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去》沐川清酒

166、【番外四】孤鸿篇完

　　殷世夭心思细，知道向天漠劝不动，自己也劝和过，她看的透，也看得出向天鸿看不透。
　　可向天鸿仍念着段业过去的好，据理力争，不肯放下：“哥哥从前那样，如今不还是收了心，好好守在嫂嫂身边嘛，皇上从前很好，以后也会很好。他们都会改的。”
　　傻孩子，他改不改的，别人如何知晓？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的悔了？
　　殷世夭看他许久，想说的许多话堵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二弟弟，我只盼你千万不要后悔才好。”
　　“不会啦，嫂嫂如今后悔吗？”
　　“后悔，所以我才不想你将来也后悔。”
　　“可是……”
　　向天鸿张张嘴，他明明看见向天漠改了，虽说从前许多事都是他不对，可向天漠真的改了。只是他尚未来得及说，一抬眼，便看见廊下站着一人，正是向天漠。
　　向天鸿脸上藏不住事，一见他脸色有异，殷世夭便意识到向天漠来了，偏过头，勾勾唇，转身笑语。
　　“夫君。”
　　向天鸿一直不明白，殷世夭为何后悔，又因何后悔。
　　是后悔嫁给向天漠？后悔被他困住？后悔生下向城？还是后悔当初，没有狠下心一走了之？
　　他总觉得殷世夭肯定释怀了，不然——不然，向垣和向境如何解释？明知只能困在辰山待产，不还是安分生下孩子了？甚至为了这两个孩子——这两个向天漠的孩子丢了命，她怎么会后悔？
　　二公子府。
　　多日不入宫，段业来寻，发现向天鸿正在躺在书房软榻，阿雁正轻手轻脚给他盖上衾被。一旁书案上，凌乱散着一大堆文书信函。
　　阿雁见他来，忙行礼问安，又附在向天鸿耳畔，说给他段业来了。可他非但没起，反而裹紧了被子。
　　阿雁无法，告罪退下，任段业在旁看着向天鸿。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业忽道：“睡着了？”
　　榻上的人带着浓重的鼻音：“没。”
　　他一直在这盯着，怎么可能睡得着？
　　“鸿儿如今，与朕愈发疏远了。”
　　向天鸿闭着眼摇头：“陛下，臣确是有些累了。”
　　“那就好好休息罢。”待你醒了，还有的忙呢。
　　后半句段业没说，只俯下身在他唇上轻啄一口算作奖励亦或安慰。
　　向天鸿嗅着轻幽的龙涎香，迷迷糊糊裹紧衾被睡着了，嘟嘟囔囔一句“谢谢哥”也不管那人是否听清了。
　　又一日，向天鸿忧心忡忡来面圣。
　　“哥，那孩子整日里恹恹的，他如今惹是生非，不过一心求死，你不若成全他罢。”
　　他说的自然是董少湘。
　　自从董少湘进宫做了男宠，日日闯祸，上次竟险些闹出人命，好在他嘱咐过人仔细跟着他，及时把人救了。
　　只是这样终究不算事，既然不可能放他走，倒不如给个解脱。
　　段业不应，反问他：“训得如何？”
　　“再有几日就能好了。”
　　“嗯。这个，灭门。”
　　向天鸿上前看，赫然圈着一个苏字。
　　能让段业打主意的苏氏……那自然只有富贵首屈一指的越侯府。
　　“哥，你要充盈国库，大可从向家拿。”
　　“向家？”段业嗤笑，“向家家大业大，要养多少闲人，遑论供养向家军。从向家拿，你哥哥会同意？”
　　“……”
　　段业拨弄着心里算盘。
　　旸国已然落入封越手中，以向天鸿为首的向家被推出去挡刀，铲除了许多没用的旧臣，又为将来铺了路，满打满算，也该适时把向境放出来，为下一步做做准备。向天漠尚有用处，暂不能死，不过向天鸿嘛……
　　彼时向天鸿对此全然无知，还存着幻想：段业不是现在这样的，他一定有他的原因，只要旸国回到诸葛氏手上，曾经的段业就会回来。
　　段业与向天鸿有天赐的缘分，他们都知道。
　　直到那日，段业召他入盈羲殿，遣退他人，温柔又残忍：“朕知道你心里有朕，这些年，你也辛苦了，所以，好好歇着罢。”
　　向天鸿惊喜一笑，抬头看着他，语气不禁雀跃，恍若几年前：“臣不累！陛下高兴就好！”
　　“朕需要你歇着，今后再无须辛苦。”
　　“……？”
　　段业笑容轻浅，声音温润，仿佛在问他今晚想用什么点心，是向天鸿最爱的模样。
　　“去死吧，去地底下，好好休息。”
　　“陛下？”
　　向天鸿不敢相信，段业会要他去死，白白去死，没有意义与价值的去死。他想过自己的结局，是作为棋子以性命助他收复失地，是为救他逃出生天拼死抵抗，或是平安老死。
　　他没想到会是段业要他死。
　　段业倾身靠近他：“你会的，对吗？”
　　“……是，我会的。只要你想，我会的。”向天鸿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躬身拜道，“请容臣回家与兄长告别，我还有话没有嘱咐我的侄儿。”
　　“不必了。”
　　“若死的蹊跷……”
　　“旸国使者进献美人，朕视若瑰宝，你规劝不得，以死相逼。”
　　“……”
　　看他似有犹豫不从之意，段业也不恼。
　　“鸿儿，你不得不答应，否则向境那里……”
　　“？！”
　　“怎么了？你竟然会这样看我？这种眼神还真是陌生。”
　　“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很喜欢境儿吗？”
　　“鸿儿，你忘了，他姓向。”
　　因为他姓向，所以喜欢也没用。
　　向天鸿自然听得懂，气息渐渐危险。
　　“若没有我向家，你真以为皇位能落到你手上？”
　　闻得向天鸿言语中杀意渐起，段业却丝毫不惧，气定神闲端过那碗药用勺子搅动吹凉。
　　“如果出去的人是你，就会有人报信，死的就是向境了。”段业语气惋惜，“多可惜啊，他只有十三岁，在那种地方长大，都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
　　“哥！”
　　“乖，哥喂你。我的鸿儿，最听话了，是不是？”
　　苦涩的汤药盛在小匙中，烫得向天鸿一抖，下意识出手攥住段业的手腕，又在他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松开手指，酸涩的液体流入喉咙，又从眼睛一滴一滴落回碗中。
　　“我死了，你能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向家如日中天，还要我如何对他们好？”
　　如日中天，所以才被他忌惮。
　　眼泪落下来：“哥，我求你。”
　　段业怜惜地摸着他的脸，爱不释手。
　　“鸿儿哭起来真好看。”
　　眼泪掉得更凶了。
　　长大后，段业总爱惹他哭。
　　现在好了，这是最后一回了。
　　“你放心，你死了，朕就会劝你哥哥把境儿接出来。”
　　“境儿还小，境儿他还小，你就当，就当心疼我行不行？你就心疼我一次行不行？”
　　“我不是一直都很心疼你？”
　　“骗子，你从来不心疼我。”
　　段业温柔地为他拭泪：“你错了，我一直都心疼你，因为我从不喜欢你。”
　　“骗子……”
　　段业最后一次吻去他的泪，附在他耳边：“最后一个命令。”
　　“不准让任何人疑心你的死因。”
　　向天鸿没再发问，亦未做任何反抗。
　　太不自量力了，就算他问了做了，也不会有结果，段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天罗地网，他是一早落入他手中的罗雀。
　　离开大殿时，段业派了个小侍从陪侍，美其名曰好好服侍向天鸿，实则不过怕他会说出些不该说的。
　　向天鸿摸着城墙石砖。
　　“阿雁，你说得对，他的确不喜欢我。”
　　说罢，趁二人不注意，纵身跃下，风声猎猎，他想，他确实后悔了。
　　二公子薨逝。
　　消息传到宫里时，向天鸿的尸身已被向天漠带回了向府。
　　段业屏退他人，只留了阿雁与裕丰在侧。威严不可冒犯的男人贪恋地摸着永远停留的容颜，目光温柔眷恋，极尽缠绵，肆无忌惮展露着感情——此刻他不再怕被任何人知晓，心里仍一时不忘，记挂着他的权力。
　　“他可有说什么？”
　　二人对视，半晌，阿雁轻声道：“二公子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帮您了。”
　　“他还说，他悔了，不爱了。”
　　“……”
　　“陛下？”
　　“放肆！”
　　“阿雁！”
　　段业骤然暴起，抽出佩剑砍了阿雁，事发突然，任谁也没料到，裕丰扑过去时，阿雁已经没了气息，倒在血泊中，眼睛仍睁得大大的，湿热的血沾了他满手，他犹不觉。
　　向天鸿死了，阿雁也死了。
　　只剩他了。
　　裕丰回头看着发狂暴怒的段业，不可置信：他就这样要了向天鸿的命？就这样，杀了阿雁？
　　“阿雁，你醒醒，你不要吓我，阿雁。”
　　他取出身上的药粉，洒在阿雁伤处，血液仍不断涌出，因着药粉的作用，渐渐止住了，只是阿雁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公子您看，阿雁愈发懈怠了，都是公子纵的他。公子说他两句，兴许他还听呢。”
　　说罢，他又晃晃阿雁：“公子都不理你了，你还不起？”
　　终于有侍从不忍心，待段业离开了上前扶他：“裕丰大人，您请节哀。阿雁大人已去了，您且冷静些。”
　　裕丰茫然抬头：去了……怎么就去了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放声哭起来，呜呜咽咽，教人听了难过。
　　外面一阵吵闹，有向天漠，有向城，还有林可仪。有吵闹，有劝慰，有求情。
　　不多时，段业踉踉跄跄从门外走进，踢踢裕丰，让他滚出去，也不管阿雁的尸身，径自坐在向天鸿身边，看着他宛如睡着一般祥和恬静的面容，躁动飘荡的心慢慢落下。
　　“朕的话是圣旨，朕从不曾说谎，向天鸿，你必须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