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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秦国北境。

      万物笼在一片灰白之中。目力所及之处除了无边无际的矮树、杂乱丛生的灌木,就只有褐色的土地。空中不断有雪粒砸下来,密集地砸在又冷又硬的土坡上,很快又覆盖到脚踝深的积雪上。那雪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

      雪下得越来越密,直到连那些灌木也看不太真切了。

      有个矮小的影子,正奋力从一堆盖着雪的干枯灌木丛中钻出来。树枝上的雪劈头盖脸地落到他身上,简直要将整个人埋没。

      他是在太小了,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穿着破烂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也并不合身,宽宽大大的挂在身上,少了半截的裤管露出干瘪、枯瘦的小腿。

      这个孩子甚至没有一双完整的鞋。随便用什么动物的皮做的勉强称为鞋子的物体,已经磨得很厉害了,露出几只血肉模糊的脚趾和全是伤痕的后跟。

      在这无边无际的荒野和大雪中,这个五六岁的孩子像一只可怜的蚂蚁或是什么虫子,又黑又不起眼。他用尽全力甩开拦路的木枝,衣服又被划开几个口子,飘出一点所剩无几的棉絮。

      他跌跌撞撞迈步向前,顶着满头风雪,跑到前面的小土坡上,垫着脚拼命往前望。这么大的雪,足以模糊所有视线,但他还是尽力地张望着,那张布满灰尘泥垢的脸满是凝重,又紧紧闭上眼睛听着远处的动静。

      北境的风像一只长着獠牙的凶兽,毫不留情地刮过这片土地,把所有没有根的东西卷到半空,又狠狠拍在地上。

      突然,那双紧闭的眼猛地睁开了。

      这不该是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孩子身上的眼神。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瞳,黑白格外分明,与这混沌的天地格格不入,带着警惕与狠意牢牢盯着眼前的空茫。

      尽管浑身仍然满是脏污,但他在睁眼的一瞬间就紧绷得像是拉满的弓,那瘦小的身体内涌动着莫名的力量,连带着身周的风雪都有了紧张意味。他立刻跑下了土坡,用最快的速度扎进灌木中,与黝黑的树丛融为一体。

      几乎是在他躲进灌木的同时,远处就传来了隐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杂乱急迫。

      马蹄声很快到了眼前。

      两名身穿暗红甲胄的高大兵士在土坡下勒住马,扬起的马蹄带动一片尘土,马的嘶鸣声混着风雪声远远传开。

      二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身前的甲胄满是新鲜的血迹。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人就从马背上拿下一个并不起眼的包袱,伸手指往里探了探之后扔在了土坡底。原来那土坡背风处有个天然凹陷的深坑,从正面却完全看不到。

      很快这两人就骑上马,马蹄声逐渐远去。

      天地间又只有风声了。良久之后,灌木丛才有了动静。那个黑乎乎的身影谨慎地四处张望,慢慢钻了出来。

      刚才风把对话吹了过来,依稀是什么“……都在这了”,“回去复命”……

      土坡后面有什么?

      他慢慢走向土坡后,每一步都很小心。

      土坡背风面的全貌逐渐显现出来,脚步也越来越凝滞,直到完全停驻。

      全是尸体。横七竖八、身上都被鲜血浸透的尸体,层层叠叠堆在那里,雪落在露出的皮肤上面,很快堆积起来。尸堆下洇出血,在雪地中缓缓漫开,极其刺目,已经汇聚成了一个深红色的血洼。

      刚刚被扔下来的包袱就在尸堆最高处。

      目睹这一幕,他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地,那双浓墨一样的眼珠清晰倒映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在拼命地叫喊着快跑,脚步竟好像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了。

      跑!跑啊!

      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接连倒退几步后,他摇摇晃晃转过身,但刚跑出去没几步就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呜咽。

      微弱的、在风雪中随时要飘散了的声音。

      刚迈出的脚步顿住,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那个包袱。灰色的、小小的,在尸山血海之上。

      有一只稚嫩无比也脆弱无比的小手像石缝里钻出的草一样从包袱边缘探出,手指微微颤动着。

      又是一声呜咽。

      他怔在原地,眼神里满是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狠狠一甩手,转身向远方跑去,大雪瞬间抹去了这个瘦小的身影。

      风雪狂乱地席卷一切,好像要掩埋这片空茫土地上的所有活物。

      那双小手徒劳地微微挣动着,幅度越来越小。

      就在那幼小的手指完全停止颤动之前,一只灰黑细瘦、满是伤痕的小手裹住了它。

      ……

      一天前,秦国都城,宁王府。

      天完全黑下来了,整座王府都埋在浓重的夜色和血雾里,血腥味顺着风传到两条街外,引来一大帮野狗不远不近地在王府周边转悠,几双绿眼睛冒着光,却因为府外围着的层层负甲执戟的兵士不敢靠近。

      宁王府很是气派,飞檐翘脊,庄重肃穆,地处闹市而不躁,远远就能感受到经百年沉淀累积的厚重感。王府门槛很高,有丝丝缕缕的血不停地往外渗。

      府内的屠杀已经接近尾声了。平日有贵客往来络绎不绝的宽阔庭院里横七竖八全是宁王府众人的尸体,还在一具一具往外搬。

      那些还未来得及搬走的尸体,有门房、车夫、护院,也有奶妈、婢女,男女老少,粗略一数都有上百具之多,整座外院空地几无落脚之处。

      穿着暗红甲胄的士兵还在院里四处巡视,时不时往地上的尸体补一刀,确保这府里哪怕连只鸡都无法逃命。

      庭院正中央站着一小拨人,穿着黑色劲装,个个面容肃穆,为首的男人身形高大,深色的盔甲在火把照耀下映着粼粼红光。他手拿一把重剑,刻有复杂的纹路,剑刃还在滴着血。

      一个穿红甲的小兵疾步跑来。

      “禀将军,府内下人一百三十五名,都在这了。”

      虞侯略抬了抬下巴,边上黑色劲装的武士立即抱拳上前。

      “家眷?”

      武士恭敬弯腰,“回禀将军,家眷都在后院,一个不少,全部处决了。”

      虞侯抬步就往后院走,身上的重甲摩擦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后院的情况并没有比前院好些。宁王府贵人们的尸体在空地上摆成一排,身上名贵的丝绸长衫被血浸透了,破败凌乱,女眷们往日姣好的容颜灰败,没有生机,满是血污。

      虞侯手握重剑,迈步上前一一辨认,用剑尖拨开头发确认每一张脸。

      宁王家眷不多,除了夫人姨娘,就只有几个外室子女。

      像是想到了什么,虞侯猛地转身,剑尖在地面挥动了一大圈。他那双鹰隼一样的利眼扫视了一周,沉声道:

      “宁王郡主何在?”

      几个武士面面相觑,眼露惊惧之色,这才发觉前不久刚出生的宁王郡主竟不在其中!

      无人敢应答。

      虞侯那张因常年在外征战,被黄沙磨砺粗糙的脸狠狠抽动了几下,他深深喷出一股鼻息,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杀意。

      “找不到,死。”

      院中人马立即四散开,像一群乌鸦没入黑夜之中,无声无息。

      虞侯孤身站在院中,眼神落在那排尸体上。

      那都是他熟悉的脸,他甚至可以想起这些人往日言笑的样子。最中央的是宁王妃,王妃待他和众将士都不错,每次跟着宁王出征回来,她都会亲自下厨,给他们这些亲随做一桌好菜,平时逢年节日,也都礼数周全。边上是几个姨娘,他也见过,都是圣上赐给宁王的,印象里都敦厚老实。另外那几个外室子女年纪尚小,之前大多在学堂读书。

      都城有多少人羡慕宁王,说他不但领兵作战无人可及,治内也是一把好手。整个王府里外都和乐,没有其他大人家里那些腌臜破事,被传的满城皆知,甚至沦为街头庶民口中笑料。

      可惜……

      “将军!”

      前院匆忙跑来一名黑甲士,抱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包袱。“将军,找到一名女婴,被奶妈藏在了米缸里。我等一时疏忽并未发觉,”他把包袱呈给虞侯。“交由将军处置。”

      包袱里是个小小的女婴。刚出生不久,皮都没完全舒展开,小的像一只没毛的猫。她使劲睁着眼睛盯着他,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虞侯伸出左手,揭开包袱,掐死了她。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

      边收回手,虞侯看向这个武士,对方还没有从刚才的一幕回过神来。

      “你怎知这就是郡主?”

      “属下不知。我等搜遍全府,仅有这一名女婴。”对方战战兢兢地回答。

      虞侯将女婴翻了过来,在肩膀上找到一处颜色稍深的印记。

      宁王郡主,一出生肩膀就有一奇形胎记,这件事除了宁王府亲眷,就仅有宫里少数几位贵人知道。

      接着小郡主被摆在了尸体边,和其他家眷排成整齐的一列。

      兵士忙着处理前院和后院的尸体,府内很快空出一片。

      有专人在清点宁王府的器物,御赐的南海珊瑚、金银玉器、珠宝首饰和银票统统被摞在一起,等着被收入国库。

      而满地的鲜血无人清理。它们铺在宁王府庭院各处,渗进泥里、石缝里、传承百年的名贵梁柱里,与这座府邸交融在一起,永生无法洗净。

      ……

      踏出宁王府大门的那刻,虞侯抬头看了眼天。

      没有月亮,漆黑一片。

      ……

      翌日。

      都城传出圣旨,镇北军副将虞侯检举宁王宁忱叛国,亲手斩贼子、清君侧,功不可没,擢升为镇北大将军。

      自此,沸沸扬扬的宁王叛国案划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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