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入仕与避世 ...
-
到底是二月中了，落了最后一场雪，天就暖和起来了。临着正院那侧的园子种着一排石榴树，或高或矮紧贴着墙根，日头晒化了积雪，露出灰突突的枝杈来。
崔少陵从左侧连廊过来，走到拐弯处略停了停。他被那石榴树吸引，眼睛落在一根枝条上，半晌没能移开。他瞧得分明，那一团灰扑扑的枯枝里，有几点若有若无的绿意。花枝上冒出几个嫩绿的尖芽，他细细凑前瞧了，叶片蜷在一起，包裹了春天的希望。
他脸上漾开淡淡的笑意，又前行了几步，穿过一截短短廊道，从旁边圆洞门出来了。
这回临上池边，窄小的石桥通向湖心的六角飞檐亭。他又驻足瞧了瞧，亭上乌青的瓦上有星星点点的残雪，两侧湖面本是结了冰，现如今化了大半，枯黄的落叶树枝被风吹着，随着湖面漾起的浅浅波痕荡来摆去。
初春的景并不都是美的。崔少陵收回目光，转过身来下台阶。自台阶下来，就是一处空旷的花园。两侧一样种着石榴树，冒着嫩绿绿的尖，层层叠叠枝杈后，又是一道圆洞门。
他迈步过去，未等穿过门，就见一个小姑娘自另一头回廊拐出来。
迎面遇上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崔少陵顿了一下，眼底露出些惊讶。待目光下滑瞧见她大氅上绣着的暗红海棠，唇边立即涌出来温和的笑意，他抬眼看向子英，“四妹妹好。”
子英叫这人吓得后退了半步，她睁着一双眼，死死盯着对面这张温和笑脸。乍然碰见一个危险的人，她心头忐忑起来，紧攥的手心里满是汗。
她想要逃离，却又怕失礼得罪人。最终深吸一口气，往前踏回来那半步，屈膝行了一礼，“长兄晨安。”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扯了扯嘴角，让仰起的脸上挂上笑意。
崔少陵往旁边让了半步，“四妹妹这是去向夫人请安？”
“是。”子英拿不准崔少陵什么意思，只顺着答了，然后拿眼睛看着他。或许他只是随口一问，子英安慰着自己，怦怦跳的心平缓下来，笑容也真诚了几分。
崔少陵默默看着眼前人几番变化，黑沉沉的眼睛轻轻弯了弯，抬手拱了一下。是对待平辈的正礼。
“上次多谢四妹妹所赠的点心。”他盈着笑，十足十的君子作风，阔达的表达自己的善意。子英有些无措，她不明白为什么书上凉薄至极的人会待她这般和颜悦色。
不是每个人都会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释放善意的。子英并不觉得崔少陵会因为一份所有人都有的点心而对她好。礼貌的笑了笑，她侧身避让开来，又蹲身施礼，“长兄客气了。”
纤腰才刚弯下去，小臂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子英微愣，抬起眼，撞进那双温柔眸子里。
“四妹妹无需多礼。”崔少陵的笑脸就像是初春的暖阳，温温润润的，让人从心底就能透出暖融融的熨帖。
“听说四妹妹也要去谢家读书，我那里有带批注的书本，晚些时候就送去给四妹妹。”他目光始终放女孩的脸上，子英就也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崔少陵的相貌并不像崔隽，他眉眼深邃，下半张脸轮廓圆润，薄唇笑与不笑都是微微翘起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如沐春风。
他话说得诚恳，让子英没办法拒绝。最后她略一颔首，摆出一副感激的神色，“多谢长兄，妹妹正愁自己愚钝，怕跟不上课业呢。”
“四妹妹若是有读不懂的地方，随时来我的扶风院寻我。”崔少陵温温笑着，目光悠长起来，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想放在那梳理整齐的头发上。
子英再抬头的时候，崔少陵的手停在半空。他脸上有细微的尴尬，仔细看过去，似乎脸颊上方泛着薄薄的红。
“你发上有枯叶。”他轻轻抚上子英发间，用手指夹出一片暗黄的叶子。泛着凉意的手指擦过耳朵，子英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窄小的石子路上几乎没有声音，子英只能听见自己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崔少陵望了她一会儿，侧身让开道路，“四妹妹去忙吧。”
“长兄再见。”子英朝他行礼，然后越过他匆匆走了。她走的很急，很像是狼狈的逃离。她不想再同崔少陵打交道，因为她根本无法猜透那张笑脸下面藏着什么，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太可怕了。
湖心那处荒凉的六角飞檐亭终还是坐了人。崔隽提着壶倒下两盏正山小种，浅红色的茶汤映着虚虚的脸庞，飘散的热汽里有丝丝缕缕的茶香萦绕。
他深深嗅了嗅茶香，放下壶，将其中一盏轻轻推去崔少陵那处。他看着身长玉立的长子，眼底欣慰，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轻声问他，“这些年，过得可还好。可是学有所成？”
崔少陵捏起茶盏，待先闻过了茶香，才送入口中。他眉目舒展，浅浅的笑了笑，“甚好。”
“若说学有所成……”他略顿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显露出些许嘲弄意味，“不敢托大。只是同谢老先生游历数载，在书画上略有成就，想着往后寄情山水，也是一件乐事。”
崔隽听后，垂着的眼睛骤然抬起，正正对上崔少陵。对面崔少陵目光平和，倒真像是放下一切的阔达样子。
崔少陵的性子，崔隽至今也摸不清楚。这个儿子自小没长在身边，后来好不容易接回衮州，又因为怕他被人认出来，狠心送去了谢家求学。此来已有六年未见，谁也说不准这六年会不会改变一个人。
崔隽漫不经心挽起衣袖，端起茶慢腾腾喝了一口。望望远方天际洁白的云，他忽而道，“这次叫你回来，除却托你送送弟妹，我还有一事。”
崔少陵放下茶盏的速度慢下来几分，红泥的茶盏轻磕在石桌上，发出浅浅一声脆响。
“我想让你继任衮州牧。”话音落下，一时默然下来。脚下炉子里的木炭迸出来零零几颗火星，落在打湿了的枯叶上，冒出缕缕细小的白烟。
亭子里本就飘渺的茶香越来越淡，最后散在风里，一点儿都闻不见了。
崔少陵将缺了水的壶续上热水，再抬眼的时候，面上多了几分认真。他放远了目光，眼睛落在池边柳树雾蒙蒙的绿上，似是叹息道，“父亲，我在谢家多年，只学会了两个字…避世。其余的，我不想学，也不愿学。”
他语气分明还是方才的不疾不徐，却让崔隽不得不重新看待这个长子。他说这番话，是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出来，不是真的，就是假的。却总归是瞒着他这个父亲。
“这天下有许多身有才干之人，进了名利场，却没几个能全身而退的。”他朝崔少陵望去，微微敛了神色，轻缓地呼出一口气，“不论走得多高，总有跌下来的一天。折戟沉沙，尸骨无存…你会这样想，也很好。”
他早年间也曾心怀抱负，想在一众人中崭露头角，登上权利高峰。可一代新人换旧人，就算是朝堂也不例外。他能及时从漩涡中脱身，也是一件幸事。
“所以这也是您离开上京的原因吗。”以崔隽的才干，绝对不至于屈就在小小衮州任一个一州之长。崔少陵转头望向崔隽，算是疑惑的问，“您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再回上京？”
移开视线的崔隽在看云，云层被日头拨开，金红一片。说半点不想，那是假话。他顿一顿，垂着眼笑起来，颇有揶揄的意味，“如今之逃，是为父怕了。”
崔隽深沉的眸子里有涛涛波澜，好似被风吹皱的池水，漾着漾着，最后回归平静。
他目光再度落在崔少陵身上，隐隐存着几分深重，“你知不知道，为何沈家如此势大，还要送沈二公子去谢家进学？”
沈家如今不仅拥有一州的生杀大权，还执掌西凉边防，手里握着对西凉军队的管制。原本昭王听丞相所言，拜沈澄为漳州牧时，收回他对西凉军队的控制权。只是万没有想到，诏书到达沈澄手中，被他看透其中明升暗贬的险恶用心，假报西凉又起战乱，以此为由，紧紧抓着军队不放。朝中无奈，只得容忍其狂妄行径。
但眼下沈澄虽执掌一方，却在朝中仅有几个沈家旁支可用，孤立无援。细想想，他怕是存了想送沈二公子上京入仕的心思。
此间深意，崔少陵心里大概有数。此刻听崔隽说来，顺着话头问一句，“父亲知道？”
崔隽微微一笑，抬手抿一口茶水，“为了名。古来都说功名利禄，有功名才会有利禄。沈二公子要入仕，为其造势，要师出名门。”
崔少陵听了崔隽的分析，平淡的眸子生出幽深，“这个‘师’，指的是谢老先生。”
借着谢老先生的名，让沈二公子得以仕途坦荡。只是如此一来，谢家势必要落入上京的争权夺利中。其中危险，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崔少陵捏着茶杯，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暗纹。最后释然一笑，“想来，谢家当已有了应对之法。”
崔隽没立即回答，他又抬眼去看天边的云，围着太阳的，红艳艳的云。他浅笑一声，添上茶水，“怀瑾心思简单，你多提点他一二。”
“好。”崔少陵对自己这个弟弟没什么太多印象，只是依稀觉得，他似乎单纯过了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愚蠢。他不是愿意多管闲事的性子，但是在这个情况下，他还不能放任他犯傻。
艳阳高挂，树枝上积雪融化，滴滴答答掉在石板地面上，激起点点细小水花。
“见过你妹妹了。”崔隽忽而问道，崔少陵执着茶的手顿了顿，眼里笑意沉了沉，显出几分真诚，“见了。”
“那就好。”崔隽淡淡答了。崔少陵见他没了再叙话的意思，起身告了退。
日光有些烈了，崔隽额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他抬手擦了擦，见对面本是崔少陵坐着的地方再无人影，空余半盏残茶。他脸上笑容慈爱又无奈，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轻轻散在春风中，再无踪迹。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入仕与避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