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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谁念西风独自凉,为君沉醉又何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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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的军帐里,段回峰挑开帘子,屏风后一豆灯火,向境似是在睡着。
他原想简单看一眼就走,可他才绕过屏风,床上安安静静的人忽然睁开眼睛,颇为警惕地望过来,捉住他的脚步,不能轻易离开。
见是段回峰,向境欣喜坐起身:“殿下,您来看我吗?”
“父皇召众臣议事,脱不开身,命孤代为慰问功臣。伤势如何?”
向境温和浅笑:“一切安好,谢陛下关怀,属下很快就没事了,明日便可回去为陛下分忧。”顿了顿,他笑得有些勉强了,“殿下,您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段回峰移过目光,只一眼他便知道,向境的“一切安好”没有半分真:向境跪坐在榻上,脸色微微发白,虽有里衣遮挡,仍能看出身上包扎过的伤口,右手指节也裹着厚厚的纱布,不自然的肿/胀弯曲。
“父皇说,事已至此,真相大白,你很是辛苦,准你多休养几日。”
“卑弱之身,劳陛下挂怀。”
看他这般谦卑模样,想起他从前的装模作样来:“向境,看着孤为你殚精竭虑谋划出路,是不是很有趣?你心里,是不是很快意?”
向境脸色一白:“属下没有。”
段回峰忽觉可笑,笑他自己,笑他那些替向境做的打算。
无权无势?还有谁比他更有权势?连皇子公主都要避他的讳,他还要多大的权势?
段回峰有努力爱他。
他知道自己不擅哄人,说不出什么讨人欢心的好话,于是尽可能对向境好些,再好些,自己有什么都想着给他一份,向境没有的统统由他来补偿。
段回峰也清楚,自己虽为太子,却仍算不上自己想要成为的君主,很多地方他都做的不好,可他在努力,他有努力,向境说过的他都改了。
向境到底为何不肯信他?他身为太子,难道不该知道吗?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想问的太多,感情繁复千头万绪,他不想再见向境,却不知为何又留下了。
“你做侍君,是自愿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可段回峰还愿意跟他说话听他解释,于向境就已是恩赐。
“因为那时属下不能确定猜测是否属实。要摸他的脸,兼之探听消息,那样的身份最为便宜,属下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原以为这样的答案,最真实的答案可以让段回峰满意,可段回峰沉默许久:“所以,你那时想要留下,不是为了我。”
“属下,属下当然是为了殿下。若是他们再有动作,属下怕不能保护好您。”
……这样的解释连向境自己都不信。
就算段回峰赶他走了,他照样可以躲在暗处保护他,不肯离开的原因就是为了有不令人起疑的理由“被迫”进宫,不是为了段回峰。
向境怕极了,不敢抬头看他。
他怕他承受不住那双眼里的失望与恨意。
——或许恨意也好。
比起恨意,他更怕段回峰的失望。
恨他也好,厌他也好,唯独失望,向境承受不住,他要如何接受他的殿下因他失望?
他要怎么证明他的心意……
对了,证明!向境心中一动,想起曾经在封越面前的“证明”,也许,也许那样的方法能够管用!
向境试着拉过段回峰的手,见他没有躲闪更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自己攀附着抱上去,牵着他的手去解那身体温尚存的里衣,头靠在段回峰的脖颈间,任那沉水香的气息将自己包围。
心脏疯狂跳动,恐惧侵袭吞噬,向境简直要抑不住发/抖战/栗。
他只觉眼前发黑,漫过头顶的冷水,收放缩紧的麻绳,呛入口鼻的痛苦,还有那几句刻进魂灵的叮嘱,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放手请罪。
然而不重要,这些不重要!
只要段回峰能看清他的真心,这些都不重要!
于是他偏头,舌尖轻轻ding在段回峰的耳垂,侧首暴露/出雪白的脖颈,脆弱的部分示于人前,自己则磨/蹭着他的侧颈,一面小心吻着他的喉结,一面牵着他的手解开衣襟,倾/身/迎/合。
“你在做什么?”
他颤着声音,小心讨好:“只要殿下高兴,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留下来,怎样都可以。
只要留下来。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人教过他要怎么挽回爱人的心,他只能学着在旸国皇宫时候的做派,仗着自己这张脸去勾他,放柔声音去哄他,哄的他回心转意,心甘情愿肯留上一时半刻。只要段回峰高兴,哪怕用这副残破的身/躯供他消遣他也愿意。
段回峰一动不动,内心五味杂陈。
他过去对这些一窍不通,如今竟……
而面对这样的向境,他却可耻的有了反应。
这样自轻自贱的人,凭什么得到他的心?凭什么抓着权势与宠信,还想抓着太子的真心?凭什么以为经过那么多段回峰还会不计前嫌地爱他?
眼前的向境动作越大胆,显得过去那个小心翼翼的段回峰越可笑。
“你不是害怕吗?”
段回峰喃喃道:“你不是最怕与孤亲近了?那时候,连牵你的手你都躲闪害怕,孤怕吓着你,哄了你两个月才敢抱一抱你。”
可一转眼,他就投进封越的怀抱,没有丝毫惧意。
向境慌乱摇头:“不,不一样的,殿下在境儿心里是最要紧的人,所以轻易不敢染指。”
他想问问他,怎么就不一样了,他对他还不够真心吗?
话到嘴边,变了味道。
“你既能在他身下求/欢,自然也能在别人身下求/欢。”
向境心里好似空了一块,只是他仍抱了幻想:“殿下眼里,向境是这种人吗?”
“人自贱,而后人贱之。”
然段回峰不愿承认,他同样自轻自贱,直到现在还爱着向境。
因为爱他,所以更不能接受他的背叛与欺骗。
他想要他,紧紧地抱着他,让他沾染上自己的气味,让向境整个人都属于他。
可在那之前,他就心甘情愿地被别人拥有,由自己一人在质馆苦熬。
段回峰原不在意的,他只要向境喜欢他就够了,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意,身份地位,文思才情,向境一无所有也没关系,他会想办法。他们不是没有美好过去,和向境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对段回峰来说都是最幸福最美好最不可丢弃的记忆。
然而那是假的。
温和卑敛却如坚韧野草的向境是假的,恭顺慎微却敢表明心迹的向境是假的,第一面见到的向境就是假的。
假的向境得到了段回峰的真心。
如今,段回峰再没有一颗心给真的向境,他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们的过去掺杂着无数谎言,那些被段回峰反复描绘过的过去,被向境藏在心底小心触碰的过去,都是假的。
——也许感情是真的。
可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感情,又能有几分真?
甚至,段回峰根本不知道向境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还是为了任务不得不关注他。
他对他的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缓缓开口,只觉喉咙艰涩,声音喑哑,一字一句说给向境,同样说给自己:“你再也不是孤的境儿了。”
向境愣了一愣: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要他了吗?
段回峰……不要他了?
向境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撞进那双乌黑的眼眸。
向境眼中的恐惧无措同样刺痛了段回峰。
若在之前,他一定会紧紧抱着他安慰,轻声哄他,可眼下,心里没由来地多了一层防备:这是真的吗?他是真的在怕,还是装出这副样子博他的怜悯?
段回峰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从前是最相信向境的。
隔着衾被抱一下都会羞怯地往他怀里钻的向境,离得愈近,耳朵愈红,却还是想离他近些,再近些,垂着一双眼不敢看他,自己却躲在他身前偷笑,像是得了巨大的恩赐。
以为他睡着了,偷偷伸出手去想牵他的手的向境,与他共执笔写字的向境,偷偷刻了木牌作生辰礼物的向境,与他说那些伤痛过往的向境,学会了撒娇央求他不要丢开自己的向境……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真正的向境在解他的衣襟,说,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
他最爱的那个人,是这样子的吗?
他猛地把手抽回来:“穿好。”
“殿下……”
向境脸上红白交错,一时不知该为自己不知廉耻的行为感到羞愧,还是该为段回峰即将离开感到恐惧。
如果自己留不住他,那么真相可以吗?
“如今事态已平,殿下想知道什么,境儿都说给您听啊。”
段回峰低喃:“境儿……”
焦灼慌乱的眸中燃起一丝希望。
段回峰还愿意叫他,是不是……
可下一秒,嘲讽悲悯的眼神望过来,打碎他的希望。
“孤的境儿早已死在了旸国质馆,二公子大权在握,还要争一个庶子的东西吗?”
嘴唇抿起又放开,呼吸急促几分,想要解释什么却迟迟不曾开口。
“向境是我,二公子也是我,不论是何身份,对殿下的心都是一样的。”
“孤说过,最恨欺骗。早在你离开的时候,境儿就已经死了。”
可他仍不死心,挣扎道:“可我是有苦衷的,说到底,我也不曾伤害过……”
段回峰不想再听他说话,甩袖挥开要走。
任他伤得再重,都不可能被这样轻飘飘地挥开。
可段回峰就是把他挥开了。
“殿下!”
慌乱之中,向境去抓段回峰的手,顺着柔软顺滑的绸缎握住他的手,一晃神,好似那日交付真心,向境抓住了羞赧的段回峰,段回峰将最珍视之物交托给最珍视之人。向境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会不会像那日一般回来?
段回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然他也没有再继续说。
说什么呢?让他多留一会儿?留在这里……又如何?
他撑着笑,自我安慰:“是了,房里药味太重,殿下不喜欢也是应当的,是境……是属下思虑不周了……”
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了许多,其实他想说的只有两个字。
别走。
但是段回峰不会再为他停下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