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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雪上空留马行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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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垣埋在一堆花草枝叶间,手里正捏着一只草枝编的小虎,左右观摩,同闻生鼓捣着玩。
乐君从外头进来:“三公子。”
向垣瞧他那样就知道他有话说,屏退一众人,只留了闻生在侧:“想问什么?”
漂亮的少年坐在他对面,信手拈起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心思完全不在花上:“羲国的二公子,算是丞相吗?”
“不算。羲国设有丞相,二公子是特设的职位,权力在丞相之上,仅次于皇上。”
“向境这么厉害?”
说起向境,向垣总是满心自豪:“对呀!我二哥可是文韬武略,天下无双,什么阴谋诡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只有二公子这个位置能配得上他。”
乐君笑笑:“这么厉害的人,以后一定会娶公主吧?”
向垣反应过来:“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应该是吧?虽说向家是家臣,但也需拉拢,亲上加亲是最好不过了。”
但是,不论娶谁,向境都不会收了乐君。
他陪了皇宫里的向境太久,换句话说,他是向境那些屈辱过往的证明,就算向境肯收下他,顶多也只是扔在后院做侍从。
“不如我教你读书写字,大小做个官,有事可做,也不用一心挂在他身上。”
乐君摇头,婉言谢绝,起身告退。
那日向垣说的很明白了:他是旸国人,向境不好开口也不能开口,在向垣这里躲躲藏藏,不过是苟且偷生。
就算如向垣所言,他也会成为他人手中用来攻击向境的武器,除非将他外放,同样是一辈子躲躲藏藏。
他不想再躲躲藏藏的活着了。
对于向境,他不过是个累赘。
“珏月?你怎么了?”
珏月白着一张脸,额头冒着细密的汗,却还是给他让路,勉强笑道:“三公子有何吩咐?”
“三公子饿啦,让我来拿些点心过去。你真的没事?脸好白啊。”乐君恍然,想起之前在宫里见过一些宫女来癸水的样子,似乎也是这样,“你是不是身上不方便了?我帮你熬些红糖姜水,你回去吧。”
珏月赶紧推辞,强忍着腹痛,手脚麻利地挑好了向垣喜欢的点心给他:“不用不用,我忍一忍便过去了。”
“没关系啦,我先给三公子送去,你等等我哦。”
用过晚膳,向垣推说积食了要出去走走,偏头看向一旁的珏月。
“珏月姐姐,替我找件二哥哥的披风来吧?”
谁知珏月竟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向境皱眉:“珏月。”
珏月一惊,意识到自己走神,赶紧请罪:“属下失职,公子恕罪。”
向垣笑道:“珏月难得有走神的时候,方才在想什么呀?”
向境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珏月脸色愈发苍白,竟连半跪都跪不住,直直栽倒。
“珏月!”
闻生想过来搭手,向境却早已将人抱起,几步放到殿内榻上,回头喊向垣来看她。
“垣儿。”
“我知道。”
无需多言,在他放下珏月时,向垣已经捉了她的手腕诊脉。
放下人,向境把手撤走,看着掌心沾染的血微微一怔:“她这是……”
“没事没事,珏月应该是来了癸水,叫子葭来给她更衣。闻生去熬碗甜姜汤。”
向境皱着眉,一面由着齐泉给他净手,一面听向垣给他解释什么叫癸水。
末了向垣神色凝重:“不过看脉象,珏月中毒了,好在毒性不强,正赶上日子才会如此严重。”
“她都吃过什么?”
述岳略一想:“回二公子,午后珏月大人喝了乐君送来的红糖姜水。”
乐君?
向境下意识反驳:“胡言乱语!乐君胆小怕事,从不伤人,况且他有何理由要害珏月?”
然而这时闻生回来了,显然他也听见向境为乐君辩解,面色为难地呈上一包药:“二公子,方才乐君把这个交给属下,说是解药。”
向垣接过药包检查一番,面露纠结:“二哥,是真的。”
“……先禁足。”
向境站在床榻外沿,放下帷帐:“红糖姜水……有何用?”
“女子来癸水时伴之腹痛,红糖姜水止疼暖身,对女子有益。珏月是暗卫,从来也没精细将养过,肯定疼得更厉害。”
珏月躺在榻上,闻生端了甜汤来喂她,却被向境制止了:“才喂了解药。等她醒了再喝。”
向境取了自己的手帕覆在珏月腹部,又在她腕上搭了一块,手按着两处,运转内力,。
紧皱的眉头很快放松,脸色渐渐缓和,由苍白转向红润。
眼睫微颤,她意识到有人碰她的手腕和腹部,还有内力流动,条件反射弹出另一边藏的袖剑,被另一个人及时制住。
齐泉的声音含着警告:“珏月,你疯了?”
“她刚醒,无妨。我的人,是该有这等警觉。”
向境的声音?
珏月清醒过来,看见是向境在为她揉肚子运转内力,大惊失色,发现自己躺在向境面前,下意识就要起身叩拜告罪。
“莫动。”
“属下卑贱,怎敢劳公子做这些事?”
“你是我的人,你若卑贱,我又算什么?”
“属下……属下叩谢公子。”
向境又问:“从前也没听你说起过这事,怎么今日想到喝红糖姜水了?”
“……公子,对不起。”
齐泉看出她的意思:“公子没有怪你,乐君已经承认是他做的了。”
“我要听实情。”
“白日里有些腹痛,乐君在后厨遇见我,看出来了,关切两句,随后又亲自熬了送到属下房间。那日,属下见乐君对公子一片诚心……是属下疏忽了。”
因为向境看重乐君,所以她自然而然不会防备。
跟着向垣看似没有出路,可胜在轻松自在,是最好的去处,向境敢把乐君放在向垣身边,她又怎么会疑乐君心思不正?
其实就算没有这层,她身为向境的近侍,动她如动向境,轻易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打她的主意。
看珏月要起身,向境吩咐道:“罢了,你在此歇息,不准挪动,我去偏殿就是。”随后又补了一句,“以后来癸水时不必随侍。”
她急急出声:“公子,属下无碍,属下可以的。”
“可以什么?难道次次都要本公子来照顾你吗?”
“这只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一次意外,我已是法外开恩。”
望着齐泉述岳跟着向境离开的背影,珏月默默低下头。
她若是男子,就好了。
乐君坐在软榻上,晃着腿,见他来才笑一笑,是向境熟悉的那种,让人一见心生欢喜的笑:“二公子,十五岁的向境,已经死了,是不是?”
他头一次这样规规矩矩称他“二公子”,大概也是已经知晓他的来意。
“是。”
“二公子再赏我一顿饭,放我去找他罢。”
他轻声解释,乖巧又易碎,像极了十五岁的向境:“乐君不想做饿死鬼。”
最初,他也只是不想饿死。
向境沉默着看他用膳,在一旁无声陪他。
其实他原本不待见乐君的,那代表了他在旸国皇宫里遭受的种种屈辱,他虽不在意,却也不想提。
可许是为他那句“十五岁的向境”,向境还是留下了。
十五岁的向境什么样子?
冷漠,狠毒,无情,冷戾。
十五岁的向境什么样子?
柔软,易碎,善良,温柔。
乐君知道他在看,却没敢和他对视。
他怕自己会舍不得死了。
气氛过于沉闷,乐君吃着吃着,忽然开口:“听宫里……听行宫里的老人说,人的一言一行都在细节里,看主子喜欢的菜式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喜好。二公子,你喜欢吃辣吗?”
向境瞥了一眼颜色极烈的菜式,辛辣的气味略有些呛人,下意识摇头:“不喜欢。”
“哦。”
他不说话了,安安静静。
眼泪落下来,乐君到底没忍住。
向境眉心微蹙:“你……”
不就是说不喜欢?干什么这么大反应?
他一面哭一面笑,一面给自己解释:“二公子,太辣啦。”
向境还记得他喜欢吃辣。
那时向境正得宠,要什么有什么,两人关系也不错,他便央他悄悄做些辣菜来。
“喜欢就同御膳房说,怎得还要偷吃?”
“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吗,要什么有什么?再说,吃多了辣的坏嗓子,怕声音会不好听呢。”
“现在就不怕了吗?”
“不怕了呀,反正皇上只找你,我的声音是否好听也没人在乎。”
其实他那时就该觉出不对了。
一个卑微的庶子,一个质子的侍从,怎么对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适应得这么快?
匕首末端系着丝线,一钩一放,乐君带着释然的笑意倒在向境面前,漂亮的眼睛就此合上,温热的血液在他手上流淌,滚烫的泪迹早已冰冷干涸。
这不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不是第一个与他亲近的人,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冷静漠然,十五岁的向境握着匕首,转身回望,冷厉的目光穿过岁月,让十八岁的向境为之颤动。
他好像得到了什么。
因为这些得到,反而失去更多。
向垣在外面站了很久,从霞光满天到月上梢头,向境都没出来。
眼睫微颤,凝出一滴泪。
“闻生,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他当时没有出面把乐君带回来,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向境也就不会太过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