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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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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蔡帔坐在屋中焦急地等待着。他时不时走到门口往营门的方向眺望一眼,没看到人,又回到屋里坐下。
夕阳下沉得越来越快,窗口的光影逐渐收缩。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蔡帔猛地站起,亲自过去将门打开,却见站在外面的是他亲兵。
“军主,还不用晚膳么?”他的亲兵问。
蔡帔的脸顿时垮下来,无比失望地摆手:“不用!”
亲兵道:“可是军主一天没吃东西了,别饿坏了……”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你出去吧,别烦我。”
今天白天听说了徐州正在大肆抓捕杂胡的事后,蔡帔心里就忐忑万分。
他不明白徐州府为什么会那样干。是徐州的官员擅作主张吗?最好是那样,那样的话至少还只是徐州一地的事,未必会波及到郁州来。可如果是朝廷下的命令,徐州只是率先执行了……那恐怕郁州也无法幸免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遍体生寒!
他和他手下的数百将士都是羌人,一旦杂胡被打压,那他们这几百人必在其列!可他们的先人都是早在前朝就已经来到淮域的,他们跟燕国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被猜忌?
他急于见到梁阑玉,向梁阑玉求证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非常害怕梁阑玉会拒绝见他——如果那样的话,说明梁阑玉在躲他,那他担心的最坏的结果极有可能发生了!
蔡帔越想越焦虑,连屋子里都待不住了。他索性直接跑到营门外等着,这样他派出去的人若回来,他便能第一个知道。
天色越来越黑,没过多久,他便连三丈外的树影都看不见了。
“军主,还是回去等吧,晚上天就凉了……”亲兵小声劝道。
蔡帔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正要回营,忽听后方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他立刻回头,命亲兵打起火折子。
不多时,来人跑到他们面前,蔡帔定睛一看,正是他派去给梁阑玉拜帖的手下。他立刻抓住那手下问道:“刺史如何答复?”
那手下没想到蔡帔竟然会在营外等,忙行礼道:“军主。”
蔡帔急得直挥手:都这时候了,还拘泥什么礼数?
手下忙道:“军主放心,梁刺史已接了帖子,说是明日……”
蔡帔听到肯定的答复,悬着的心瞬间放下许多:梁阑玉愿意见他,情况就还不算太糟!
“明日……她会亲自来营中。”
“……啊?!”蔡帔吃惊道,“刺史要亲自过来?”
“是,刺史府的人是这般说的。”
蔡帔愣住。梁阑玉不仅肯见他,而且,还愿意亲自过来见他。很显然,徐州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她知道他是为什么求见。而她的态度,便是给他狠狠吃下一颗定心丸,告诉他用不着担心!
蔡帔绷了大半天的肩膀,像是突然被人卸去枷锁,缓缓放下了。紧接着,他的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巨响声——今天在焦虑之中,他的五感仿佛都出走了,饿也不觉得。而现在,强烈的饿意突然涌了上来。
“营里还有吃的没?”他扭头问自己的亲兵。
亲兵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点头:“有,有!”
“走,给我弄点吃的去,随便什么都行!”
“好!”
……
……
翌日天一亮梁阑玉就出门了,辰时左右,她来到军营附近。
蔡帔听说后马上带着几人出来迎接。
“末将见过刺史。”他向梁阑玉行了个军礼。
“不必多礼。”即使还没进营门,梁阑玉也能听见营地里传出来的训练声。大清早,士兵们的喊声听着整齐划一又中气十足。
“在晨练?”她抬脚往营地里走。
“是。刺史要去看看么?”
“走吧。”
一行人进入营地后,梁阑玉回头示意了一个眼神。赵九心领神会,故意挡在中间拦了一下。于是所有随从都放慢脚步,与梁阑玉和蔡帔两人稍拉开距离。
蔡帔开口道:“刺史,末将昨日听闻听闻一个消息……”
梁阑玉道:“是徐州的事么?”
蔡帔点头。
梁阑玉语气坚定道:“蔡军主放心,此事乃徐州官府自作主张,与朝廷无关。我会立刻给朝廷上书,请朝廷制止徐州府这样做!”
她鲜明的态度让蔡帔松了口气。
“刺史英明!如此便太好了!”蔡帔连忙拱手。
虽然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但他昨日听说这个消息后越想越气,满腔怨怼,此刻还是忍不住对着梁阑玉发泄了出来:“刺史,恕我多言。我等虽非汉人,可自幼身在齐国,一心为齐国效力。岂可因出身论罪?且那燕国虽是鲜卑人称王,其实他治下的汉人亦不在少数。纵使燕国要派遣细作,缘何非得派遣杂胡?难道就不能遣汉人吗?徐州府这样做,实在没有道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可说完之后,他察觉自己似乎不该抱怨这些,不由紧张地看了梁阑玉一眼。
好在梁阑玉非但没有生气,还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徐州府的作为我亦十分鄙薄,只可惜以我之力管不到他们,若不然,我当下便要去阻止他们。”
蔡帔忙道:“刺史深明大义,真是令人钦佩!若徐州刺史有刺史的万分之一便好了。”
梁阑玉没有接话。这话要让徐州刺史听见,估计能活活气死。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校场附近。校场里上千士卒正热火朝天的训练着,有的在跑步,有的在对阵。梁阑玉目光梭巡了一圈,审视士卒们的训练成果。
经过这大半年的用心操练,如今的郁州军已不是她刚来时见到的松散模样了,不管是精兵还是普通兵,都已经能做到整齐划一、令行禁止,精神面貌亦大有改善。这样可算是像话多了。
她找了一会儿,找到羌兵所在的队伍,发现羌兵们正在练习阵法。上百名士卒在军官的指挥下齐刷刷地变幻着阵型,精神充沛,喊声嘹亮,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徐州那坏消息的影响。
梁阑玉问蔡帔:“蔡军主,徐州的事你军中有多少人知道?”
蔡帔忙道:“只有我和我的几名亲兵知晓。我已命他们不得多嘴,底下的士卒尚无人知晓!”
梁阑玉不由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虽然他自己也为此事提心吊胆,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将身为军主的职责放在了首要。如果让消息传开,任由士卒们闹起来,其实是更有利于为羌人争取权益的。但他选择了更智慧的做法,没有辜负梁阑玉对他的赏识。
几人又在校场边看了一阵,梁阑玉对士卒们的训练成效颇为满意,眼见着训练也快要结束了,她便带着蔡帔离开了校场。
她今日来军营,主要是担心徐州的事在军中传开,会导致羌兵们军心动摇,因此她是亲自来稳定军心的。然而蔡帔没让这桩麻烦事发生,帮她省了不少力气。
众人回到将军帐,梁阑玉又问了蔡帔一些最近军田收成的情况、士卒训练的情况,蔡帔一一汇报。
闲话谈完,梁阑玉就准备回城了,官府里还有不少事等着她办。她又叮嘱道:“蔡军主,今日你做得极好,往后也须这般仔细,切记莫让谣言在军中蔓延。”
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最好的方法其实就是别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传进军营里,要不然再怎么解释也难免有人多想。
蔡帔忙道:“刺史放心,末将明白。”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没说的。
“还有什么事?”梁阑玉问。
蔡帔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刺史……徐州府的事,朝廷应当不会支持吧?”
虽然他相信梁阑玉的为人,毕竟梁阑玉当初能够把他提拔上来,足以说明梁阑玉并不在意胡汉之别。但现在两国关系如此紧张,朝廷会否支持各地对杂胡的打压,他难免担心。
梁阑玉其实也无法百分百地保证朝廷会怎么做,毕竟朝廷最后的决策并非一人所做,而是各方势力权衡的结果。但在蔡帔面前,她绝不能有半点犹豫。
“绝无可能!”她笃定道,“朝廷不会做如此短视之事!”
蔡帔顿时放松下来,脸上也终于浮起几分笑意。
梁阑玉垂眸思索片刻后,道:“蔡军主,还有一事。朝廷准我在历城新募一军增防,眼下尚有数个军官职务空缺。你手下若有能人,可向我推举。”
为了让蔡帔彻底放心,光用言语上的安抚难免缺了些诚意,她决定再给他一些实际的好处。而且她自己也需要一个机会向世人证明,郁州跟徐州不一样,他们绝不歧视杂胡!而多提拔一些胡人官员,拿出实际行动,比她扯着嗓子叫喊要有用的多。
历城本来是属于冀州的辖区,不过冀州大半部分都落在北燕的手中,只有零星几城尚属齐国管辖。先前历城之战中,历城原本的官兵大多都被胡人杀了。梁阑玉把历城夺回来,历城的实际控制权就在她手里了。正好历城离郁州也近,而且是与燕国最接壤的地带,朝廷担心另外调人来接手不熟悉情况,还需要时间适应,所以索性把历城也拨给了梁阑玉管辖。如此,她手下的确又多出不少空缺来。
蔡帔闻言不由大喜。需知提拔他的手下,亦是在为他铺路。他立即道谢道:“刺史恩德,末将必挂齿难忘!”
梁阑玉笑着扶起他:“军主不必客气。你能为我着想,担好军主之责,我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解决完军队的事,梁阑玉便回府去了。
……
……
回到府上后,梁阑玉立刻让人把宋愈找了过来。
宋愈走进书房,在案前跪坐:“刺史找我?”
梁阑玉点头:“宋二郎,你帮我写一份奏折,我要尽快上给天子。”
由于宋二郎书读得多,文采又好,梁阑玉非但拿他当谋士用,还拿他当笔杆子用。凡有送报京城的奏折,或是公开的布告,她都会让宋愈来执笔,他写出来的文章总能准确描述出她的意思,又符合制式。
宋愈连忙问道:“刺史要写什么奏折?”
梁阑玉问他:“徐州的事你听说了么?”
宋愈道:“昨日兄长回府,与我说了一些。”
“好,你知道就好。”这也省了跟他解释来龙去脉的功夫。“我要上书,请朝廷立刻制止徐州府的作为。”
宋愈闻言立刻起身走向一旁的柜子,从里面取出文房四宝。他回到案边,调好墨水,展开草纸,准备记录梁阑玉准备上奏的重点,他好据此来书写全文。
见他已准备好,梁阑玉开口道:“其一,我朝境内有不少胡人是前朝就避战南下的,当年先帝在北府起兵,连北府军中都有数千杂胡,他们都是我齐国人,而非燕国人。如今徐州府以捉拿细作为名,针对杂胡,滥捕无辜,殊为不妥,这就是在戕害我们齐国的百姓!”
宋愈奋笔疾书将她说的话记下。之后他会对文字进行润色,并且引经据典提供例证,使她的观点看起来更有说服力。
梁阑玉接着道:“其二,徐州府不仅滥捕无辜,还充没其家产。如此,定会纵容办事的官吏借机中饱私囊、公报私仇,扩大事态。今日捕的是杂胡,明日捕的或许就是与杂胡有往来的汉人。若是纵容他们的行径,必会导致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宋愈继续记录。
等他记完,梁阑玉又开始说第三点:“其三,打压杂胡,对我朝北伐极为不利!相反,朝廷若欲收服故土,当竭力接纳胡人,甚至主动招纳胡人,这才是长久之计!”
这第三点,是她在得知徐州的事后最为愤怒的原因,也是她必须向朝廷上书的原因——虽然她军中的确有不少羌兵,虽然她跟很多胡商有生意上的往来,但那其实都是不是重点。说难听点,哪怕这些力量她却都失去了,对她的影响也并不很大。但是,徐州对杂胡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压,会导致北伐变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才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凡看过孙子兵法的人都知道,兵法的核心,其实是“不战之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最上策!若用大白话来说,那就是战争只是政治的方法之一,而厮杀只是战争的方法之一,且两者都是应当尽量避免的方法!
这并不是怯战。梁阑玉也知道,齐国和燕国必定要兵戎相见,而她也肯定会上战场。可即便在战场上,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战争,往往只消死伤十之一二,胜负便已区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情况几乎万里无一!
也因此,在战争中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杀死了多少名敌军,而是击垮敌人的士气与战斗意志,让他们尽快投降或是逃走。这个目的,很多时候是在战场之外达成的,只不过通过输赢这个结果在战场上展现出来了而已。
譬如曹操打赢官渡之战,他并没有在战场上杀死多少敌军,而是他在后方成功烧毁敌军粮草,令前线的敌军当场心态炸裂,就地投降了;又譬如淝水之战,前秦虽有四十万大军,可大多都是被强征而来,本就没有战斗意志。于是战场上有人在后方传谣,称前线已经溃败,便导致四十万的前秦军队当场丢盔卸甲,仓皇奔逃,使东晋轻松获得大胜。
这些载入史册的大仗无疑都是赢得极其漂亮的。但假若说,投降曹军的人因为不是“自己人”,就都会被贬为奴隶,那么就算乌巢的粮草被烧了,张郃还会投降曹操吗?假若说,东晋人要没收前秦人的所有家产,那前秦军的斗志还会丧失得那么快吗?
如果是那样,历史恐怕就要改写了!
正因如此,梁阑玉才觉得徐州府此举是在胡闹,而且是非常因小利失大局的胡闹!他们看似暂时充盈了军费,提振了军心,可其实,他们更是在给敌军提振士气!
如今,燕帝虽是鲜卑人,但他正在极力推行汉化。他舍弃了自己的鲜卑名字,为自己起了汉名,逼迫所有鲜卑贵族使用汉字,并且大肆启用汉官、学习汉制。固然,在过去的百年里,北方胡杀汉、汉杀胡、胡杀胡、汉杀汉,斗得一塌糊涂,也的确埋下了许多矛盾。可至少现在燕国已在朝着民族大融合的目标前进了。
所谓的胡族,其实大多数也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人,他们与汉人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差异,而非血脉上的差异。往后,他们或许会成为少数民族,或许会完完全全融入汉族之中。如果让北燕率先完成了彻底汉化,而南齐却还在“排胡”,那么以后燕国可以通过接纳、招降等诸多手段蚕食齐国,而齐国却必须杀死或赶跑所有的敌人才能获胜,这仗还怎么打?这仗根本没法打了!
历史上的南北朝,之所以最后是北方统一了天下,并且最终开创了盛唐,拥有前所未有的广袤疆土和经济文化的繁荣昌盛,就是因为北方率先完成了民族大融合!她若要以南胜北,自然也要完成这一目标!
梁阑玉说完第三点之后,宋愈依旧在纸上把她的话全写了下来。然而写完之后,他却抬头看了梁阑玉一眼。
“宋二郎,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言。”梁阑玉之所以找宋愈来,除却宋愈文笔好能写奏折外,也因为宋愈熟读兵书,思绪敏捷。她也想听听宋愈对此事的看法,或许能给她提供更多思路。
宋愈道:“刺史所言极是。若欲北伐取胜,绝不能排胡!只要陈明利害,我想朝廷一定会尽快阻止徐州府的做法。不过……刺史建议朝廷主动纳胡,我觉得,朝廷恐怕很难采纳这条建议……”
梁阑玉不由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