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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眷眷往昔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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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境昏昏睡着,一睁眼,见到那个因他心软反而落得更加悲惨的女子。
“对不起,我……我是想帮你的。”
但是他的心软反而害了他们,是他错了。
“我知道,孩子,你是好孩子。”
是吗?他杀了好多人,打了好多人,他能算是好孩子吗?如此行径,令人发指,与妖魔何异?
“你不是真心做这些的,我明白,你的母亲一定也很伤心,她会原谅你,宽恕你,我也不会怪你。”
至少向境已经尽他所能保住了她的孩子,她心愿达成,没什么可怨的了。
“……母亲?”
“是啊,你被这些人强迫做这种事,你的母亲一定很伤心难过吧。”
“……”
她敏锐觉察到他的情绪:“你怎么了?”
向境低下头:“我没有母亲。”
要是他有母亲,就不需要他来保护向垣了,母亲会保护他们,他和向垣也不用分开。
“傻孩子,怎么会没有母亲呢?人都是有母亲的,只是她太爱你,所以要去天上,时时刻刻看着你。”
因为太爱他,所以才会用生命把他带到人间。
向境呆呆看着她,心里忽然翻涌上一股酸楚:母亲,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他也不知道母亲是否爱他。
女子俯身将他抱进怀里,淡淡的香气笼罩了向境,他茫然若失,眼泪自己掉出来。
“……母亲,母亲,母亲!”
声音从呜咽啜泣变得越来越放肆,最后他嚎啕大哭,哭这些时日的委屈,哭父亲打他的痛楚,哭训练的艰辛不易,哭他也是有母亲爱的孩子。
“母亲……”
向天鸿原是忧心忡忡守在向境身边,小孩因那日的事晕过去,烧了退退了烧,没有一日安生,心疼又无计可施,恼自己无用不能替他。
忽听向境喃喃自语,他以为向境终于要醒了,倾身靠近,却在听到他说的话时变了脸色。
母亲。
向境在喊母亲。
那个生下他与向垣就撒手人寰甚至没来得及给他们取名的女子。
向天鸿看向天漠沉默着离开,想起向境之所以病倒,是因为一时心软放过了那对母子。
向境依然昏睡着,浑身滚烫,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境儿不哭,你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你呢,不哭。我们境儿是好孩子,你的母亲也为你高兴呢。”
几日后,向境睁开眼睛,灰蒙蒙,暗沉沉,略有迷茫,似不知身所处,再没了当初的灵气活泼。
“境公子,您醒了?”
倚在他榻边昏昏欲睡的齐泉一个激灵,捧来茶盏小心喂他喝水,向境几不可察地皱皱眉,叫住齐泉欲请白衣的脚步。
“回来。”
“境公子。”
“你想办法问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境公子,您醒之前,属下就悄悄打听过……阿雁大人说,被喂狼了。”
向境并没有他预料中的伤心,只是沉默片刻。
“哦。”
“境公子,您,您别太伤心,您已经尽力了,那孩子来世一定……”
“齐泉,”向境打断他,声音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太多话了。”
“是,属下失言。”
“死就死了,日后不必再提。”
向境伸手,齐泉立刻上前扶他。躺了这些日子,身子乏的厉害,向境微微皱眉,腹中空空如也,更是使不上力。
“我饿了。”
“是,属下这就让珏月做些吃的来。”
向天漠听说他醒了,来时向境正在用膳,见他来,起身行礼,不悲不喜,神色淡淡,俨然与那些几近格式化的暗卫一般无二。
“拜见父亲。”
“醒了?”
“是。”
向天漠扫一眼桌上膳食,皆是清淡,向境胃口不佳,不过用了小半碗米粥。
“给你三日调养,之后去武场,看看你病了这些日子可有退步。”
“是,父亲。”
向境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直到向天漠离开都没有逾矩看他一眼,如下属面对主人般安分守己。
很快,恢复好的向境被派去执行第二个任务。
向天漠带着向境,看远处安乐恬然不知危险的百姓。
“去吧,境儿,这是你应该做的。”
“是,父亲。”
渐渐的,他已经不会再因为杀人而颤抖,哪怕那人无辜。
“磨练你的心性,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渐渐的,那双手已经不会再颤抖,眼神毫无波动,仿佛他只是砍去一棵树,拔去一株草。
无关对错,无有黑白,那是他的任务,他应该做的事,他没有能力改变的时候,任何怜悯都只能成为他人负担。
他拿着初入暗卫营时向天漠给他的匕首,从地狱走向人间,将地狱带往人间。凡是他出现的地方,都将变成人间炼狱。
百万伏尸,堆叠而成眼前的和平。人们站在尸体上,期盼着和平。
“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作出牺牲,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渐渐的,他终于忘了本心,踩在尸骨堆就的尸山血海,不解自己为何会心生怜悯,不喜珏月看他时候担忧不忍的目光,甚至在一次任务归来,因珏月为他不平而失言,亲自将珏月罚入刑堂。
他杀人,是因为那些人该死。
向境再没想过他们为何该死。
“记住,你的命是向家给的,你的身份地位是皇上给的,服从是你最好的回报。”
“是,父亲。”
向天漠摸索下巴上新长的胡茬,眼睁睁看着向境在对战中落败,吩咐他去领罚后加练,自己则细究起落败的原因。
“他怕鞭子。”
“行了吧大哥,他害怕还不都是你吓出来的?他才十一岁,不怕才怪。”
“得想个办法……”
于是次日,向天漠站到暗卫营的武场等他。
“父亲?”
“来,为父看看你进步如何。”
向境不觉其他,拔出匕首正要准备,却见向天漠甩开腰间的鞭子,鞭子落地声在空旷的地方清晰回响在耳边,向境不自觉退后一步,持刀的手微微瑟缩。
向天漠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明知故问:“怎么了?”
“回父亲话,孩儿无事。”
“躲的时候利落点儿,抽到身上我可不会心疼。”
“父亲,孩儿今日,身体不适,不如……”
“你说什么?”
目光凌冽如刀,向境后退一步,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每日习罢去领二十刑鞭,直到你克服恐惧。”
若是有空,向天漠就亲自上,若是没空,也必要那些与他对战的暗卫用长短鞭做武器。向境蒙着眼睛,一次次因听见鞭子甩来的风声僵着身体不敢动而受伤,一次次因未到时间取胜而加罚,一次次带着道道见血的鞭痕苦练,然后再叠一层伤。
直到有一日,他将匕首刺进对手肩头,湿热的血溅了他一手。
向境摘下黑布,入眼竟是向天漠,左肩还插着他的刀,血不住地流。
“父亲?!”
他吓得后退,向天漠却根本没有生气的意思:“拔出来。”
“父亲,伤口不可玩笑,我还是去请白衣先生……”
“让你拔出来,磨蹭什么?皮痒了?”
“……是。”向境小心握住刀柄,手掌沾满血迹,略一定神,刀拔出时带出一串血珠。
疼当然疼的,但是向天漠很高兴。向境虽低头,却是无奈和犹豫,无奈他时时刻刻的强硬,犹豫着怕拔刀时伤得更深,但已经没有害怕了,眼睛也不再去看他手里的鞭子。
“自己的东西收好,别弄丢了。”
“是,孩儿明白。”
向境示意珏月去请白衣,自己则陪同向天漠到了房间处理。
“连我都敢刺,只怕见了皇上也不知何为害怕了。”
向天鸿一旁插嘴:“什么都不怕,不是好事?”
“哼,什么都不怕,将来反了天去也没人镇得住他。”
“父亲多虑了,孩儿不敢。”
“我相信你自有分寸。”向天漠起身拍拍他的肩,和向天鸿走出去,没走几步,突然一鞭甩过来,直直冲向境而去。突生变故,连向天鸿都没料到他会杀个回马枪。
到底能不能躲开呢?
他饶有兴味地想。
向境背对着他们,鞭子破空而来,等他听到时风声已经近在耳边。
伸手,转身。鞭子在手掌缠了两圈被他紧紧握住,一个用力,鞭柄竟从向天漠手中脱落,落入向境手中。
他收好鞭子上前递给向天漠。
“父亲。”
向天漠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错过了向天漠最慈爱最骄傲的笑容。
“白衣先生刚包好,你快别乱动了,境儿也要休息。”
晚上,向天鸿遣退侍从给他换药。
“大哥,何必真的被他刺伤?误事事小,伤着筋骨怎么好?”
向天鸿不信他躲不过这一下。
“你当我闲的爱让人刺?他年岁尚小,控制不住也是有的。他心里怨我也好,不怨也罢,总归是我的错,就当给他出出气。”
还有一句向天漠没说。
他拿鞭子抽了向境多少回,别人就算了,他能不知道面前站的是谁?估计他是真的不怕了,怨气上来,一时失了智,借着自己看不见,发泄不满。
在向境心里,他们没有半点父子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