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去》沐川清酒

129、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次日，向垣早早跑到朝峰院给向境煎药。
　　“看什么呢？”
　　闻生收回目光：“看齐泉。平日里，二公子一出事他必要来找公子的麻烦，这回这么大的事，他从公子身边过一句话都没有，当真是奇怪。”
　　“这么大的事，他哪还有心思说别的？二哥哥这样，他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
　　闻生转念一想，若是向垣出事，他估计也没心思找谁撒气，再怎么样都得等向垣好了之后再说，也就没再多言。
　　“我让你查朝峰院，你查的如何？”
　　“除去齐泉和珏月，没有异常。”
　　“他俩不可能，一定还有别人。”
　　“属下斗胆，当晚是齐泉值夜，他难道没有听见二公子喊疼？他明知二公子发烧，却并未制止太子与他行房，甚至没有告诉太子留心，实在可疑。”
　　“齐泉是二哥哥身边人，二哥哥不准，他岂敢胡言？再说他们房中事，齐泉一个侍从，难道还能闯进去？行了，齐泉是最不可能的人，我信他。”
　　齐泉与向境一同长大，怎么可能害他？珏月又是母亲身边人的丫头，算是家生子，哪有理由害他？
　　向垣看闻生的样子，语气忍不住重了两分：“我知你与他结怨甚深，但是他不可能，闻生，你不该疑他。”
　　“属下知错。”
　　向垣烦躁极了，盯着咕噜咕噜的药罐，四溢的药味带着极重的苦味。
　　除了齐泉珏月，就只剩向境了……
　　“你看着药，我去看二哥哥醒了没。”
　　向境睡得并不安稳，向垣一进来他就醒了，看清是向垣，笑一笑：“你来啦。”
　　“二哥哥。”
　　向境露出手腕：“正好，劳你搭脉，告诉我我还有几日可活。”
　　“算我求你，让我死个明白。”
　　向垣颤抖着伸出手，半晌，不言。
　　“至少还有几日？”
　　“两，两个月……还有两个月。”
　　“两个月……”向境喃喃重复，忽展颜一笑，“够了。”
　　没人说话，空气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向境复拍拍他的手，叹气道：“将死之人，我……”
　　被戳到痛处，向垣甩开他的手跳起来，连连退了几步：“胡说什么？！谁是将死之人？我是向垣！我的医术，翻过天也找不出第二个！我说没事你一定……”
　　向境又牵过他的手，浅浅笑着把他拉到身边：“你是向垣，所以你最清楚，我时日无多。”
　　“……我从来都是没用的。”
　　他救不了他，连续命都做不到。
　　“我眼看救不了你，太子添乱，你从来不制止，一味纵容只顾他高兴，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救不了，不救便是了。上天要我的命，自是谁也救不了。”
　　“是我害你……是我害了你……”
　　“你没有害我，没有你，我等不到殿下，永远不要怀疑你的医术，你能救更多的人，而不是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我身上。”
　　“二哥哥……”
　　向境看着他，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你们……”
　　向垣深吸一口气，心一抽一抽地疼：“处处都在针对你，你保护好自己才是……”
　　突然他不说话了，两人对视，都想通了什么，反应却截然不同。向境原本悲伤的眼睛瞬间有了希望，笑意弥漫，向垣担忧的神情却逐渐被恐惧侵占，瞳孔放大。
　　“不，你不要想，不准想，我说错话了，我说错话了，我该死。”
　　向垣疯了一样扇自己巴掌，好像这样就能收回他刚刚的话，向境赶紧去拉他。向境现在的力气哪抵得过向垣？眼见向境要拉，向垣赶紧把手放下，顺势把他按回榻上躺好。
　　“我说错了，不是的，你不要，求求你不要，求求你……”向垣眼泪不受控制冒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颗颗断线珍珠似的落下来。
　　他泣不成声，头越来越低，眼泪落在床榻上，被褥上，还有他和向境的手背上，他紧紧抓着向境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无能为力的感觉潮水一般涌来将他包围其中，他和向境都上不了岸，都被窒息溺死，最后只剩啜泣声回荡的房间。
　　向境依旧浅浅笑着安慰他：“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不用你说，我知道……”他从来没有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从未这般害怕，他只能死死抓着向境的手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他，“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你不要……求求你不要。”
　　向境一下一下顺过他的背，轻抚安慰。
　　“该死的人是我，该死的人是我……”
　　还没说完，一根手指竖在他唇前堵住了后面的话，也短暂地堵住了他的哭泣，他抬起朦胧泪眼，眼前模糊地映出向境的影子，听见那明明来自自己面前的声音却好像隔了十几年：“别瞎说。”
　　他摇头，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最终只有两行眼泪流下来。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第一次在向府看见向境的事。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懵懵懂懂，只知道向境代替他承受了那些伤痛，因为心疼他而流下的眼泪被他温柔地擦去。
　　“也没有很苦啊，我这不是挺好的？”
　　“境弟弟……”
　　一根手指竖在他唇前堵住了后面的话，哽咽着的孩子抬眼，朦朦胧胧看见那张不熟悉的模糊的脸上显现出僵硬而温柔的关切，带着认真的提醒，一字一句像是承诺：“别瞎说，是二哥哥。以后，我就是哥哥。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向家，保护好羲国。以后，可别再叫错了。”
　　他张张嘴，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二哥哥。”
　　过去与现在重叠，向境抽出手帕，温温柔柔地给他拭泪。
　　“挺好的，我这样病痛缠身，汤药不离口，岂不是活受罪？倒不如死了干净，你们也落个轻松不是？我这辈子短是短了点，但我知足了。”
　　向境撑起身，靠近他，额头相抵。
　　“我不后悔，所以，你也不要后悔。”
　　不后悔？
　　可这不是向境该有的人生。
　　“我去找大哥，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别！”
　　向境想拦，却没来得及拉住他，掀开被子想下床，腿却不听使唤，脚下一软，一下摔下来，痛得整张脸皱在一起，向垣听见声响回过头看，正巧向境抬头，两人对视，他慢慢走回来。
　　“二哥哥。”
　　向垣把他扶上床，这次换向境紧紧拉着他的手了，他努力想笑出来安慰向境，脸上还挂着泪痕，颇为可笑。
　　“我不去，不去，好好躺着，别乱动。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哪儿也不去。”
　　向垣哭得狠，闻生珏月从外面进来，看见的就是他趴在向境跟前哭得不能自已，俱是一愣，被向境无声示意退下，房间又只剩了他们两个。
　　“唉……”向境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又给他擦去眼泪，只是眼泪太多，他只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上来陪我躺会儿，好不好？”
　　他应声过去，可还是在哭。
　　向境叹气：“我家垣儿啊，怎么还是长不大呢？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要哥哥哄，我怎么放心啊？”
　　向垣不哭了，却还是抽抽搭搭的。
　　“所以，所以，你得陪着我啊，我不能，不能没有你。”
　　“……”向境又叹，失落道，“我是不是错了？我原以为，能护你一辈子，不成想是我错了。”
　　“你，殿下，宜然，你们三个是我最放不下的人。有大哥和你，瞒过殿下，代我辅佐他，我很放心。宜然也有了去处，义儿待她像亲妹妹。唯有你……”向境叹息，“我可拿你怎么办呢？我要死了，垣儿，我要食言了，我不能护你一辈子了。”
　　向垣还在哭，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向境哄了又哄，可他越哄，向垣哭得越厉害，眼睛肿得像桃仁儿。
　　“好了，张嘴。”
　　向境轻轻拍着他，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塞进去一颗蜜饯，开始给他讲故事。
　　“我之前练缩骨的时候，你已经在府里了吧？那个山洞又大又黑，当时只有我，连齐泉也不在，拆了关节泡在药水里，那药可难闻了，白衣先生有几次往里面放痒痒粉，弄得我又哭又笑，像有许多蚂蚁在咬，想动又动不了，只能等父亲或者李师傅来。对了，李师傅，我那时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记恨我。
　　“后来来了一个人，他捂着我的嘴，我以为他要杀我，结果只是喂我吃蜜饯，酸酸甜甜的，我都忘了怕了。”
　　“你那时候，明明怕黑来着。”
　　“你还记得？不过这次之后，我就不怕了，还挺期待，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爱吃甜吧，你走了之后，我很久很久没吃糖了。虽然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可能孩子，就是贪吃一些罢，有的吃就什么都不怕了。”
　　向垣看着他平静坦然的侧颜发愣，他怎么可以一脸幸福地说这种话……
　　他忽然很自责，心痛得喘不上气：他从来不知道向境爱吃甜，那些没滋没味的，味道极重的，甚至发苦的药膳，他做了，向境就吃，从来没说过不喜欢，他当真以为向境不在乎这些。
　　向境勾着他的手指，温柔地笑。
　　“和我说说话吧。”
　　“……好。”
　　“我的事就这些了，除去训练，就是背书，无趣得很。之后在向府，你都知道，和殿下的事……你也知道。”
　　太简单了。
　　他的一生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去了。
　　“反正表哥不在，我想同你一起睡。”
　　向境失笑：“你都成家啦，像什么话呀？”
　　“我不，我不，我就要和你一起睡。”他眨眨眼睛，又是一串眼泪，“二哥哥。”
　　向境觉得今天叹的气也太多了，可他终是妥协，唤来闻生：“回去说一声，我留了垣儿治病，他这几日就不回平风院了。”
　　“满意了？”
　　向垣吸吸鼻子，和他挨得更近了些，伸手抱着他，用力点点头：“嗯。”
　　“还早呢，哭累了就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