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凌晨，薄纱窗帘上映着外面街灯橙色的光，四下寂静，间或可以听到街上寥落行人经过的声音。
一个男人从床上翻坐而起，呆了一会，从床头柜上摸过香烟，却没找到打火机。他认命地起身，在地上混杂的衣物中翻找。
“掉客厅了吧。”床上的另一个人突然开口。窗帘缝隙透过的橘色光束刚好洒在他脸上。似乎有些不适，他撇过脸，在另一侧的床头柜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眼镜戴上。
“你没睡。”正找香烟的男人错愕道。
“旁边有人。”他回答得毫不客气。
“呵，那多有打扰。”也不是非常在意对方的刻薄，男人起身走到房门口捡起一件外套，取出打火机点好烟，又顺手把沿途衣服捡起扔到床尾。
“你可以回去了。”不等他坐下，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男人在幽暗的光线里露出一个笑容，“可是我没有力气。”
床上人似乎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拿过他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满腔薄荷味。
“女人烟？”皱眉。
“味道不错。”他笑道。
似乎不太赞同，他把烟扔还给他，起身去了浴室。
一身清爽地回来，他直接钻进了被窝，“浴室的东西随便用，要收拾干净，你的东西别落了，不然我自行处理，还有，记得帮我把门锁了。”迅速交代清楚，他利落的道了一声“再见”便立刻闭上眼睛。
一直没吭声的男人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他一会，露出微笑。他俯下身，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这样就要赶人了？”
待他睁眼看过来之前，男人略带笑意的低沉声音酥酥麻麻地震动了耳膜，“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下午三点，他才醒过来。阳光已经从房间里退出，只巴住窗台的部分，映得窗帘明晃晃的。人流声遥遥的传过来，听起来分外不真切。他眨巴着干涩的眼睛，呼吸到一口冰冷的空气，忍不住往被窝里缩了一点。
脑袋僵硬，身体也有些酸痛，他还很不清醒，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设定的铃声是最普通的诺基亚提示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思考着手机在哪，他懒洋洋地探出头张望了一下。椅子上，自己的衣服被整齐地叠好，手机就放在上面。似乎还挺贤惠？想起昨天那人，他挑了挑眉。
他努力伸长手，勾到衣服，手机滑了下来，正好接住。
“喂……”
“孟禾，你还没起来？”惫懒的声音似乎让对方也听出来端倪。
“唔。”
“你赶紧起来收拾下，晚上出来见客。”
“你老鸨啊，见什么客。”孟禾打了个哈欠，终于有点清醒过来。
“哈哈哈哈哈，是啊，恨不得把你卖了呢。”对方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又严肃道，“上次在谈的印度客户亲自过来，晚上要吃个饭，这是个大项目，你别给我怠慢了。”
“知道了，陈鞘总经理。”
虽然孟禾回答得十分敷衍，陈鞘还是颇为信任地挂上电话。
六点钟，孟禾西装革履地踏进了平阳饭店。他身高一米八，身材结实，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精明有气势。倒比前来接应的陈鞘更像总经理。
“在503。”陈鞘走前面带路。
“嗯。”
二人趁坐电梯的功夫交流了一下客户公司的基本资料和一些谈判要点。
他们到时，印度客户一行四人已经在包厢落座。
总经理，工程师，翻译，一一握手过去，最后一个人却让孟禾不由愣怔。
“你好，我是REM驻中国办事处的总经理，程渔。”对方却是毫不在意的握住孟禾伸到一半就停住的手。
昨天的人犹在记忆中。孟禾迅速镇定下来，有什么关系？他微微一笑，回握道，“幸会，我是SLA的项目负责，孟禾。”
双方人马各自入座，孟禾陈鞘这边显得势单力薄，两人依旧镇定自若地用餐，稍后才是真枪实弹的阵仗。
“孟先生，又见面了。”客套话中，程渔微笑注视孟禾，主动开口道。程渔长相斯文，笑起来分外诚恳，乌黑瞳中正正映着孟禾。
皮肉表象，不知内里。
“我也颇感意外。”心中虽有腹诽，孟禾亦回应得体。
“你们认识？”陈鞘瞪眼。
“是……”程渔兴致甚高，似有大书一笔的意思，孟禾截了他的话道，“是啊，前日有一面之缘。未通姓名，今天真是有缘。”
孟禾说有缘原本就只是客套，程渔却展颜重复道，“是，真是有缘。”语气倒不像玩笑。
陈鞘了然，不再多问。
席毕，双方进入正题。REM方面出示了计划书，程渔负责解说了合作意向。
孟禾接过计划书细读，和陈鞘低声讨论。程渔看着他低头时滑落的发丝，不禁想起那头乌发的柔软触感。他略微眯起眼睛，看着孟禾无声的勾起了嘴角。
无愧于他精明的外表，孟禾很快发现计划书中不合理的部分，“这部分产品数据涉及商业机密，恕我们无法提供，如果对产品质量有疑问，我方可以提供最权威的质检证书。”
谈判陷入僵局。陈鞘依旧气定神闲，孟禾在适当的地方坚持得宜，他十分放心。
REM经理和工程师交头接耳地商讨。程渔并没有参与。双方在商场都经验丰富，自然知道什么事情不能答应。REM提出这个计划，也不过是想合作几年后，从SLA这边获得技术以实现自主生产。
他跟REM总经理低声建议了一下，朗声道，“我们希望能去贵公司工厂走访，并且希望届时贵方能够提供产品价格。”
陈鞘点头道，“随时欢迎。”
双方协商将谈判暂缓，待参观工厂后再做详谈。
从包厢里出来，双方握手道别。等REM的人马转身离开，孟禾松了一口气，靠在墙上，掏了根烟出来，还未点上，却见走了十余步开外的程渔突然回头。
他浅笑，看着孟禾手中的烟，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中华。”
孟禾保持良好的家务习惯，在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前，他掏了掏口袋，却意外摸到了一张卡片。
掌心大小，蓝底白字，是程渔的名片。
客户资料他向来细心保存，断不会随手塞进口袋，孟禾皱眉，取过名片夹翻看，里面赫然还有一张。他不记得自己有跟程渔交换两次名片。思前想后，心中便有了一番揣测。
把多余的名片也放进了名片夹，孟禾开始洗衣服。
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单身汉，孟禾的独居生活维持着普通水准。不至于有堆叠如山的衣服，茶几上还是免不了残留咖啡的圆形杯痕。
他在旧城区租了一间公寓，位于三楼，外表略显老旧，室内装修却相当精良。下面是一条颇有历史的老街，虽然近年为了旧城改建的事吵得沸沸扬扬，老街倒还是一如既往早上有烧饼油条的吆喝，晚上有夜宵收摊的三轮车骑远。孟禾喜欢这里，充满了生活自然的气息。
虽然职业可算上班族，孟禾却没有严格按照朝九晚五的过日子。这多少也得益于陈鞘的放任。
收拾好衣服，时间便差不多了。孟禾出门前往公司。跟REM的会面约在周三，他需要做些准备。
孟禾直接往检验科取了一份检验报告，然后上楼去见陈鞘。
陈鞘只是在价格方面多叮嘱了几句，SLA国外市场才刚起步，为了发展，哪怕是短期不盈利也得做。
“我了解的。”
“好，那一会把报告交过来。”
孟禾从总经理室出来，先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综合科的文员小妹看到了，也跟了进来倒水。
“孟经理，早。”
孟禾啜了口咖啡，点点头算是招呼。他在公司小有人气，只是遇到主动示好，他往往不知如何回应，最终沉默是金。
“我还有事，先下去了。”
“啊，是。”女孩赶紧让开。公司里谁也未能得孟禾青睐，她也不感到失望，只当同帅哥多句对话并值回票价。
将会议要点与流程整理成文字，又写了计划书，孟禾一直忙到中午，回神时已经过了饭点。
员工们总是提早用餐，这会去公司餐厅必点不到好饭菜，附近没有合适的饭店，看来要忍耐到下午了。正踌躇间，手机突然响起。
未曾存过的号码，来电显示只是一串数字，却有些眼熟。
“是我。”电话里低沉的声音不报姓名，径自这么说道。
孟禾立刻听出来，用公式化的声音礼貌道，“程先生，我方已经做好了明日会面的准备，期望一切顺利。”
“呃，那是自然。”程渔顿住，似乎低笑了一声，“孟禾，你现在能从工作模式中切换出来么？”
“什么事？”这话好像莫名其妙，孟禾愣了愣，下意识地将语调软下来。
“没事不能找？”
“我还在工作。”
“那肯定还没有吃饭。”
“……”
“我请客，出来吧。”
程渔的话不是命令，听起来却不容拒绝。孟禾转念一想，应了下来。
出了大门，正想着怎么去约好的餐馆，就听到一阵喇叭响。
黑色的大众PASSAT停在路对面，并不张扬，驾驶座的人用喇叭成功吸引了孟禾的注意后，探出身子朝他挥手。
“原本就在这里？”孟禾上车。
“我想用有事经过这个理由。”
“……”
程渔的坦白反而让孟禾无语，他却只是微笑。
“这餐厅的清蒸鲮鱼实属上品。”点菜间，程渔口气熟稔，想必是常来。
孟禾只是微微颔首，待服务生离开，他喝了口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程渔，“有一张足够了。”
程渔没有接，笑道，“这并不妨碍。”
“公私自当分明，我与程先生仅有工作关系。”孟禾的手臂固执地伸直。
程渔微偏头，看了孟禾一会。孟禾将名片放在桌上，兀自喝水，对他的视线恍若不觉。程渔微笑，收起了名片。
“你猜到了？”
“嗯。”孟禾放下水杯，看着别桌，“当日会面你丝毫不见惊讶。后来我在那件外套里找到了你的名片，是你擅自交换了吧。”
程渔脸上的微笑略略扩大，眼睛微眯起来，似乎有点狡猾，却并不惹人厌，像得意的孩子。
有些关系，并不需要熟识。大家成年人，于床笫间一拍即合便可，未必要两情相悦。程渔晓得这个道理。在酒吧中偶遇，该干嘛干嘛，也是大家熟悉的情节。
孟禾外表冷静自持，在床上表现也不激动，只在兴奋时，用力去抓程渔的背，其实颇为闷骚的个性。事后淡淡一句你可以走了，倒头就睡，还真是用过即弃。
程渔自然识时务，却看着孟禾一时兴起。
“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一向诚恳的眼睛里浮现恶劣的光芒。黑暗里，没人看到。
孟禾一手挥过去，“请回。”
谁会当真？
程渔低低的笑了几声，收拾好自己，起身离开。走出卧室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孟禾已经睡着，街灯掠过他的发梢，乌发散乱，脸庞安宁。他看了一会，回头拿过孟禾的外套，把自己的名片放进去，又翻找了一阵，在内袋找到了孟禾的名片夹。
“这真是巧合。”他看着名片，笑着低喃。
程渔绽开笑容，对着床上熟睡的人轻声道别。
“孟禾，明天再见。”
周三，REM一行驱车前来。孟禾在公司门口迎候。
冬日暖暖的午后阳光洒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孟禾往下走了两阶，面对来人的方向。
程渔从车里下来，一眼看到孟禾露出浅浅的微笑，在阳光里舒心的眯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懒散，比起平时职业化的笑容不知活络多少。
也许，全赖着好天气的缘故吧，程渔不禁也心情大好。
孟禾领着众人在楼上会议室和陈鞘简单会面后即刻前往工厂。
REM经理等人与陈鞘一车，孟禾与程渔一车。陈鞘特地亲自安排。
“你来开车？”程渔坐在副驾。工厂的路他不熟识，自然是孟禾合适。“你好像不开车？”
照孟禾的收入，买车应当不在话下，不过见他几次他都没有开车。
“我只是不太喜欢开车。”孟禾沉稳应道，他倒是有一辆车，只是老街那边没有合适的停车场，他也不爱开，常年扔在公司车库积灰尘。
坐上驾驶座的孟禾一脸严肃，看来十分可靠。前一车的陈鞘却在暗自替程渔担心，希望能平安到达。
程渔抓着车上扶手，又把安全带系紧一点。
孟禾面无表情，油门一踩到底，刹车对他仿佛不存在一般。
“孟先生。”程渔对孟禾的称呼很严肃。不细听，绝对不能发现这三个字里轻微的颤抖。
“什么事？”孟禾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速度吸引。
工厂在郊外，出了市区，周围几乎是一马平川。孟禾简直如鱼得水，只差没有□□夹弯让他玩漂移。
“这条路限速80。”
“嗯……诶？哦。”一连串简单音节后，孟禾似乎清醒过来，一个急刹。
程渔没有等到安全气囊弹出来，只是听到孟禾平静的一句到了。
随后赶到的陈鞘看到扶着车子努力稳定心绪的程渔，上前拍肩。
“他不喜欢开车？”
“他说开车看到速度慢的就想撞。”陈鞘如是说。
当事人表情淡漠，刚才的生死时速与他不相干一般。
REM总经理见下属面有菜色，上前慰问，“Are you Okay?”
“Fine.”程渔扁了扁嘴，苦笑。
众人穿行于轰鸣的车床车间之中，孟禾走在前头，对厂区进行简短解说。
程渔跟在人群的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孟禾。
这个人白昼和夜晚莫不是会变身，怎么能显得差别如此之大？程渔抿嘴压住笑意，努力不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拉走。
孟禾回头之际正对上程渔带笑的双眼。其实他晓得这个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但此刻正在工作，他不会让自己被影响。然而视线相撞之时，却还是让他不由晃神，连嘴中说着的话也磕了一下。
程渔自然看出他的失态，面上笑意更盛。
混蛋……一向对于工作之中冷静自持的自己颇为信任，然而程渔居然这样轻易就让他破功，孟禾迅速移开视线，有些懊恼地皱眉。
“孟禾？”见他莫名停下脚步，陈鞘出声提醒。
“呃，不好意思。”孟禾蓦然惊觉，强打起精神，“接下来请往这边。”
REM工程师回头对程渔嘀咕了一句。程渔笑笑，抬头望向陈鞘道，“我们可否去精加工车间看看？”
陈鞘与孟禾对视了一眼，略略颔首。
参观过程和平友好。REM工程师在离开前不着痕迹地对总经理摇了摇头。
程渔看在眼里，只在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毫无表现。他原本就对公司的做法深不以为然。引进技术的成本太高，反而打起这样的主意。事实上，如果SLA价格合理，他们完全可以委外加工。
回程路上，车辆安排照旧。
到停车场前，陈鞘拉住了孟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孟禾疑惑地看着陈鞘，想到今天自己的失常表现，略有些歉意地看向陈鞘，“抱歉，今天……”
“不是。”陈鞘打断他的道歉，“你……算了，回去再说吧。”他拍了拍孟禾的肩膀，率先往前走去。
孟禾抹了一把脸，阔步跟了上去。
程渔正站在车边等他，孟禾没有看他，很自然地绕到驾驶座去开门，却被程渔一把按住。温热的手掌按着自己抓住门把的手，孟禾终于抬头望向程渔。
“路线已经记牢，回去我来开即可。”程渔微笑着解释。
“好。”孟禾只想快些甩脱手上的温度，答应得格外爽利，并且飞快抽手。手背突然接触到冬日的冰冷空气，轻微的刺痛起来，他把手揣进了口袋。
程渔开车跟在陈鞘那辆的后面，十分平稳。陈鞘从后视镜里看着始终与自己保持安全车距的白色凯越，忍不住勾起嘴角。
孟禾支着车门扶手看窗外。程渔用眼角余光去看孟禾的侧脸。
大部分时候，孟禾看起来总是精明有序，疏离有礼。此刻的他却与平时不一样。也许本人也没有注意到自己露出这样懒洋洋的样子。眼神有些涣散，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可以说有点呆。
程渔努力将自己快转过去的脑袋掰回来，控制着正在展开的笑容，眉眼却忍不住弯出弧度。孟禾突然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程渔好半天。程渔由得他看，佯作专心开车。
少顷，孟禾自己扭了回去，继续看窗外，只冷冷问道：“你不想让我开车吧？”
“呃？”完全没料到孟禾这么说的程渔瞪大眼睛，转头去看他，孟禾面上依旧冷淡。程渔终于抑制不住哈哈大笑，“你，你很在意这个？”
“倒不是。”孟禾僵硬地回答，“我本来就不喜欢开车，只是陈鞘和你似乎都不太愿意让我开。”
难道他一点没发现这是性命堪忧的大事吗？
可是他完全不想说明，于是程渔又挂上他一贯诚恳的笑容，道：“我们只是为你的驾照分数担心。”
孟禾沉默半晌，似乎接受了程渔的解释，轻轻地哼了一声。
程渔在心底笑开了花，孟禾啊孟禾，你还能再可爱一点么？
到公司已届午饭时分，众人还是马不停蹄直杀会议室。程渔和孟禾各自收敛心绪，在椭圆长桌前相对而坐。
孟禾把事先准备好的文件与报价单推向对面的REM总经理。陈鞘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SLA急于发展外贸，提出的价格相当有竞争力。价格合理，谈判进展相当顺利，双方就一些细节问题逐一达成共识。REM总经理把合同具体的拟定交给了程渔。
“两天后，我会把草拟的合同送到贵公司。”程渔道。
双方人马起身一一握手。
程渔拉着孟禾的手，轻轻舒展开眉眼，神情柔和。
孟禾却一点一点皱起了眉。
干燥温软的手让他忽然想到了上午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
冬季夜长，早上八点也不过晨色微曦，孟禾团在被窝中看着手机迟迟不愿伸手出去。诺基亚的震动功能强大，在木质床头柜平整的表面上嗡嗡鸣叫，因震动的频率缓缓向边缘挪动。即使掉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损伤，孟禾对手机的质量表达充分信任，只等它赶紧平静。
只是打电话的人格外耐心，似乎没有挂机的意思。
孟禾听得有点恼，或许是因为寒冷的天气让人的起床气变得易发强大。他接起电话的语气虽然礼貌，却难掩不郁。
“请问哪位？”
“吵醒你了？”电话里的声音带笑，虽然这样问着，却没有真为吵醒他的歉意，听起来更像是熟稔的问候，或许因为还未清醒，自己竟感到几分缱绻。孟禾扒了扒头发，平板回应，“程先生，你好。”
“你好，孟禾。”
“什么事？”
“今日依约送上合同。”
“呃。”这电话打得未免太早，即便是认真工作，也实在有点不合时宜，更何况，孟禾莫名感到程渔完全不该是工作狂类型，吃惊只是一瞬而已，他很快调整状态应道，“多谢，稍后请前往本公司。”
“可是……我已经来了啊。”程渔用一种无辜的语调回答，原本该是困扰的言辞由他这般说来倒是带了些许笑意。
孟禾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他换了手接电话，腾出这边的手在床头柜上摸眼镜，间隔了一小会才回答程渔。
“你到了？现在时间太早，恐怕公司无人接待，我马上过来。”
摸索半天，眼镜却不在平日摆放的地方，只得从抽屉里取出备用。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让他莫名有些烦躁，孟禾扶了扶眼镜让自己冷静一些，谁知道视野刚刚明晰起来，耳边就传来不太真切的回音。
“不，我在你家楼下。”
这个声音也许是他焦躁的根源。
程渔是有这样魔力的人。他外表看似已逾而立，处事老练，人际想来自不在话下。然而当他做出些不合礼数的孩子气举动时，竟也能不让人生厌。卸下他惯有的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殷切微笑，露出得逞的恶质笑容，反而生出几分可爱，好像做些莽撞事也可得包容一般。
所以孟禾终究不能板起脸孔抗拒，只是沉默片刻后，无奈道，“稍等。”
程渔放下手机，深呼出的气化作白雾飘散，他展颜微笑，举步进了眼前的楼道。
凭着记忆走到了三楼，前后看了看，在里侧的防盗门前停步。初来时已是深夜，心里念着不过是一宿相伴，并不曾刻意去记门牌。现在仔细看看，一整条楼道略有些老旧，墙上白漆斑驳，还有些孩子们的涂鸦，地面却是干净，尽头处开了窗，倒很亮堂。不知怎么的，意外的适合孟禾的感觉。
站在浴室的半身镜前，孟禾抬手摸了摸胡子拉杂的下巴，微微的粗糙感传到手心。脑袋有点胀痛，他睡眼朦胧的看了眼镜子里一脸落拓的自己，在旁边的抽水马桶上坐下，随手扫过梳洗台上的香烟。
烟草味从唇齿间散开，孟禾勉强清醒过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开门。
程渔对等待显得很耐心。他靠墙而立，左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数硬币，拿起又放下，总是数不完。对于这样无聊的游戏，他似乎乐在其中。
防盗门锁的弹片发出清响，程渔一转头，却发现他等的那扇门没开。
孟禾叼着烟站在左侧那个房门口，简单的黑色V领毛衣让他有种居家的懒散，有些困惑地看着站在错误方位的程渔。
弄错了门……程渔内心小小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冲孟禾微笑。
孟禾皱眉。这不是一个正确的拜访时间。看得出他不怎么高兴。但程渔不想在公司见他，工作时间外的孟禾别有趣味。
孟禾侧身把程渔让进屋，“请进。”
程渔赶紧加速走了过去，趁着孟禾还只是困惑，暂且没发现他的错误。
在餐厅长桌旁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沉默无言。程渔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含笑注视对面抽烟的人。孟禾略低头，看着指尖袅袅升起的烟雾。他狠狠地吸一口，便掐灭了烟。程渔的视线扎人，蒸发他的耐性，甚至丢了应有的礼仪。
“合同。”
“对不起，我不请自来。”程渔没有动作，双手依旧在桌面交扣着，恳切地道歉。
“不，既然是工作……”孟禾感到胸口发闷。眼前便是罪魁祸首，偏又无从怪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程渔的言辞中他一点感受不到歉意。
自包中取出文件放在桌面，程渔微微倾身将之推到孟禾面前。但他没有立刻退回，反而维持原来的姿势，视线始终胶着在过孟禾身上。
鼻间有隐约的薄荷味道。孟禾还记得，程渔似乎偏好女士烟。他对这个喜好嗤之以鼻。餐桌并不宽，孟禾几乎觉得对方的额头要碰到自己的头发。他抿紧唇线，还是低着头，只伸手去拿合同。
抓着合同的手感到阻力，细微却完全不放松。孟禾吸了口气，加上了力道，而对方也随之施力。
僵持中，透明文件夹的塑料薄膜起了小小褶皱。也许程渔是存心闹着玩，孟禾却不由得恼怒，抬头瞪视过去。程渔对上他的眼睛，主动收手坐回椅子，只不明显地加深了笑容。
“孟禾，你总算正眼看我了。”
程渔这话仿佛调笑，孟禾刚松垮下的肩膀再度僵住。
孟禾不迟钝，更何况程渔的态度如此明显。他不免有些后悔当日在酒吧过于随意。
绷着脸拿过合同，将视线集中在文字上，孟禾强作顺口道：“程先生，我早说过，我们只有工作关系。”
程渔摇头，“我也说过，我会对你负责。”
“那不过是……”孟禾语调不由上扬，他仰起头就迎上程渔的视线，他几乎要脱口喊出不妙。对方因促狭微笑而略眯起的眼睛仿佛映照出了自己的窘迫，孟禾立刻转头。
程渔没有进逼，反而自己转移了话题，“你还未吃过早饭吧，我去买。”
见他起身去穿外套，孟禾咬牙艰难地开口，“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那我来……”
“不用。”孟禾起身走进厨房，他实在不能保证程渔走出去后，自己能开第二次门。顺手拉上厨房的玻璃隔门，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赶紧开出一条缝，“程先生吃过了吗？”
程渔见他动作慌忙，有些好笑，只抿着嘴，刚想点头，又改了主意，“麻烦你多煮一份可好？”
孟禾垂眸，再度关门，似乎是应下了。
其实程渔来之前顺便在路边摊铺吃了一点，本来就不饿，却不由得说了点小谎。
煮沸了水，再把饺子下锅，孟禾没有开抽油烟机，锅里升腾的水汽渐渐模糊了玻璃门，也模糊了他的眼镜片。孟禾随手把眼镜擦了擦，在等待饺子浮上来的功夫，他看着窗外出神。
而另一个人，正隔着玻璃门看他那如雾里看花一般朦朦胧胧的背影。程渔心里莫名窜出一丝焦躁，他走回餐桌边去拿烟，打火机在手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街道上的人已经多起来，一辆黑色大众停在下面，占去了半条道。老街的路面不够宽敞，并不适合车子开进来。
程渔勺起一个饺子细看片刻，眼里微露笑意。
饺子的边缘有点泛白，是没有煮透的关系。孟禾看起来很周正，却在一些细节地方显出奇妙的笨拙，可偏偏本人又不自知。程渔觉得很有趣。
无视那些白点，孟禾埋头吃着。程渔扫了他一眼，一口咬到饺子上。
一碗里十个饺子，对于男性来说其实不算多，但作为第二顿早餐，程渔确实有点撑了。孟禾吃完将碗推到一边就开始细细地看合同。程渔支着下巴看了看，起身拿过孟禾的碗，径自端进厨房。
孟禾一时来不及阻止，竟呆呆望着程渔走动的背影。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自然，孟禾又不自在起来。
简直像共同生活一样，界限变得暧昧不清。孟禾烦躁地放下手中文件，从头到尾，他不过做样子，实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你……”
“什么？”程渔仿佛一点没感到不对劲，笑着反问。
“你…呃…这份合同很完整，我带去给陈总经理过目后，就可以签订了。”孟禾生硬地扭转嘴边话语。
“那就好。”程渔点了点头。
孟禾只能再度避开他的双眼。
“换眼镜了？”陈鞘刚走出公司大厅的旋转门就遇到了孟禾，他鼻梁上的粗框很显眼，便顺口问道。
“找不到原来那副。”孟禾推了推眼镜。他实在想不起先前把眼镜放哪里，完全跟人间蒸发一样毫无踪迹，自己的房子也不是很大，能丢到哪去？
“看起来有点呆。”
“多谢你诚实的感想。”
事实上倒不是真的呆，只是少了无框眼镜带来的凌厉感。陈鞘抿唇一笑，把话题牵引到了工作上。
“REM的合同没有问题，今天他们过来签约。”
“嗯……已经都准备妥当。”
“好。”陈鞘很满意，想了想又道，“合同是程先生做的吧，很完善，细节也处理得不错，真是人才。”
“……的确。”提到程渔，孟禾顿了顿，面色稍有僵硬，但很快恢复原来的表情。
“你对他……有意见？”陈鞘敏锐地察觉，迟疑了一下又续道，“之前我就想问了，你和他有什么私人关系？”
“没有，不熟，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孟禾回答得相当冷淡并且坚决。
“是嘛……”陈鞘迟缓地点头，严肃道，“你知道的，员工下班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管，可别影响了工作。”
“我明白。”
谈话间，二人都到了各自楼层。
竟然让陈鞘因为程渔的事提醒自己，孟禾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必自己面对程渔的不自然陈鞘都看在眼里。孟禾一边处理工作，一边暗自懊恼。想到今天的行程中还是要与程渔见面，孟禾就更加烦闷。
事实上，程渔的行动目的相当明确，可孟禾仍旧觉得难以理解。他以为在某些事情上，大家应当是有心照不宣的共识才对。说得难听一点，成年人满足一下生理需要，他也不会清高地排斥，可界限总是要恰到好处，程渔未免过头了。何况他说的话永远在玩笑和认真之间游移，孟禾吃不准到底哪边占得多，他讨厌去揣测另一个人的心思。
难不成还期待程渔同他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吗？
对这个过于天真的想法孟禾解嘲般地笑了。谁要玩游戏，谁玩得起？
孟禾猛力地甩了甩头，仿佛可以把无聊的想法给甩脱似的。刚进办公室的秘书小林见孟禾这个样子，一时迟疑要不要开口去叫他，反倒是孟禾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事？”
“REM的人差不多要到了，会议室也准备好了。”
“谢谢。”
逃避当然不是办法，孟禾看看时间，深呼吸了口气，下楼接应来客。
这是个不错的天气，阳光灿烂，虽然寒冷却不令人难以忍受，从室内出来迎上舒缓流动的冷空气，反而一瞬间觉得头脑清醒不少。
孟禾冷静下来，晓得自己该拿出工作的态度，决不能叫陈鞘说第二次了。
不多时，程渔的车便到了。这会REM来的人不多，只得总经理与程渔二人，毕竟大小事宜谈妥，签约多半不会出纰漏才是。
程渔开的车，老远就见到孟禾，跟之前一样安静站在台阶上，面朝日光加上离得小有段距离，看不清表情，只觉得身形融在光线中，有几分不真切。
也许是坐在车里，光线角度问题吧，程渔对自己笑了笑。待车子开到近前，孟禾已挂上熨帖笑容走上来。程渔总觉得不能见他独自一人时的真实样貌有些遗憾。
孟禾给自己好好做了心理建设，面对程渔亦不能自乱方寸，总之一切公事公办。
三人招呼过便直接上会议室。在电梯上寒暄几句自然是客客气气，程渔没什么脱轨行径，好歹是工作场合，他必定也是知道分寸，孟禾无端地松了口气。
他背过身去看电梯楼层，没注意到程渔的视线未曾从他身上移开过，也没注意到电梯门上映出他一瞬松垮的脸，更没注意到身边那人略弯起的嘴角。
程渔感觉得到自己对孟禾造成压力，并且让他紧张。虽说在孟禾心里存在影响是个好事，只怕被他想得太负面，日后就麻烦了。
日后？想到这个词，不由得在心底打了个转，日后……嗯，日后。
电梯到达楼层发出清脆的铃声，打断了程渔孟禾各自的思绪。重又挂起微笑，孟禾先一步跨了出去。
会议室早摆好文件与茶水，陈鞘已经在等了。
落座之后直奔主题，双方仔细确认了书面内容，便可以签字。整个过程气氛祥和，只盼接下来诸事顺利。
“合作愉快。”陈鞘放下笔同对方握手，孟禾也跟着站起来伸出手。
他正对着程渔，自然是他回应。程渔只轻轻拉了拉，恰到好处的礼貌。
总经理的工作到这里算是告一个段落，后续细节操作自然交给下属负责，陈鞘拍拍孟禾的肩膀对REM总经理道：“本项目由孟经理负责。”
程渔翻译过后，笑答道：“我公司由我来负责，日后还麻烦孟经理照拂了。”
孟禾面无异色，颇为自然地微笑道：“哪里敢说照拂，我还要请程经理多担待。”
自是一派皆大欢喜。
这还是初次听到程渔这么正儿八经地称呼自己，孟禾看似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忍不住偷笑。
孟经理？这么堂而皇之的称谓，偏偏从程渔口里出来就多了点飘忽的味道。他的语气只怕跟他的个性一样飘忽不定。
REM的总经理在中国做生意久了，中国话难学，实在是还不灵光，倒是生意场上的习惯学得十成十。签约后陈鞘提出吃饭，他也不推辞，相当高兴地下楼。程渔孟禾自然得陪着。
预先在平阳饭店订了包厢，众人就直接过去。饭桌上喝了点酒，不再谈工作上的事。程渔说得几句笑话，引得双方经理哈哈大笑，孟禾也笑得十分尽兴的样子。
程渔只觉得有些奇怪，孟禾分明介意自己介意得要死，今天见了，除开早上电梯上那一下，这会他完全没事一般谈笑风生。
总不会打定了什么主意吧？若是都这样子来打发他，程渔怕自己会闷死。之后的见面也完全是在工作上的，让孟禾戴起面具来简直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悄悄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东西，程渔眯起眼，这……何时交还才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