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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天阔碧烟落,禅房花木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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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君来时,见向境正拿着铜镜,指尖沾了一点胭脂,在唇上轻轻一抹,镜子映出两个人影,他回头看着他笑:“好看吗?”
“……好看。”
他没有坐,连靠近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向境,觉得好陌生。
向境自然地伸手拉过他坐在自己身边,顺势靠过去,整个人倚在他身上:“软吗?”
“……”
“模样好看,身子又软,榻间再乖顺听话些……”
乐君跳起来:“向境!”
“怎么了?这不是你说的?”向境懒洋洋坐起来,对着铜镜将口脂抹匀,“说的对呀。”
“你,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上次发烧,大病初愈就行刺皇上,这次被刺了一剑,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向境。
不得宠也好,没得吃穿也好,他还是喜欢向境从前的模样,有股宁折不弯的傲劲儿。若说过去的媚上讨好总带着勉强,如今,他竟是真心做了供人消遣的玩物小宠,不用旁人提点逼迫,自己就知道涂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
“只是觉得,你说得对罢了。”
他还欲说些什么,封越就来了,看见向境嘴上一点殷红,也是一愣,坐下时顺手把人揽进怀里,问他在做什么。
“唔,想找些玩意打发时间呢,见库房里有胭脂水粉,一时好奇。只是向境手笨,自己总弄不好。”他微嘟着嘴,垂着眼,沾着口脂的手指来回涂了涂,手上仍沾了许多,忽然抬眼一笑,似将天地星辰尽数网罗去,在他眼底生辉,细白柔软的指尖沾着一点红,抵在封越唇上,若即若离,“不如陛下帮帮我吧?”
封越眸色一暗,握着那只手将人反压在软榻上,欺身上前,声音低哑:“这都旧了,朕替你擦了,明日再送你更好的。”
晚间时候,封越揽着他说话,一面逗弄一面提起他与萧裕之等人商议的政事,说到辰山必定有自己的防备,问他是否见过辰山布防图。
“我就见过一回,将军见我来,就教人收了,之后再未见过。”
“向境愿为陛下分忧,只是我连具体消息都探不到,谈何布防图呢?”小人儿委委屈屈坐直,等着挨骂,“埋伏是肯定有的,可我当真不知。”
好似确实不能指望他,能知道那些东西对他来说算是极限了。
“不过,陛下派些人马探一探就是了,几千兵力,造出几万人的势来,夜里突袭,说不定能试出来呢?”
他笑着附在封越耳边,烛火晃荡着,劈啪作响,跳出许多小火花,影子映在纱窗上,显得格外亲近。
“先前在质馆,听见三公子与太子说话,说到将军夫人有孕。算算日子也近了,将军必定寸步不离,辰山出事,他就是有心也无力。”
长发挑了一缕绕在指尖,勾着向境被迫低头,距离更近,纱窗上的影子已经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若是假的,朕必要你求死不能。”
这样温情旖旎的时候,他偏说些不解风情的话,用上温柔宠溺的语调,字字无情,煞景又伤人。
向境像是习惯了,又像是根本不怕,“我自然不敢说谎。信不信的,到底也是陛下说了算。”
宽厚手掌带着笑去掐他的脸,半大孩子嫩得很,一掐好似能出水,手上不觉添了力道,松开时留下两个红红的印子。
自从那次禁足变罚俸,嫉妒向境的人是越来越多,怕他的人同样越来越多。倒不是怕他,只是他风头正劲,随便吹两句枕边风就不是他们能抗的。
没人爱凑,向境松快许多,也就不总拘在殿里,勤着往外跑。结果这日看见个不认识的坐在亭子里,桌上花花绿绿的,他只顾着看,不慎绊了一跤。
眼看要倒,那人也看见了他,赶紧跑过来扶。
向境一愣:怎么会有人用手腕扶人?
下一秒触感传来,那人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
愣神片刻工夫,那人就已经把手撤开:“不知这位殿下如何称呼?”
拂衣赶紧道:“这是猗盈君,向公子。”
那人连忙俯身行礼,口中告罪:“小人才进宫,不识得公子,公子莫怪。”
怪自然是不会怪,向境好奇地在他身后石桌旁转了两圈,看上面摆了一堆杂乱的工具:“你在做纸鸢?”
“回公子,是。六殿下看不上宫里现成的,想要人现做,就有人贴了皇榜招人。公子也喜欢?”
向境没应,只让他继续,自己则坐在石凳上,看他劈开竹条,一遍又一遍磨去细刺,用细线绑紧做成骨架,再往上糊纸,风干之后简单作画,左不过燕子蝴蝶,红紫黄粉,做出来倒热闹,算不上活灵活现,却正是这点才有趣。
“做什么呢?”
向境见了礼跑过去,依着封越笑。
“我瞧他纸鸢扎得好,如今天气暖了,正是放纸鸢的时候,陛下能不能让他给我也扎几只?”
“把他给你不就行了?想要多少都让他做来。”封越好似真的不在意,随即吩咐他做完了跟向境去,此后就留在宫里。
他来时,向境正在院子里等他,桌上早早备下工具材料。
衣袖挽起坐在桌前:“公子想要风筝还是纸鸢?”
向境眨眨眼睛,拂衣附在耳边悄声给他解释:风筝有声,纸鸢无声。他恍然,思虑一番:“不能都做吗?”
“公子想要自然都有。风筝好听,可风大时,风筝声急,反倒不如纸鸢。”
向境笑道:“我不懂这些,你只说今日该玩什么?”
“纸鸢。”
“唔,看来眼下春寒未尽,不到放风筝的时候。我们回去吧”
拂衣扫了一眼,风确实大,云彩都散了好些,大片大片撕扯成絮,铺满了四方的天。他给向境披上披风,以防着凉,又吩咐人熬了姜汤暖身。
净云寺仍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各有各的心思。山寺地高,此时还有些冷,余跃从常年练武,倒是不畏寒,与人说明来意就打算在外等候。
结果小和尚见了他,就往里领,口中犹说:“师傅吩咐过,若是余小将军来了请直接过去。”
“大师知道我要来?”余跃从眼前一亮,急急跟进禅房,“那大师可知我心中疑惑,是否可解?”
禅房里只有一桌一人,一画一经。见他来,才上了一盏茶供他静心,宁静清远,蕴着禅意。
看他这样急切,空尘也不恼,只笑笑:“公子心中已有决断,此行不过是想求个心安罢了。”
“那大师以为,我的决断究竟是对是错?”
“与其困于对错之论,不如好好想想,究竟所求为何。”空尘又为他添了一盏茶,“若是为一时意气,对错又有什么重要?若是为心中夙愿,公子又何必来问?”
余跃从静思片刻,话锋一转:“大师不问红尘,却为我等俗人指点解惑,是为了什么?”
空尘坦荡迎上他的目光:“解救困于内心的众生。”
“即便众生所求世俗?”
“世俗与脱俗原是一体,没有世俗,何来脱俗?既是一体,便是分不清的。”
“何为一体?”
“共存同生,一脉相连。”
琥珀茶汤里飘着几片茶叶,随着氤氲热气打转儿,困于一方天地,却也别有洞天。
透过雾气,余跃从眼神逐渐迷茫,更多了许多犹疑不解:“我要做的事,兴许会牵连许多人,兴许只会牵连几个人。不仅为一己之私,亦是为国效力。取舍究竟如何?”
“世间有一种人,坏事做尽却一生安乐,还有一种人,明明无辜却受尽苦楚。命与运是说不清的,谁知谁会替谁应下一份不曾迟来的报应呢?”
这句话像是在为他解惑,却又不像是在说余跃从,余跃从拿不准。
他不通也不喜这些文墨之事,弯弯绕绕太多,一句话说成一段也未必能说清楚。可面前的人是空尘,他又不能太鲁莽粗俗地把人绑了问话,好声好气地问:“大师的话,非我等能明白。我想跟大师求个准话,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无奈叹息,却还是应他所求,将窗纸点破:“背水一战,或是山倒兵败,公子自己选吧。若拼着一份不得不做的念,就要做好万全准备。”
其实根本不用纠结,他既有所行动,必不是为了让他的部下士兵白白送命,他要立军功,就该做好立功的准备,而不是孩童打闹似的玩一场。
余跃从又问:“佛祖会保佑我吗?”
“佛祖平等爱众生,保佑公子,亦会保佑公子讨厌的人,关键在于自己,而不是佛祖。”
余跃从深吸一口气:佛祖不会特地保佑他,所以也不会特意保佑别人。向城禁足,若当真没有那个二公子,向家能动的只有向垣。论文他的确不行,可论武,向垣亦要低他一头。
若非立场不同,其实他和向垣未必不能成朋友,一文一武,相扶相持,谁又能出二人之上?若向垣能待宜衡以真心,他愿意退出成全他们。
……可惜了。
打定主意,他不再犹豫,谢过空尘后离开了。
禅房静下来,只有温热茶水泛起白雾。
暗门被推开,早应离开渃水的人此刻却出现在净云寺的禅房里,看他神情,分明是将二人谈话都听去了。
空尘笑笑:“贫僧说的可对?”
他笑,向垣也笑,只是眼中没有分毫笑意:“对错与否,大师心中自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