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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业罪 ...

  •   他应当是在一个漆黑无垠的地方,五感尽失,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也不知寂静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他耳旁说话,那声音很轻,极为熟悉。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闲话,自顾自对他说:“师尊,那魂使说你早不在这里了,我是不信的,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我索性就把他杀了。”

      他有些触觉,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应当是被她抱在怀里,她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流连在他的脸颊上,轻如幻梦。

      她顿了片刻,又说:“可是师尊,我有时又不想你醒过来,你醒来了,定然要怪我,打我,还要赶我走。不如就像这样,就在这里陪着我,我时时都能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对你做这些事,你若是醒着,定然不允。”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胡乱说着,他觉得自己额上触到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唇。

      她吻过他的眉心,跟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流扫在他的眼睑上。

      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就这么一路吻了起来,从他的眉梢到脸颊,鼻尖到唇边,专注异常,像是长夏里敲打荷叶的急雨,一刻不停,带着急需缓解的干渴。

      她终是吻到了他的唇上,细致品尝,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一步步深入。

      他身体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间的温度,就显得越发炽热,仿佛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火从他的唇间进入,烧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渐绵延经脉,纠缠不休,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睁开眼睛,已不见了那人,只有山泉叮咚、晨雾蔼蔼,东方初升的朝阳,透过树梢照拂万物。

      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赶路途中宿下的一处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结识,第二日他们就听到传言,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们商议一番,决定即刻动身,前去看个究竟。

      燕丹城在元齐大陆北部,距离襄城颇远,纵使御剑飞行,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

      昨夜他们赶路到这处山地,不想绕道去附近城镇住宿,干脆就在山泉旁的一处岩石上安顿下来。

      莫祁醒得早些,汲了干净清冽的泉水盥洗完毕,又打了一囊水回来,正走过来,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顿时吓得连手里的水囊都要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样了?是否练功出了岔子?”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推开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

      莫祁并不能算猜错,只不过他并非普通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而是渐生了心魔。

      莫祁没有多嘴过问,但顾清岚又何尝没猜到,莫祁一定对他的魂魄三十六年来所在何处有所疑问。

      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其实并没有去往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这具躯体中。

      只不过他封住自己所有五感神识,三十六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然而三十六年间,封印不可能没有片刻松动,现在他已醒来,那些朦胧的记忆,也就被唤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铭心不仅试图招回他的魂魄,还曾对他做过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就可说清,现下她终于成了阻碍他修为的祸端,假以时日,也将成为他的心魔。

      若他迟迟不跟她做个了结,来日心魔生根,成为大患,那才是他万劫不复之时,道陨身死不说,连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莫祁看他迟迟不开口,也不敢逼问,虽然眼中还带着忧色,却强自笑着:“怪我操之过急,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们到了燕丹城,先寻些灵丹妙药给真人调养为好。”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储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红的丹药放入口中。

      莫祁看得清楚,那是低等修士见都没见过的疗伤圣药千芝玉露丸,哪怕偶然得了一颗,也是放着除非到生死关头不敢动用。

      顾清岚却像服用寻常伤药一样,就这么随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来行囊里还有许多。

      莫祁想起来他之前的尊崇身份,又怎么会缺伤药,知道自己说什么找灵药,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东西,不免有些讪讪地自惭形秽。

      顾清岚闭目调息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没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祸患,拖着这样的身体,累及道友。”

      莫祁听他这么说,之前那些别扭立刻烟消云散:“真人着实太客气了,本就是我强拉着真人一道,以真人的修为剑术,又怎么会是拖累?说起来还是我太唐突,只想着自己孤身对付那几路势力,心中发虚,才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赖上了真人……”

      他还不停说,就看顾清岚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原不曾知道,莫道友这般多话。”

      此时晨雾未散,他微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恍得人不知身在何处。

      莫祁不由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失笑:“让真人见笑。”

      顾清岚又微摇了摇头:“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确实需要换洗,好在储物囊中有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

      说起来李靳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帮他备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却一色仙气飘然,他本想穿得更不起眼一些,也没有其他选择。

      泉水清冽,他沐浴过后已经带起斗笠,遮住了容貌。

      他们此刻已经地处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达燕丹城。

      幻魔历来难缠之极,降服幻魔,不仅能扬名立万,收归为己用,也是极为厉害的使魔。

      这一次在修真界惹起来的动静,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近燕丹城地界,路上就有可能会遇到其他闻讯而来的修士,顾清岚带上斗笠,也是暂且不想被旧识认出。

      这么一来他的剑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将他拉上自己的飞剑,载着两人向燕丹城飞去。

      他们辰时出发,抵达燕丹城时刚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处来往熙攘。

      燕丹城是北部重镇,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齐大陆第一世家燕氏坐镇,还处在月渡山势力范围之内,城池上方的结界是玄武天阵,牢固不说,城中也无法御剑飞行。

      但凡经过的修士也都给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过城门口时,纷纷驾驭飞剑落地,接受守卫盘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为师门弃徒的莫祁倒也坦然,就背着自己的长剑,施施然带着面纱覆面的顾清岚往里面走。

      聚在城门处的修士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来,面色奇特地看过来,莫祁也不以为意,语气熟稔地跟守卫头领打招呼:“苏姑娘,好久不见,你们家燕二公子可还好?”

      那位苏姑娘是个女修,模样只是素净耐看,神态气势,却卓然不群,修为虽然没到金丹,但也相差不远。

      看到他过来,苏姑娘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抬手摆了摆:“你走,别在这里占着道,臭不可闻。”

      虽是这么说,但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让莫祁不必接受排查,就可直接入城。

      莫祁仿佛很爱看她露出这种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捞住身旁顾清岚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道友,绝不是什么坏人,苏姑娘通融一下?”

      苏姑娘“啐”了一声:“什么道友,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来的相好吧?”

      说着却又挥了下手,竟是连顾清岚也一道放行。

      莫祁哈哈笑着,拉顾清岚往城里走,还不忘说:“来日苏姑娘歇了,不要忘了找我来喝杯酒啊。”

      苏姑娘压根就没搭理他,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修士,他们将要走开,却听到她极轻地飘过来一句:“此次情势复杂,小心行事。”

      莫祁和顾清岚就这样轻而易举入了城,到了城内,莫祁才放开揽着顾清岚肩膀的手,笑着解释:“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身无长物、万人唾骂,是燕二公子让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着实叨扰了几年。”

      这也就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入无人之境,和那位苏姑娘也如此相熟。

      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个落脚之处,莫祁看向顾清岚,带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身上着实没有余钱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为顾清岚也跟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但看他随手摸了一颗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顾清岚只怕带着钱。

      李家本就富可敌国,李靳又是随手撒钱的主儿,给顾清岚备下的东西里,又怎么会没有钱?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一张百两黄金的银票。

      莫祁眼前一亮,犹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农,骤然见到了甘霖,忙接了过来:“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借宿在我那里了。”

      顾清岚摇了摇头:“无事,你那里也足够清净。”

      他说着微顿了顿:“住处要有独立院落,若是客栈没有空房,可租一处宅子。”

      莫祁暗暗咋舌,心想这些土豪对住处的要求果然要高一些,当下点头答应,带着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好在修士来得虽多,顶级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栈里还有一处独立的套院没有住客。

      那院子名为兰院,清雅僻静,不仅有小楼庭院,还种了许多兰草,顾清岚倒没说不满意,被客栈管事躬身领着,一路走了过去。

      那管事察言观色,看莫祁对顾清岚的态度小心翼翼,又看莫祁一身穷酸,倒是顾清岚身上的衣物料子不菲,就以为顾清岚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顾清岚的客卿随从。

      他当下对顾清岚态度十分殷勤,带他们进去的路上,还跟顾清岚说:“我们这间天聪阁,除却前宅各色客房,共有梅兰竹菊四间套院,其余三座就在公子住处的比邻,如今住得都是修士仙人们,绝对不会有什么污秽闲杂人等,扰了公子雅兴。”

      顾清岚听着淡应了一声,突然开口:“竹院中住得是否云泽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栈管事是断不敢随便透露的,但他口称道友,又直接问了竹院,那管事以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关系密切,就笑道:“确是云泽山的仙人们,公子闲暇时自可前去拜会。”

      那管事将他们领到地方,就识趣地很快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这点好处,客栈不仅有结界防护,连这些套院都各自有独立的结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问顾清岚:“真人是觉得,路铭心那匪徒也来了?”

      他没有李靳那种怜香惜玉的爱美之心,自从知道顾清岚已和路铭心决裂,对她的称呼就很不客气。

      顾清岚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栈备好的热茶,这才开口:“此间这般热闹,她又怎么肯不来?”

      他这么说着,却没解释自己为何猜到路铭心一定在竹院——因为修竹,一向是他昔日居处必不可少之物。

      既然已经住下,自然还要打探消息,顾清岚的穿着打扮那样出众,在都是凡人的襄城还可用些障眼法,到了满是修士的燕丹城,就不便外出。

      莫祁自告奋勇,言道自己也算半个本地人士,整理一下行装这就要出去,顾清岚叫住他,让他帮自己置备套黑色衣装还有面罩。

      莫祁出去了半日,不仅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还有顾清岚交待的衣物。

      消息没什么稀奇,只说这幻魔应当是被人带进了燕丹城,要不然玄武天阵不可能没有松动。

      还说这个魔物已经杀了几个人,仍旧潜伏在城中某处,修士们找了几日,也没什么头绪。

      至于衣物,顾清岚拿来看了顿时有些默然不语,确实是黑色衣物,但修腰束腿,颇为紧身,更诡异的是,对他来说很合身,也不知道他整日里宽袍大袖,莫祁是怎么看出来他的身材。

      还有面罩,不知是不是他没有说清楚,莫祁卖回来的,是黑色的面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戴上想必挺好看,只是实际作用并没有太好。

      莫祁还在那边期待地看着他,开口说:“我觉得很适合真人。”

      事已至此,又是央人代劳,顾清岚也只能致谢:“烦劳道友。”

      准备好了黑衣便于夜间行动,白日里自然要以逸待劳,套院中不止一间客房,他们各自选了一间,闭门打坐修炼,等待夜色降临。

      入夜各自换好夜行衣从房中出来,顾清岚又微顿了一下,莫祁给他选的衣服如此出挑,自己倒是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夜行衣,黑布蒙面。

      看他换了衣服,莫祁还又光明正大地扫了他几眼,目光中大加赞赏:“果然适合真人。”

      顾清岚已经不想同他再说些什么,点了下头:“我们今夜先去燕氏府邸看看。”

      他说的燕氏府邸,必然不是燕二公子的燕然楼,而是燕氏本家大宅。

      至于为何要去燕氏本宅?

      两人也已经早有一番计较,幻魔不是普通魔物,能够搞到幻魔,并将之带入燕丹城的人,最有可能就是燕家自己的人。

      要不然依照燕家在燕丹城的势力,还有那铁桶一般的结界,外人想要在燕家眼皮子底下搞鬼,简直难如登天。

      这点前来燕丹城的修士,其实心里都大半有数,可燕家势大,还是主人,谁都不敢点破。

      燕氏本宅戒备森严,结界也极难破解,不知道顾清岚如此自信,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有把握让二人能够潜入。

      莫祁还在疑惑,顾清岚已经拿出了一件小小不起眼的铃铛。

      莫祁顿时眼前一亮,别看这个小铃铛不起眼,却中空无珠,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名为空梦铃。

      顾名思义,是件能够隐去身形气息,神不知鬼不觉通过结界的法宝,用来潜伏刺探再合适不过。

      空梦铃虽然有个致命缺陷,使用的修士不可动用法力,不然就会显形,本身也不能算是上品法宝,但因便利好用,也是许多修士,特别是他这种游方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据说共有一对,没想到顾清岚竟有一个……

      他还正想,顾清岚从储物囊中又取出了一个,递给他。

      莫祁眼角忍不住抽了两下,觉得这些土豪简直不给人留条活路,好东西有必要都占起来吗?

      顾清岚看他迟迟不接,又看到他的神色,恍然大悟:“这铃铛若是莫道友喜欢,这只就送给道友了。”

      莫祁欢喜地接过,顿时又觉得顾清岚果真哪儿哪儿都好,人又美,心性又好,还兼之玲珑剔透、慷慨大方,绝对是历险同伴的不二人选。

      此时已近戌时,因为幻魔作祟,燕丹城这几日下了宵禁,酉时之后除了巡逻卫兵外空无一人。

      顾清岚和莫祁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越过客栈的结界,以轻功身法站在鳞次栉比的民宅屋顶。

      月色如水,照得城池中央那片巨大的黑色殿宇广厦分外醒目,犹如一只巨大的玄武神兽,盘踞于此。

      那也是他们今夜将要去的地方,燕氏大宅。

      燕氏身为修真第一世家,不仅财势惊人,三代以前更是出过渡劫成功,飞升上界的修士。

      只是传到如今,嫡系略有衰落,家主燕不弃已享五百岁华年,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若是再不飞升,过不到一二十年就将陨落,是以从六十年前起,就闭关修炼,至今未出。

      燕不弃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代家主燕亦行,燕亦行至今也有二百岁寿龄,金丹大成之时已经一百余岁,所以虽然年纪不小,算起来也和顾清岚同辈论交。

      顾清岚当年见过这个燕氏的代家主,燕亦行外貌较一般的金丹修士苍老不少,看起来约莫有凡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倒是沉稳内敛,颇有一家之主的气派。

      燕亦行到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在外行走,替他出面的,大半都是他的大儿子,燕大公子燕夕鸿。

      燕夕鸿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母亲是燕亦行发妻,金陵楚家的千金,自己更是金丹早成,行事果敢,极有担当。

      燕夕鸿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燕二公子燕夕鹤,相较之下没有燕夕鸿那般出色,却也是个交友广泛,乐善好施的潇洒公子哥儿。

      燕夕鸿和燕夕鹤兄弟并无不合,感情据说还颇好,只不过燕夕鹤生性散漫,说家里大宅规矩太多,十多年前就搬了出来,创立燕然楼,一边替哥哥经办家族事务,一边养了不少奇人异士。

      这些燕氏的家族关系,当然是莫祁兴致勃勃告诉顾清岚的,要不然依顾清岚当年不爱过问俗事的性子,怎么会知道这些琐碎。

      莫祁和顾清岚住的这间客栈也是燕氏产业,距离燕氏大宅并不远,即使无法御剑飞行,他们二人在暗夜中潜行,也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那庞然大物近旁。

      他们正要潜入宅中,城池东南角之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之极的尖叫,划破夜空,直传到这里。

      莫祁和顾清岚互相看了眼交换神色,虽然查探燕氏大宅很要紧,但修士匡扶天地正气,斩妖除魔更是分内之事。

      两人心意一致,一起弃了大宅,向那里掠去。

      他们距离那处并不远,其他修士又都正在休息,因此他们赶到时,尚且无人到达。

      只见街巷的青石地板上一滩血迹弥漫,血泊之中横躺着一名已经气绝的布衣老妪,胸口血流不止,却是破了一个大洞,内里血肉模糊,脏器已被掏空了大半。

      咸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清岚脚下微微一顿,莫祁以为他是不堪血气,忙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说:“真人不必上前,带我查看……”

      他话音未落,顾清岚却已薄唇微动,吟诵出一段极短的咒语,随即并指一挥,携带寒气的白色无形咒符,迅疾无伦地打向莫祁身前的空地。

      被咒符击中,那里闪现出几束黑气,传来一声负伤的低吼,紧接着黑气飞快消散,再无踪影,连空中的腥气,也顿时散去不少。

      莫祁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是他大意,以为幻魔必定离去,却不想这魔物如此大胆,竟埋伏在此,连金丹修士也想偷袭。

      所谓幻魔,并不是指此魔物擅长幻化形状,而是在它并无有形之体,大半时候都隐在暗处,只是一团魔气,除却使主命令,只有在它偷袭猎物的那一瞬间,才会露出本体。

      所以燕丹城中这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一时之间也对它莫可奈何。如若不然,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哪怕再厉害十倍的魔物,也早被铲除。

      他们二人耽搁了一下,已有不少修士也赶了过来。

      他们本就比别人早到了那么片刻,顾清岚又用了法力,不再能隐藏身形气息,此时如果匆忙遁走,日后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莫祁反应极快,撤去空梦铃的伪装,拉下面罩,照旧挡在顾清岚身前。

      那些修士在睡梦打坐中被惊醒,匆忙赶到,都有些狼狈,却刚落地,就看到此处已经站了两个人,皆都惊疑不定,戒备地看过来。

      几名一身蓝衣的月渡山门人先后落地,为首那人身量颇高,肤色偏黄,细眼长脸,面相自带几分刻薄,见了莫祁就阴阳怪气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莫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哪里有魔物,哪里就有莫师兄,也真奇哉怪也。”

      莫祁看是自己昔日在月渡山上的老对头卫禀,当下就也“呵呵”笑了声:“修士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么哪里有魔物,卫师弟反倒不去?那倒是清闲得很。”

      卫禀在月渡山上被莫祁压了多年,直到莫祁被逐出门墙,他才能做剑影峰首座大弟子,却仍是和莫祁当年除魔的功绩差了那么一大截。

      这次燕丹城出现幻魔,他主动请缨带着弟子过来,为得就是建功立业,博点名声。

      不想刚来没两天,就在魔物袭人的地方撞见了莫祁,他早就在心中直道晦气,又碍着莫祁明面上还是燕夕鹤的客卿,不能跟他明着撕破脸,才会张口就说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话,却被莫祁一句话堵了回来,当即就气结非常,右手也按在了佩剑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莫祁和卫禀之间,要看这对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会不会就地打起来,却不想一群白衣的云泽山门人这时也恰好翩然而至。

      为首的那人一袭轻纱白衣,头戴玉冠,背上通体朱红的长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更兼容色夺目,星月无光。

      卫禀正瞪着莫祁恨不得就地把他大卸八块,等转到来人脸上,一张刻薄外露的脸也瞬时柔和起来,立时酝酿了几句自以为得体关切的话语,准备开口打个招呼。

      没想到那人却连余光都没扫他一扫,就端着平日里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几步快走越过他,径直向莫祁走过去,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端得是干脆利索、掷地有声,那人还顺着跪地的力道,小幅地往前滑了一滑,恰好错开莫祁,滑到了他身后那个黑纱蒙面的人跟前。

      于是众人就看着从来趾高气扬、目下无人的明心剑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前那个黑衣人修长笔直的大腿,仰起头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师尊!”

      明心剑尊的师尊是谁?整个修真界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路铭心每次开口向别人道出自己名号,必然要说:“在下明心,师从寒林真人。”

      只是她成名之时,这位寒林真人就已陨落,众人只当她是怀念敬重故去先师。

      在场的这些修士,也多是三大宗门和世家的后辈,当年并没有机缘,亲眼见过这位寒林真人。

      现在这么一喊,众人顿时就将目光,都聚在了莫祁身后那个黑衣人身上。

      夜间行走,顾清岚不仅带了黑色面纱,连一头白发也用障眼法化成了昔日的黑色。

      众人看过去,只觉得他修为倒是高深,但透过面纱,容貌看起来甚是年轻,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竟然就是成名多年的明心剑尊的师尊?

      而且寒林真人不是早就陨落了?难道明心剑尊还有另外的师尊?

      路铭心紧紧抱着身前那人的大腿,还又喜悦无比地说着:“师尊,心儿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见到您,却没想到您得以复生!师尊,您醒来后为何不找心儿?心儿本以为有贼人毁去了您的遗体,这些天来日夜忧思,五内俱焚,几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

      她还在絮絮说着,顾清岚却突然一震衣袖,带着凛冽寒气的法力,一下将她震退几步,离开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指间又是毫不容情的几道寒冰咒,打向她胸前。

      路铭心不避不闪,更不运法力相抗,就这么硬生生受了几道咒符,顿时就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菱形的朱唇边也血迹宛然,却连擦一下都不擦,面色惨白,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声音更是颤抖:“师尊……您是怪心儿当年没能救您吗?师尊……若是当年能救下您,心儿不怕粉身碎骨,可心儿实在是无能,让您受苦……”

      路铭心成名一战,就是在二十九年前,斩杀了魔修七尊之一药尊汲怀生,汲怀生也正是她指认,当年下毒杀害她师尊寒林真人的凶手。

      其时修真界赞叹她年少结丹,剑术了得,更赞她六年卧薪尝胆,终报师门大仇,一时间云泽山路铭心,人人传颂,许多同辈后辈,也皆以她为榜样。

      再加上女修本就少,她相貌又极美,并且还尚未有道侣,更是不少青年才俊,对她仰慕非常。

      所以哪怕她日后恃才傲物,行事颇张扬不羁,也没什么人敢当面说她些什么——打她,又打不过,拿大道理压她,她又是民心所向,放眼修真界,能说她几句的,恐怕只有她师尊,但她师尊偏偏也已经仙去。

      在场这些修士,颇有一些就是她的爱慕者,特别卫禀,对她更是心驰神往,万般讨好逢迎。

      他平日里只见过路铭心眼高于顶,高傲无比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当下心痛不已,捏紧了剑柄,只待美人一句话,就替她赴汤蹈火。

      其他修士也看她一个纤弱女子,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这般伤心欲绝,不由纷纷忘了她昔日在论剑大会上把别人揍得满头是包的英姿,心生怜惜,暗道原来这位传说中的寒林真人,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竟因自己的事,迁怒徒弟。

      他们这般想着,看过来的目光中,自然也带了三分轻视鄙夷。

      顾清岚却目光冷然,不再看地上的路铭心一眼,转过身就走。

      莫祁当然看到了那些修士的神色,他自己被冤枉私通魔修时还没怎么样,现在却气得够呛,差点就要拔剑冲上去,直接把路铭心这个满嘴谎话的害人精剁了。

      他却又不敢让顾清岚独自离开,只能甩下一句:“路铭心,当年的事究竟怎样,你不要以为就可以这样瞒天过海!”

      路铭心倒还在他们身后又悲切地唤了声:“师尊……”

      那声音还真哀婉悲恸、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就里,还真以为她只是个被师尊无辜错怪又抛下的可怜徒弟。

      莫祁原本以为路铭心只是个横行无忌的匪徒,却不想她还如此狡猾无耻,看她随口胡说构陷顾清岚,更是气得几乎七窍生烟,跟在顾清岚身后走着,还犹自愤愤不平。

      那些修士包括云泽山门人,还都没过来追他们,走了没多远,他们就隔绝了那些人的视线。

      一直在面前缓步而行的顾清岚,身子突然微晃了一下,竟是像要跌倒。

      莫祁想也不想忙上前一步扶住,却看到顾清岚一头以障眼法染黑的头发,瞬间变回原本的雪色,身子更是不住颤抖,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莫祁虽然曾几次见过顾清岚吐血,但他十分坚忍,从没露过什么虚弱之态,此刻额上却不断渗出冷汗,艰难地抬手拉下面上的薄纱,侧头连喷了两口血出来。

      莫祁托住他的身子,也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问:“真人可是受了伤?那里不妥?”

      顾清岚咳了几声,攒了些力气,才轻声说:“无事……只是险些中了禁神咒……”

      方才近他身的,除了莫祁自己,就只有路铭心。

      莫祁想起来,才觉出路铭心一上来就滑跪过来,抱住顾清岚的腿,必没有安什么好心,一定是一边胡乱说着,一边伺机给顾清岚下咒。

      那时顾清岚突然发作,挥手将她击退,就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禁神咒是颇为厉害的禁咒,咒语必须近身由丹田打入,中咒者法力尽失,只能任人鱼肉。

      道修中早已明令禁止修士私下修炼此咒,唯有各山门戒律堂首座才可研习,用于惩罚犯错需要封印法力的弟子。

      路铭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手法,此刻竟然狠心用在自己师尊身上。

      要知道禁神咒被设为禁咒,是因此咒阴毒,中咒者不仅法力受损,中咒时间稍长,连元神魂魄也会一道损伤。施咒者若心存恶念,用来害人,则会遗祸无穷。

      修真一途,肉身得自父母,修行法力却皆由师门传授,师尊等同再生父母,弟子必当悉心侍奉,恭敬顺从。

      哪怕莫祁这般被逐出门墙的弟子,和同门师弟争锋相对,也从来不敢对师尊和师门稍有微词。

      莫祁虽然猜到路铭心当年曾对顾清岚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没想到她竟狠毒无良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尚且敢对自己师尊下禁神咒,私下里更不知道会怎么对待。

      他气急到极致,反倒清醒了不少,看顾清岚仍是不住轻咳,唇边也断断续续渗出鲜血,就轻吸口气,将他的身子抱起,道一声:“得罪。”

      脚下运起轻身步法,几个起落见,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莫祁怕遇到返回的路铭心,还特地从后院翻墙而入。

      回到客房中,将顾清岚的身体轻放在榻上,他才退开了一步,忧心忡忡地开口:“真人情况如何?需不需要闭关疗伤?”

      顾清岚仍是面色惨白,连打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斜依在榻上,微摇了摇头:“只怪我一时大意,让她趁虚而入……那咒符只进来了一半,还可化解,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好。”

      那道禁神咒,其实还是有一半入了他丹田,他击退路铭心,打出那几道咒符,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强弩之末。

      若不是如此,依路铭心的性子,只怕还是会强行击退莫祁,将无法施展法力的他带走。

      只是他丹田中的金丹,本就是强行凝出,平日里动用法力,还会引发内伤吐血,中了咒符强自运功,更是反噬颇重,腹中犹如当初凝丹时一般,痛如刀绞,片刻不停。

      莫祁听他这么说,略松了口气:“那真人这十二个时辰内不要再有动作,我为真人护法,全力疗伤为上。”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笑意苦涩:“只怕她不会让我有这个喘息之机。”

      他一手将路铭心养大,对她行事风格果然估算极准。

      莫祁守了他一夜,看他一夜都只能靠在榻上不住轻咳,唇边也零星咳出血沫,极为煎熬。

      第二日一早,就有客栈管事前来敲门,莫祁前去应门,看到门外除了一脸尴尬之色的管事之外,还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铭心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色纱衣,胸前的血迹也没清理,衣服上更是沾了不少尘土露水,就那么直挺挺跪在门口,看起来也像是早就跪了一夜,很有几分可怜。

      莫祁想起她会吐血,不过是昨天下咒不成,刻意假惺惺地做戏博同情,又想起来这时正躺在房中,真正备受折磨的顾清岚,顿时只想飞起一脚,踹到她那张绝色的脸上,没好气地开口:“路剑尊怎么一大早就来寻人晦气?”

      路铭心抬头看了看他,唇边嗫嚅,还没说出一个字,两行清泪就从那双明丽的杏眼中流了下来。

      那管事尴尬地在旁说:“小人自知不该插手几位仙人的事务,只是方才燕大公子差人来小店送了请帖,请几位仙人过府一叙,小人来送帖,在竹院寻不到这位路剑尊,却不想在贵客的兰院门前见着了……”

      后面套院里住的都是宗门世家的人,路铭心跪在这里,虽然周围没站什么人,但另外三座院子里的人,只怕都在盯着这里看。

      莫祁说:“哦?路剑尊喜欢跪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办法,为何来敲我们的门?燕大公子的拜帖可请我们了?”

      那管事立刻恭敬递来一张黑红锦缎封皮的拜帖,莫祁打开一看,上面具了名,请的贵客赫然是“寒林真人”。

      这倒真是有趣,在昨夜路铭心那惊天一跪之前,寒林真人还是位早就仙逝的前辈,结果在那一跪后,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今早燕大公子的请帖,就送到了门前。

      莫祁呵呵冷笑一声,正想干脆推掉,院中却传来顾清岚淡漠的声音:“燕氏相请,不敢推却,请容贫道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必当应约到访。”

      他用了法力,声音虽不大,却传得十分清晰,门外三人也都听得清。

      路铭心听到他说话,眼睛更是突地亮了起来,莫祁离她近,看到她那目光,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饿狼扑食一般的狂热,顿时就忍不住打了个莫名的寒颤。

      莫祁接了请帖回到房中,看顾清岚按着小腹斜靠在榻上,脸色仍是惨淡,比他没出去之前还又白了几分。

      莫祁看他那样子,顿时焦心起来:“真人既然身子不方便,何不干脆不去?”

      顾清岚抿了唇摇头:“路铭心对于对手,从未有过怜悯之心。她遇强则更强,遇弱则更狂,绝不会掌握分寸。遇上她,决不能示弱……我如果不接这个请帖,只怕她再权衡试探一下,就会冲破结界进来。”

      莫祁对路铭心的行事风格当然知之不少,莫说与她敌对的魔修妖物几乎没留活口,就算在论剑大会上,也从未见她手下留情,重手打伤同门也不是一两次。

      他想起来如今这个嚣张霸道,气得人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路铭心,没忍住发出感慨:“真人若对路铭心的脾性知之甚深,为何当初没有对她多加惩戒责罚,至少令她不至于如此目无王法……”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顾清岚突然咳了口血出来,顿时闭嘴不敢再说。

      事已至此,再说些当初为何不好好教导徒弟的话,早就晚了,更何况路铭心这种,大半是天性如此。要不然为何顾清岚这么一个淡泊名利、慈悲宽厚的人,怎么能教出来路铭心这种徒弟?

      不过也许正因为顾清岚过于温柔宽容,才会把路铭心宠坏吧?所谓严师出高徒,慈母……咳咳,慈父多败儿。

      顾清岚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仍是淡漠地开口:“是我教导不严,总以为她只是年纪尚幼、天真烂漫,结果养虎遗患。”

      他顿了顿,不再说下去,转而说:“至于燕夕鸿的相邀,昨夜我们没能去燕氏大宅查探,如今不正可以补上?”

      去燕氏大宅这个计划倒是不错,莫祁本来以为看顾清岚那起不了床的样子,自己兴许得抱着他去赴约。

      但顾清岚从储物囊里摸了两粒药出来吃了,又让他回避一下,自行去沐浴更衣,再出来时,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已经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寒林真人。

      已经露了行迹,顾清岚就把包着湛兮的白布除去,露出了通体雪白的剑身,直接负在背上,连一头长发也重新束起,带了玉冠。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满头银白长发,几乎和当年在云泽山时一般无二。

      莫祁看得眼睛都有些直:“真人,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紧了?”

      顾清岚看向他,微勾起淡色的薄唇:“若是连你也看不出太大不妥,那就也可糊弄住路铭心。”

      莫祁看着他,连连点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说着,还是担心:“若是路铭心那个匪徒撕破了脸直接下手,那真人是不是还会有危险?”

      顾清岚微笑了笑,摇头:“她并不敢和我正面交锋,当年如此,现在也是。”

      路铭心如果当年就敢直面他,不至于会先下毒暗害,再趁他筋脉错乱之时掏丹,如今若敢,也不至于见了他就跪地抱腿,一样要先使些阴损手段。

      他和莫祁出门来,门外的路铭心已经不见了踪影,却还站着那个送信的客栈管事。

      那管事躬身把他们请到客栈门外,那里又早有一辆通体黑色的宽敞马车停着,旁边不仅站着一个侍从,掀起了车帘垂首恭候,还有一个黑衣的燕氏客卿客客气气地拱手:“我家大公子不想寒林真人竟驾临燕丹城,先前有失礼数,特遣在下前来赔罪。”

      顾清岚死去前就是云泽山的寒疏峰主,论到辈分,还是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的师叔,地位尊崇,连燕亦行和他也不过辈位齐平,燕夕鸿请他过去,自然要做足排场面子。

      顾清岚只对那黑衣客卿唯一颔首,就和莫祁先后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仅宽敞舒适,还装了轻质的灵石,行走起来车辙微悬空于地面,并无颠簸之感。

      顾清岚在里面打坐休息,车子从燕丹城中通过,在燕氏本宅的外门和内门处也未停顿,直接停在了内宅的楼阁外。

      停车后又早有侍从掀开车帘,车外站着侯迎在外的燕夕鸿。

      这位燕大公子,顾清岚身死之前他还是个少年,自然没有正式拜会过,此刻见了,确实是英俊儒雅,和燕亦行有几分神似。

      见了顾清岚,燕夕鸿就拱手行礼:“晚辈幼时,就常听家父说到真人,不曾想还可有缘得见真容,着实荣幸之至。请恕晚辈困于家事,没能到驿馆亲自迎接真人,万望海涵。”

      顾清岚向来疏于客套,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也就微点了下头:“无妨。”

      燕夕鸿也不愧是将来要执掌燕氏的未来家主,顾清岚这么冷淡,他还是照旧一脸客气周到:“不巧家父已于月余前闭关,不能亲自面见真人,家父必然抱憾。”

      顾清岚这才看了看他,淡淡开口:“你又不是你父亲,为何会知道他一定抱憾?”

      莫祁在旁边站着,本来就觉得燕夕鸿罗里吧嗦没他弟弟爽利,听到顾清岚开口就顶了他这一句,顿时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别的不说,这开口噎人的本事,也许路铭心真是得了师尊的真传。

      燕夕鸿连脸色都没变,看顾清岚不喜欢客气,直接就侧身:“晚辈在厅中备了几杯清茶,还请真人上坐。”

      顾清岚也没再答话,就从他身旁走过,径自去向小径尽头的那间水榭。

      修真之人没有俗世那般虚礼,会客之处也根据所请之人的喜好,随心所欲,燕夕鸿既然请了以清雅喜静著称的顾清岚,当然也就不会请他去闹哄哄的会客堂,而是择了一间临水的小榭,摆上清茶,焚了淡香等待贵客。

      只是顾清岚走进去时,那里早就已经站了一位客人,正是也换了衣衫梳洗一番的路铭心。

      她哪里敢坐,就缩在门口处站着,一双明丽的眼中若有泪光,可怜巴巴地看过来,活像什么被遗弃的小动物。

      顾清岚虽然早料到她会在,一眼扫到她这样,也没忍住咳了一声,喉间泛上隐约血气。

      莫祁知道他是在硬撑,所以才会开口就噎着燕夕鸿,为得不过是少站片刻,省些力气。

      现在听到他咳嗽,就忙抬手扶了他:“真人如今身子不爽利,还是赶快坐下休息。”

      他这么一说也不算露怯,顾清岚脸色还是显得苍白,如果半点不提倒显得心虚。

      哪知道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咳嗽,眼里的忧急遮都遮不住,身子更是前倾,眼看就要冲上来,却又不敢,只能拼命捏着衣角继续站在墙角。

      燕夕鸿身为主人,当然要在旁关心一下:“真人那里不适?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医修,要不要唤来帮真人查看一下?”

      莫祁扶着顾清岚坐好,也在旁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呵呵”笑了声:“死去活来了一回,当然哪里都不适,这还用问?”

      燕夕鸿顿时又接不下去,干脆就神色自若地也自去坐下喝茶。

      他们来后,说了这么半天,竟是些废话,没有人一个人说到正题上去。

      顾清岚病中本就不耐,看他们还扯来扯去,干脆就咳了声,开口问:“燕公子既然差人请了贫道过来,想必并不是为了请贫道喝茶。”

      燕夕鸿识相得很,知道他不喜欢啰嗦,当即就说:“确是有事相商,晚辈听路剑尊说道,昨晚幻魔杀人时,真人和莫师兄是最先赶到的?不知道是否查出了什么线索,可否告知晚辈?”

      顾清岚点了下头,淡淡说:“我们确是遭逢幻魔。”

      他说完这一句就再没有下句,燕夕鸿还在支着耳朵听,半响都没听到后续,脸上儒雅的笑容终于有点挂不住。

      偏偏这时路铭心却突然在旁开口:“师尊身子不好,可是昨晚被那幻魔伤了?”

      她的语气不仅十分担忧,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仿佛顾清岚只要说声“是”,她就能冲出去将那只幻魔撕成碎片。

      莫祁在旁听得简直牙疼,心道你师尊受伤,你怎么没怀疑是你自己打的那半道禁神咒的关系,反而有脸在这里逮着幻魔撒气?

      顾清岚听她开口,才终于抬眼淡漠地扫到她脸上,从昨晚到今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去看路铭心。

      一看到他望向自己,路铭心就精神一振,双目重新放出光来,一声渴慕婉转的“师尊”就要叫出口。

      顾清岚却微微对她勾了下唇角,目光中冷意凌然:“路剑尊还是莫要再唤贫道‘师尊’,免得旁人生了误会。”

      路铭心听完他说的话,竟张着口呆立在当场,好像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没有这句对她的打击深重,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意水光,都全部褪去了,不仅褪去,还渐渐染上了一抹赤红。

      顾清岚早就转过目光不再看她,她却双唇颤抖,隔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神来般,发着抖说:“师尊……要把我逐出门墙?”

      顾清岚没有回答她,她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衣袖无风自动,背上的朱红色长剑,也跟着“嗡嗡”作鸣,偏偏她神色还犹自呆愣懵懂,那目光也直直看着顾清岚,竟是一副法力不受控制,将要暴动的情形。

      顾清岚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却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当下就微蹙了眉。

      莫祁知道顾清岚此刻不能动用法力,忙起身挡在他身前,背后长剑毫不迟疑地呛然出鞘,持剑在手,望着路铭心森然说:“路剑尊这是又要弑师?别忘了这里是燕氏,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寒疏峰!”

      路铭心听到那句“弑师”,身子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中的赤红也在瞬间褪尽,跟着连连后退了两步,膝盖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她眼中的泪水并没有重新涌上来,反而就那么干干涩涩地,仍然死死盯着顾清岚,低声说:“师尊……我错了……求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艰难异常,连边上一直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看戏的燕夕鸿也有些不忍了。

      这时门外却突然幽幽飘来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鸿儿,我听说府中来了贵客……为何不叫姨娘过来见一见……”

      之前无论如何都能保持温雅笑容的燕夕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却变了脸色。

      没等他收回表情,门口处已经慢慢走进来一个素衣的女子,这女子其实长得并不算十分得美,却不知为何,自有一段冷艳风骨。

      莫祁看了更是一愣,因为这女子,也不知是相貌使然,还是神情气度,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顾清岚。

      没等那女子走近,燕夕鸿就忙迎了上去,堵住她:“姨娘,这几位前辈师兄都不喜欢人多喧闹,我才没去请姨娘过来……”

      但也晚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顾清岚,微愣了一下,目光中染上痛恨之极的神色,竟不管不顾要冲过来:“这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定是要勾引老爷!待我画花了这张脸!”

      莫祁被这变故弄得目瞪口呆,顾清岚却连看都没看那边,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

      那女子只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是修士,是以虽然她满口污言秽语,莫祁也竟不知该不该出手,或者干脆给她施个禁言的小法术算了。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出手,就有个人更快地一挥手指,封住了那女子的口。

      紧接着一柄长剑递来,那雪色的剑风中,带着隐约泛红的杀气,只凭剑气,已在那女子咽喉处,划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鲜血顺着那女子颈中白腻的肌肤滑下,路铭心用剑尖指着她的咽喉,眼中净是赤色的杀意:“你若再有一个字辱及我师尊,我定要杀了你。”

      燕夕鸿侧身避开她的剑锋,不但没试图阻拦,还不咸不淡地开口:“姨娘,你还是回后院歇着吧,路剑尊脾气不好,又极孝顺她师尊,父亲也是知道的。”

      方才顾清岚才刚说过要逐路铭心出师门的话,莫祁言语中也透露,路铭心很可能忤逆过她师尊,甚至曾经弑师。

      燕夕鸿这句“极孝顺”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话,反正语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

      路铭心却还是提剑对着那女子的喉咙,目光变幻,也不知是不是在权衡干脆就这么杀了她,还是等着趁她稍加反抗之机,直接抓住个借口再杀。

      顾清岚从头到尾只是垂眸喝茶,这时淡淡说了句:“退下。”

      路铭心顿时像只炸了毛又被摸了下的小猫,眼中的杀气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一声不响地收剑入鞘,回头继续乖顺跪在墙角。

      那女子早就吓得浑身发软,此时就算她没被施法,估计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那杀神盯着她脖子的时候,神情跟盯着一只小鸡小虫没什么差别——这女人说要杀她,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燕夕鸿挥手招呼水榭外的侍从:“愣什么?还不赶紧把姨娘送回岚雪楼?”

      原来这女子住的地方还叫岚雪楼……莫祁心情复杂地转头看了下顾清岚。

      顾清岚微垂着眼眸,不仅神色未动,连眼皮都没抬上一抬。

      外面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走进来,一左一右扶着那女子,要把双腿发软的她架出去,也就是在此时,那女子突然浑身剧烈抽搐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异变也在这时陡生,只见那女子胸口上方,极快地闪出一团黑色烟雾,在那雾气正中,蓦然伸出一只枯瘦之极的青色爪子。

      与此同时,魔物那种腥臭之气,也顿时弥漫在房中。

      莫祁反应极快,长剑出鞘,但他身侧却也已经更快射出一道夹带着寒气的白色咒符。

      那咒符速度之快,并不像是灵机应变,而像是顾清岚早已在指中扣住了一个咒符,只等那黑气隐现,就直射而去。

      果然那黑雾只在一闪之间出现,这时间极短,快不过一个瞬息,如若不是修士而是凡人,甚至根本看不到什么黑雾,只当眼神一晃。

      也就是在这极短的一个瞬息里,不管是莫祁的长剑,还是纵身而起,一剑刺去的路铭心,都没能来得及斩到那只青爪,唯有顾清岚那道早就蓄势待发的咒符,正击在那爪上。

      寒冰真气冲破皮肉,渗入对方血肉之中,并不结束,反而迅速结出新的冰凌,复又撑破血肉,那只爪子瞬间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空洞的嘶吼,那吼声听起来极远,偏偏又极近,仿佛是从另一个空旷之极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响在他们耳旁。

      吼声过后,一个非男非女,嘈杂难听之极的声音幽幽响起:“两次伤了本座的人,都是你……既是如此,就来决一死战……”

      随着这声音,原本已消散的黑色浓雾突然又出现在空中,这次却不再是细小一片,而像一阵席卷的黑色风暴,以铺垫盖地之势,向顾清岚袭去。

      这一瞬间也是极短的一瞬,一瞬过后,黑雾散去,小榭中已经没有了四个人的身影。

      顾清岚自然首当其冲,路铭心则是合身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因此一起被卷到了浓雾中。

      莫祁也一样冲过来,试图挡在顾清岚身前,被不要命一样的路铭心抢了先,只差一步,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还有一个人,就是燕夕鸿,他看戏看得太投入,站得又近,没能幸免。

      黑雾散去,出现在顾清岚面前的,不再是燕氏大宅的水榭,而是一片茂密的丛林。

      这密林树木枝桠横生,兼有怪石嶙峋,荒凉异常,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四周更是弥漫着腥臭之气,已不像是在人间。

      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微微咳了一声,指间随即又扣上了一个寒冰咒,暗暗警戒。

      然而首先从浓雾中横冲直撞着过来的,却不是幻魔,而是在进入这里时,和他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路铭心。

      她远远看到他,就是一个飞扑,他避让不及,硬是让她抱了个满怀。

      路铭心从来都是气势很盛女子,但也仍然是个女子,身形比男子娇小不少,她少年时就爱撞到他怀里,头正好放在他肩头。

      三十六年过去,她仍是那样的身量,这么一头撞进来,也仍旧撞到了他怀中,头还是放在他肩头。

      她像是被吓怕了一般,紧紧抱着他,一叠连声地喊:“师尊!师尊!”

      顾清岚身上被她打进去那半道禁神咒还没解,方才打出的寒冰咒也只是勉力运功,早就受了反噬,此刻又被她这么撞到怀里,胸中早就血气翻腾,被她催命一样喊着,早有一口血哽在喉头。

      偏偏此刻强敌环饲,他实在没余力再将她震开,只能抿紧了薄唇,指间仍紧紧扣着那道寒冰咒。

      也不知道是终于抱住了他太过开心,还是勾起了别的什么思绪,这时路铭心……开始哭了起来。

      顾清岚养育她多年,把她从一个奶娃娃带到成年,又岂不知她什么时候是真哭,什么时候是假哭。

      她假哭时,就像先前在那么多人面前时一样,暗暗垂泪、双目含悲,却保持着美美的脸和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时绝对别信,一定是在一边假哭,一边打着什么歪主意。

      她真哭起来……必定哭出好大声音,嚎啕得半点没有风度,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抽气,还流鼻涕,不仅流鼻涕,还跟眼泪一起流,糊一脸,哭完还会打嗝。

      此刻路铭心的哭法……就是第二种。

      她埋头在他肩膀的颈窝里,哭得十分投入,想必那些眼泪和鼻涕,也都抹到了他的衣衫上。

      顾清岚觉得,自己先前为何就没有失态,把嘴里的血喷她一脸。

      兴许是路铭心哭得实在太过聒噪,隐藏在暗处的幻魔,也终于忍不住出手,到了这里,幻魔的身形就不再被隐藏在浓雾中,却仍旧非常之快。

      可惜顾清岚并没有被怀里趴着那个分去心神,一道寒冰咒打去,背上的长剑也应声出鞘,胜过咒符雪光千百倍的剑气,纵横捭阖,宛如穿花拂柳的疾风暴雪,直向那处逼去。

      三次交锋,哪怕是把顾清岚拉进了自己的虚幻结界中,幻魔仍旧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低吼一声,迅速逃走,地上只余下一滩暗绿色的血迹。

      路铭心哭得投入,等她意识到敌人临近,抽着气后退一步要去拔自己的剑时,这次交锋早就结束,湛兮也已重新飞回顾清岚背上的剑鞘中。

      几十年来临敌不下上千次,路铭心一面还收不住气地哭着,一面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失态了,以至他们明明有两人,却还是让顾清岚独自御敌。

      顾清岚在仍未恢复法力之时强自御剑,虽也重创了对手,却再也无法压制涌上喉间的血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掩住唇,鲜红的血迹霎时染红衣袖,又顺着他的胳膊,淋漓地染上胸前白衣。

      看着眼前的一片血色,路铭心愕然愣住,飞快上前了一步,接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子。

      她早知道顾清岚身体仍是不好,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吐这么多血,多年前那片血色的噩梦如同再临,她浑身忍不住发抖,抬手哆嗦着按向他丹田处,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顾清岚撑着身后的一棵树稳住身形,看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不由抿着唇轻咳了一声,语带讽刺:“路剑尊这是做什么……再挖一次内丹?”

      此刻他们二人的立场仍是微妙,若不是在这个处处诡异,需要多加小心的虚幻结界里,他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路铭心近身。

      这是已经挖过他内丹的人,他还记得那时她满手的鲜血,还有被扯去内丹时,直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要不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将她推开,他也不至于仅仅开口讽刺一句这么简单。

      哪知道路铭心听他说完后,发着抖看向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异,轻声说:“师尊一定怪我挖了你的金丹,要是我补给师尊一颗,师尊会不会原谅我一些?”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完,竟毫不迟疑地抬手成爪,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顾清岚实在没料到她如今疯得这般厉害,眼看她又要当着自己的面生剖金丹,想也不想抬手去拦。

      他已用了法力,拦得也足够快,但路铭心竟是不留后手,那一抓极快又极狠,哪怕被他及时抓住手臂,指尖也早进去了半寸,鲜血顿时从伤口流出,染红了她腹部的白衣。

      顾清岚咳了一声,只觉眼前阵阵昏黑,也不知是气是急,反手一个耳光,用力抽在路铭心脸上:“混账!”

      他素来心境平和、难动真怒,此刻却已被气到极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千言万语也无一字可以出口,又喘了口气,终于还是抵不住昏沉,眼前黑暗渐重,慢慢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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