀着粥吃了起来。江砚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拿起手机开始回微信。

　　溯舟吃完了粥，突然开口对他说道：“主人，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学着给您做饭的。”

　　江砚讶然抬头。

　　虽然有点感动，但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

　　“我习惯自己做饭。”

　　溯舟沉默下来，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袋子、塑料碗等垃圾，按照江砚之前的指导包起来后，又很仔细地打了个结，拿去放到门外的垃圾桶里，等到第二天早上定时上门的保洁员清走。

　　这是前些天他因为自觉帮不上江砚的任何忙而陷入不安时，江砚教会他做的第一件家务——丢垃圾。

　　其实他已经很努力地在找能让自己做的事情。

　　但迄今为止，似乎也没能成功。

　　带着有点郁烦的心情，他在门外的院子里站定抬起头，用刚刚恢复了清晰的眼睛去看天空。

　　天上只寥寥点缀着几颗星星，然而月色明亮，晚风温柔，空气里也似时刻能听见万物生灵的窃窃私语。他贪婪地看着这个庭院、这片天空、这轮明月，他贪婪地看着这个世界，抬起一只手朝着月亮轻轻握住。

　　手里空空荡荡，心却像被什么填满了。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再惊喜不过地意识到，他重新得到了“看”的能力。

　　没敢在外面站太久，他嘴角带着未尽的笑意，转身再次走进别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