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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静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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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在殿上当众呕血昏迷的消息时,她还在金陵城外的禁军大营中训练新兵,距离金陵城和皇宫足有数十里。
在她身旁的人,就看到路将军突然转身上马,连一刻停歇都不曾有就直冲出大营,绝尘而去。
一个时辰里催马不停,她一路闯进了禁宫里,好在这时她还知道使个障眼法免得麻烦,宫门的侍卫只觉面前一道风声呼啸而过,却未看到任何人影。
她得到的消息,已是李靳差人传给她的,又这么一路闯到李靳寝宫里,离顾清岚昏迷着被李靳从大殿抱到寝宫中,已过了数个时辰。
此时顾清岚不仅已经醒了过来,还已换下了沾血的衣物,正靠在床上同李靳说话。
路铭心几步冲过去,一把将李靳推开,握住他的手靠在他肩上,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开口说话:“师尊……”
她紧握着他的手,指间力气将他的指骨都捏得有些发疼,她又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我往后什么都不做了,哪里都不去,就陪着师尊。”
这一年来杀伐征战,她身为将领,当然不能时时刻刻赖在顾清岚身边,反倒他们最远的一次,相隔数百里地,足足一个多月未能见面。
如今战事已到了尾声,她才能留在金陵城中,总算可以时常同他见面。
顾清岚轻叹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对她笑了笑:“心儿,我尚好,你不必过于担忧。”
路铭心听着却摇了摇头:“师尊,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若是尚好,又怎么会当众呕血,他向来坚忍,若不是虚弱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又怎会当庭昏迷过去?
李靳在旁轻叹了声,开口道:“路丫头,你师尊是无法运功了。”
李靳说出这句话,自然不是附和顾清岚一起安抚路铭心,语气中还带着些少有的怨愤,显然他自己也被顾清岚瞒着,直到数个时辰前见他昏迷,这才明白过来。
李靳说着,又叹了声:“也许已有数日,也许是数十日,总归也是我疏忽,没注意到他异常之处……”
路铭心听着就愣了愣,又看向顾清岚:“师尊,你真的无法再运功了?”
顾清岚却微笑了笑,没有作答,倒是李靳又在旁说:“我将他从殿上抱回来,觉察到他经脉不对,等他醒了,就叫他随便凝出个咒符给我看,他都不能……”
他们一起到了这个大千世界中,虽被封印了大部分法力,但体内金丹都还在,自然也都还可以运功,顾清岚还是他们之中最早恢复一些法力的,也比路铭心和卫禀都恢复的法力多些。
修士无法运功,只有在两种情形下,或是金丹已失,或是渡劫失败、大限已至。
顾清岚的金丹自然还在,他却已不能再运功,那就只有渡劫失败,经脉被反噬真气锁死这一种可能。
路铭心愕然地看着顾清岚,她不是不懂李靳的意思,却宁肯自己不懂,也胜过如今如坠冰窟,周身都木然刺痛。
顾清岚看她眼中红光隐现,目光凝了凝,忙握紧了她的手,低声断喝道:“心儿,不要多想!”
路铭心看着他,眼中红光倒是渐渐消散了,却又愣了愣:“师尊,你看我走火入魔,都没有用咒符点醒我……你果真是无法运功?”
顾清岚却也没想到她怎么突然聪明起来,知道用这种法子来试探自己,只能微微苦笑了下:“心儿,生死皆有定数,我怕你太过执着。”
路铭心看着他默不作声,李靳在旁又叹息了声:“顾师弟啊顾师弟……镜灵说过你若身故,我们六人的魂魄都会被吞噬,就算把你逼到如此境地,你也仍是不留恋尘世?”
顾清岚摇头又笑了笑:“我怎会不留恋……可莫可奈何,又能如何?”
他说着顿了顿,抬头看向李靳微勾了唇角:“镜灵不也说过,若我们六人助北齐一统天下,就可功德圆满脱身?”
他说到这里,李靳只能“呵”了声叹息:“我倒觉得这镜灵如此煞费苦心,处心积虑要拉住你在世上,只怕不是要害人,而是想救你……只可惜他还是未能骗过你。”
顾清岚弯了弯唇:“也许他也并没有骗我,只不过我着实愚钝,实在也突破不了心魔情劫,哪怕连累你们,我也无法可想。”
他们在这里说着,路铭心却一言不发,只是握着他的手,将他掌心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顾清岚就在皇宫中住了下来,路铭心当然同他一起。
他在殿上突然呕血时,被李靳从御座上冲下来接住,又拦腰抱起,一路抱回了后宫。
这些满殿的群臣都看到了,消息传出去,倒真起了些流言,纷纷说他果真和皇帝有些暧昧不清在,若不然李靳又怎会如此失态?
可宫中很快就又传出消息,说顾尚书自幼有心疾,这一年来随军征战不止,积劳成疾已油尽灯枯,连宫中太医都回天乏术。
想到他这一年来许多功勋,那些谣传的流言也就渐渐散了,那些人却又反倒转而纷纷议论,言道顾尚书一手开创元齐盛世,功高震主,往后权势太重必定危及社稷大业,如今这番病重将死,只怕还正中帝王下怀。
在这纷扰争论中,谁也没留心路铭心也一道住在了后宫里。
莫祁和卫禀还在西南扫荡逃入山中的百越残党,得到消息后,也连夜启程赶往金陵。
总归他们几人已将大局稳住,也算功德圆满,这里也终究不是他们的世界,早晚都要离开,顾清岚的安危,却更牵动关乎他们自身。
顾清岚住在宫中这几日,倒也没显得太过虚弱,只不过却总会困顿,也无力起身。
李靳还让燕夕鹤和御医熬了许多珍贵药材给他,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凡间药物对修士没什么用,他哪怕喝了,也只是同饮茶喝酒没差什么。
路铭心日夜守在他身边,每每抱着他不肯松手,仿佛是怕自己一不小心,他就又要不见。
顾清岚看她那栖栖遑遑又默不作声的样子,也觉怜惜,可他也确实无法再凭一己之力挽回什么。
经脉已被封死,他如今的身躯,不过是一具渐渐失去生机的驱壳而已,哪怕他再想逗留尘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这日昏睡了大半日,再睁开眼时,看到半开的窗外漏进来几片雪花,就微勾了唇,对床侧陪他靠着的路铭心说:“心儿,下雪了,你去将窗子打开。”
路铭心不敢违拗他,忙起身去将窗子推开,窗外的庭院中,雪花静静飘落,却连风也没有一丝,显得寂静无比。
他微笑了笑,叹息般说:“寒疏峰上终年风雪不止,我却仍是未曾看厌。”
路铭心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肩上说:“师尊,我们还回寒疏峰好不好?什么琉璃镜,什么论剑大会,什么天魔残片,都不管了……”
顾清岚许久未曾回答她,她就忙抬起头,就看他安然合着双目,唇边也仍似带着一缕笑意,却已声息全无。
路铭心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抱着他僵坐了多久,她一时只觉自己已回到了寒疏峰的那间曾用来安放他身体的冰室之中,一时又记起来她和他已到了另一重大千世界中。
可无论她觉得自己身在何处,怀中的人也都是一般沉寂无声。
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那三十六年间的日日夜夜,任她怎么怀抱着那个人喁喁私语、耳鬓厮磨,他都不再会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回应。
她又知道他是再一次走了,仍是那般猝然不及,叫她许久都不能明白为何天地广大,他却已又不在了。
她抱着他想了又想,想他果真是从来也不舍得责罚她,哪怕她曾对他做下那么残忍的事情,他除却初时待她冷淡了那么一些,也从未真正罚过她什么。
可他又怎能不知道,他所能给她最大的惩罚,就是像现今这般,悄然无声地再次离开。
窗外的雪还在下,她木然地抬了抬僵直的手臂,想将他的身子在枕上放好。
也许是她终于动了动,他靠在她肩上的头失去支撑,微微向前倾了倾,而后她就看着他苍白无色的唇间,极慢的涌出了细细的血痕,一滴一滴的,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如同雪原中渐次开放的一串红梅。
她整个身子都像被针刺了一般,剧烈抖动了一下,忙抬袖想要去擦,那些血迹却又怎么都擦不完,直到把她的衣袖染得一片通红。
她失措地停了下来,听到身后房门“嘭”得一声被推开,李靳的声音夹带着卷入的风雪传了过来:“顾师弟!”
李靳匆忙赶来,是因在大殿上突然心中悸动,感到了些什么,推开房门后呼吸一滞,一眼看到那人,心已凉了下去。
他合目躺着,眉宇舒展,神色宁寂安然,但那唇间却有血痕蜿蜒而下,将他胸前雪衣,染成了斑驳殷红。
路铭心愣愣地转过头,看着李靳,唇齿动了几动,才嘶哑地挤出一句:“李师伯,师尊……”
李靳自然不会像她一般方寸大乱,咬了咬牙上前,将手掌放在顾清岚丹田上,探到他金丹虽熄了光芒,却并未碎裂,稍稍松了口气,开口道:“你师尊是离魂了。”
要是往日路铭心自然会听懂,现下却仍是嘶哑哆嗦着说:“李师伯,师尊的血……我擦不……”
李靳看她六神无主,磕磕绊绊一句话都说不全,实在也太不中用了些,抬手在她脑门上点了一指,打了道醒神咒进去:“你先守着你师尊,我去寻些东西来设阵招魂。”
路铭心忙“哦”了声,她被打了醒神咒,总算稍稍清醒了些,也从李靳的话中摸到了些许指望,就忙又去看顾清岚,想到他一定不喜欢自己脸上沾血,抬手继续去擦他唇边的血迹。
这次她却只擦了两下,就失声哭了起来,眼泪也一滴滴落在他脸上和胸前。
她平日看起来那般厉害,要紧时刻却这般指望不了,李靳气得只想抬腿踹她一脚,却也不再耽搁,忙去叫人速速取来材料。
他在元齐大陆时的修为,设阵做法自然不用法器,挥手即来,如今却不得不像刚入门的修士一般,备下丹砂清水,在地上画下阵术。
他从大殿上赶来,连纯黑的朝服都没来得及脱下,这时也顾不上换衣,让左右侍从全都退下,关紧了这个院落的大门,任谁都不准出入。
顾清岚魂魄不知为何突然离体而去,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李靳就设了个四方招魂阵,尽力将他魂魄召回,再不济也要知晓魂魄去向。
李靳忙了许久,才撤了阵法,眼眸中暗云密布,骂了句:“混账东西。”
他面前的阵法中一片死寂,显然顾清岚魂魄已不在这个大千世界中,大半是被琉璃镜带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顾清岚上一刻正同路铭心看雪,下一刻就已到了另一处境地。
这里却是他曾颇为熟悉的另一处地方,枫叶如火,廊面似镜,簌簌的大雪将枫叶被上一层纯白,浓烈中更增几分清冷意味。
他看到这里,就轻叹了声,转过身望向那悄然站在他身后的人:“念卿,果然是你。”
那人一身墨色衣衫,垂在肩上的长发微微泛出火红光泽,正是昔日的魔帝夜衾,他也叹了声:“亦鸾,我果然还是骗不过你。”
顾清岚摇头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略想了下,琉璃镜最有可能认何人为主,想来也只想到你……更何况琉璃镜落入我手之时太过凑巧,若不是有人刻意促成,也不会如此。”
夜衾苦笑了声:“亦鸾所料不错,只不过虽然琉璃镜认我为主,但我却亦成了琉璃镜附庸,如今我连离开琉璃镜半步都做不到,也不能算作是琉璃镜的主人。”
顾清岚微顿了顿,又说:“让我猜上一猜,琉璃镜此前并无镜灵?”
夜衾点了点头,叹息道:“琉璃镜并非人力铸就,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元齐大陆的上界法器,它非善非恶,以吸食修士灵力魂魄为生,当年我偶得琉璃镜,想要为你重塑血肉魂魄,也进入了镜中一窥究竟。
“也就是如此,当我力竭身死之时,琉璃镜将我魂魄血肉也蚕食了进来,不过它法力却不足以压制我神魂,反叫我将之降服归为己用。”
他这番遭遇也着实离奇,元齐大陆处处流传着魔帝夜衾和琉璃镜的传说,却无人知道,琉璃镜和魔帝已混为一体。
顾清岚听到这里,已猜到了他重回人世的机缘,只怕也是来自于此:“若不是念卿将琉璃镜收服,我也不会在此重获新生?”
夜衾点头:“不过此事也赖朔元真人鼎力相助,那时我还未能完全控制琉璃镜,若不然叫它将吃下的魂魄血肉再吐出去,也是千难万难。”
顾清岚笑了一笑,轻声道:“念卿,我对尘世并无执念……你为我如此,叫我如何心安?”
夜衾潇洒一笑,仍是旧日魔帝的样子:“可我对你,却有执念。”
若是路铭心在此,听到这句恐怕要尖叫着跳起来挡在自家爷爷跟师尊之间了,可顾清岚却知夜衾的这个“执念”,无关风月。
夜衾轻叹了叹:“亦鸾,琉璃镜还有个功用,就是可联通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这些年来,我困在其中,以镜灵之身见识过诸多人世红尘纷扰,越见得多,我也就越坚信当年我不惜代价将你重新拽回人间,乃是最明智之举。”
顾清岚望着他,还是摇了摇头,微弯了弯唇角:“只怕你却太过高估了我。”
夜衾亦是摇头:“亦鸾,你从不贪恋尘世中名望私欲,却大爱众生甘为雨露……这样的人,我历遍形形色色大千世界,也再未找到过。”
他说到这里,微顿了顿:“就如寻常修士若渡劫失败经脉被封,至多能支撑一时三刻,只因修士早已依赖灵力真气,一旦失去,被困于凡身□□之中,苦痛煎熬兼之复原无望,无不欲速求解脱。
“你却能撑上数日之久,只因我曾化身对你说过,若你陨落,同你一起被困在此间的那五人也会被吞噬。”
顾清岚轻叹着:“惯于忍耐,却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夜衾仍是望着他,默然片刻后才道:“亦鸾,哪怕你再拖延,那具肉身也已到了极限,你可知我为何拉你前来?”
对此顾清岚也心中了然:“只怕是因我之寿数,也不过在一时三刻之间。”
夜衾点了头:“你的肉身本就得自琉璃镜,我无法再将其重塑,若此次你陨落,魂魄无依,琉璃镜却要将你魂魄吞噬,我亦不能再救你。”
顾清岚苦笑着摇头:“可我实在也突破不了心魔……如何处置同心儿的私情,我也早已想过千遍万遍,可无论是我想对她断情绝爱,还是想同她长相厮守,亦都无法将心魔消除。”
夜衾听到这里却笑了:“我也未曾历过情劫,这我也就无法为你解忧了。”
顾清岚看他说到这里,神色间带上了些揶揄味道,顿时就有些无奈和哭笑不得:“念卿,我需问你……是谁将琉璃镜放在独首山中的?”
夜衾既然被困在琉璃镜中,或许可以通过琉璃镜感知他们,却定然不能筹谋如此多的事,更何况暗箭伤人,一直都不是夜衾的行事之风。
因此琉璃镜必是被什么人放在独首山中,却并不是要将琉璃镜拱手想送,而是真的要困死他们。
只是那人也不曾想到,夜衾竟然藏身镜中成了镜灵。
夜衾“哈哈”笑了笑道:“确实是我借着七修子那老儿的气息,将你们引到了我面前,这才得了个机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不过这幕后之人,说起来也并不难猜……”
他说到这里,还微顿了顿:“在此世上,若你和李靳陨落,获益最大之人是谁?当年你我情交甚笃,光明正大,可如今道魔之间难道就没有臭味相投,暗中勾结之徒?”
他将话说到这里,已说得足够清楚,又“啧”了声道:“李靳那臭小子又设了个阵法唤你……你还是快些回去,来得久了,那具肉身可就真回不去了。”
他一语既了,竟不给半分空隙,顾清岚只觉胸前一痛,口中甜腥之气蔓延,再睁开眼时,已看到路铭心哭花了的脸。
看她如此,顾清岚自然是想去安抚她,不过他喉间却实在堵了太多血气,只能先咳出去了一些,才轻声道:“心儿,莫急。”
路铭心哭得稀里哗啦,还抽噎着去擦他唇边的血迹,一边擦一边自己仍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清岚全身无力,胸中剧痛,也觉她这样子实在太不像话,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心儿……当年云风要陨落时,怎不见你哭成这样?”
路铭心努力抽气想要说话,果然又开始打嗝,她也知道自己哭得太没出息,却又怎么都忍不住,只能边哭边说:“那是因……云风若是陨落……我自然会去陪他……没什么好哭的……”
顾清岚听到这句又叹了叹,低声道:“所以你执意要随云风而去……连师尊都不顾了?”
路铭心又连忙摇头,哭着说:“自然不是,只是……只是那时眼里心中只有一个人,想不了其他太多。”
她还是说者无心,顾清岚听着却微怔了怔,眼里心中只有一人吗?他却从未对她这样过。
哪怕他对她倾心相护、百般筹谋,也并不是眼中只有她一人。
他还要想到许多,想云泽山的安危,想道修间的龌龊,想天地异变,天下苍生何其无辜。
他可以为她耗尽心血,若她遇险,要他以命换命,他也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要让他像她一样,除却一腔痴心之外再无他物,那就万万不能。
他想到这里,却觉胸中和周身经脉剧痛,他知道这是因他经脉中被封存的真气,终于开始了反噬。
就如三十六年前,路铭心下毒害他经脉逆行一般,真气自他丹田的金丹中不住外泄,在经脉间逆行横冲,叫他霎时间气力全无。
只是这时他连霜绝心法也无法运起,内腑痛如针刺刀绞,喉间亦是血气蔓延。
路铭心看他唇边突然又涌上大股鲜血,竟是来不及擦拭,就顺着下颌流入到他胸前衣襟之上。
李靳在旁看着,也吓得变了脸色,忙上前将手掌抵在他丹田之间,送入真气护住他的金丹。
但他全身真气逆行,金丹已被真气冲撞,裂出了细小缝隙,李靳的真气也犹如石沉大海,无丝毫用处。
他唇边鲜血涔涔而下,已几乎无法出声,也仍是看着她轻声开口:“心儿……我不许你随我……”
路铭心呆傻了一般看着他,脸上也仍挂着满脸泪痕,他觉她实在可怜,也又对她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看了一眼。
他能感到体内生气在飞速流逝,这一次却是再难回天,就转而望向了李靳,对他道:“李师兄……元齐之事,烦劳你们。”
李靳的手就放在他的丹田处,心惊地觉察到他金丹上裂痕越来越多,实是无可挽回,当此之时,也只能强忍悲痛,对他轻声道:“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顾清岚望着他,还想要将夜衾就是镜灵之事告知于他,也想说夜衾既然是镜灵,那他身死后,琉璃镜就会吞噬他们六人魂魄的说法,大半也只是夜衾用来留住他的托辞,而非真事。
他若真在这里身陨道消,夜衾只怕还会依照先前同李靳的说法,待他们助北齐一统天下,功德圆满之时,就放他们五人回到元齐大陆。
还有道修中确有人已同魔修勾结,欲图谋大事,他需小心行事,注意防范身边之人。
不过这些话却太长了些,他即使不去交待,李靳也会慢慢明白。
他只觉身子和神识都渐渐沉重,重得仿佛山岳倾塌,尽数倒在他身上,叫他连胸中一息之气也无法接续。
最后一眼,他仍是想要去再看一看她,看她是否又在哭泣,却实在抵挡不住浓黑袭来,无力坠入其中。
修士陨落之时的金丹碎裂之声,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就是如什么极薄的细小瓷器被打破了一般的一声脆响,隔着血肉传出来,还听得不慎分明。
李靳却觉此次这一声响,尤其让人心胆俱裂一些,甚至要响过当年他师尊绝圣真人陨落时,他听到的那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看他已轻合了双目,唇边仍血迹宛然,鲜血已将他胸前衣衫都染红了大片,那雪色的容颜却还是犹如寒疏峰上的玉白琉璃般,纤尘不染,洁净无垢。
那人蜿蜒铺洒在枕上的一头墨色长发,也自根部开始,一点点,又极快地,变作了通体银白。
仿佛是他已陨落,琉璃镜就不再将他外貌伪装,而是恢复了这具肉身的原本之态。
李靳能觉到他掌下那颗顾清岚独有的,通透如冰又带着春意新绿的金丹,渐渐又从碎块,再分崩离析,直至碎成细细粉尘,彻底消逝在了血肉之中。
房门又再一次被撞开,燕夕鹤破天荒自己提着药箱过来,还跑得有些气喘吁吁:“我在太医院听到了消息,李师伯怎不叫我?顾真人怎样了?”
李靳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手从那人的丹田处移开,哑声说:“顾师弟已陨落了。”
其实不用他说,燕夕鹤也已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胸前大片血迹直蔓延到床榻之上,早已生气全无。
李靳站起身,再开口时声音嘶哑依旧,却更多了几分决断:“燕公子,将你路师妹带走。”
自从方才听到顾清岚说的那句“不许随他”后,路铭心就呆呆坐在床边,这时也只懵懵懂懂望着床上的那人,仿佛也已失了魂魄。
燕夕鹤看她这样,心里一惊,又看到李靳对他使了个眼色,心中了然,指间悄悄藏了一枚银针,小心走近路铭心轻唤了声“路师妹”,手中银针就夹带着真气,刺入了她脑后的穴位之中。
路铭心毫不知反抗,被封了穴位身子一软,径直向后倒去,燕夕鹤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这才略松口气。
李靳对他摆了摆手:“将这丫头带去休息,尽量叫她多睡些时候……我好……”
他说到这里还是又自哽了一下,才能接上:“我好处理顾师弟的后事。”
上次顾清岚陨落,路铭心就占着尸身疯了那么多年,虽说她也一直想将顾清岚复活,可哪里有那许多年来,日日跟师尊已死的肉身耳鬓厮磨的道理。
这次若不趁着她尚且昏沉不知所措之时,将顾清岚的尸身好好安顿,要是让她又疯起来,那也太过难看了些。
燕夕鹤也知道轻重,忙将路铭心横抱起来,匆忙离开。
房中只剩下李靳,他才又呆立了半响,看了看床上那人,一掌击在身侧的灯台之上,竟将一座铜制灯台,生生震得簌簌碎裂,原地化为了一片粉粒。
他直至这时才哑声唤道:“顾师弟……”
话音刚落,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顾清岚并未远去,他坠入黑暗之中后,很快就又觉身子突然极轻,甚至比之前打坐修行入定之时,更为轻松无碍。
仿佛终于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任何外物可束缚己身,天地之大,任其遨游。
不过他却并未离开,他只是换做了一个局外人一般,自半空俯视着他刚抛下的那具肉身,还有因他逝去而悲痛的人。
他看到路铭心木然呆坐,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偏偏叫他觉得怜惜。
看到李靳强忍悲痛,安排他身后之事,直至无人看到,才在他尸身面前黯然落泪……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可看到李师兄的眼泪。
除却这个斗室之外,他却又能看到感到许多画面,譬如此时此刻,莫祁和卫禀已连夜驱马奔驰,到了离金陵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却也仍未赶到同他见最后一面。
譬如哪怕李靳屏退了所有侍从,但顾尚书病重之事也已悄然传遍了后宫,过不了多久,顾尚书已身故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开。
他想或许他魂魄已经被琉璃镜吞噬,化作了琉璃镜的一部分,可却不知为何,他魂魄竟未消散,还尚且有着神识。
他试着呼唤夜衾的神识,却得不到任何答复,也只能暂且如此。
上一次他陨落之后,对身后之事一概不知,再次醒来已是三十六年过去,这次他却能亲眼看着眼前的事。
他看到李靳在默默流泪之后,擦了眼泪命人送了温水衣物进来,又驱开所有人,亲自为他的尸身换下血衣,整理仪容。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陨落后,一般会由同门焚毁肉身,遍撒骨灰,只留下牌位供后辈祭拜即可。
但这里并不是元齐大陆,哪怕李靳想要按着修士的规矩来,也需顾及顾家的颜面和非议。
因此李靳也只能下旨,将他尸身暂且封棺在宫中停灵,留待来年厚葬于帝王寝陵之侧。
他知李靳如此安排,是怕修士尸身毕竟和凡人不同,若不焚毁,也不会如凡人肉身一般腐化,而是保持形貌不变,在数年后待残余在肉身中的灵力散尽,才会化为飞灰。
若让顾家将他带走安葬,只怕会被这些凡人看出诡谲之处。
顾清岚心中也明白,李靳只怕还是想,等他们从这个大千世界脱身时,还要将他尸身带上一起返回元齐大陆,到时也许可以再寻一株雪灵芝将他复活。
他感激李靳苦心,也明白上次他能被雪灵芝复活,是因他尸身未毁,魂魄也不曾离体。
如今他魂魄已被琉璃镜拘住,李靳再想用雪灵芝复活他,也不过是浪费一株灵药而已。
他只有魂体,又飘荡在琉璃镜中,只感到时日如同飞逝,不觉距离他陨落时已过去了五六日。
这五六日间,他看的最多的,仍是路铭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鹤哄着睡了整整两日,她再醒来时,他那具尸身已被李靳安顿好,封在了棺木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没疯起来闹,只是说自己要守灵,此时莫祁和卫禀已经赶到了京城,李靳就让卫禀和燕夕鹤一同看着她。
她再没有往日在他面前时的鲜活娇嗔,反倒日日神色肃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刚复活之时,曾听江湖传言说,明心剑尊冷若冰霜,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还微觉诧异。
在他看来,路铭心急勇有余而沉稳不足,她性情不能说善于应酬结交,却也只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骂不加掩饰的赤子之心。
当年他以云风的身份和她一同历练,看她也能和燕夕鹤以及卫禀很快相熟起来,算不上脾性古怪。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许江湖传言并非不实,因为他现下看到的路铭心,除却“冷若冰霜”外,实在也寻不到第二个词去形容。
她竟连燕夕鹤和卫禀,也冷冷得并不搭理,除却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笔直之外,任谁都不去理会,整个人都似在一夜之间冻了起来。
他看着她这样,自然心疼怜惜无比,可他只剩这些魂魄,连凝出个幻影,同她再说几句话都不能,更遑论其他,只能满心痛惜无奈地望着她。
李靳仿佛是想路铭心如此这般,远好过她寻死觅活,或者再带着他的尸首远遁出去折腾出些事情,就只让卫禀和燕夕鹤务必将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
如今除却西南一些零星反贼还在负隅顽抗,李靳可以说已经一统天下。
他以为他们能算作功德圆满,可以返回元齐大陆,琉璃镜却并未将他们放回,仍是让他们留在这里。
他也见李靳数次打坐入定,似乎是想要召唤琉璃镜的镜灵出来商谈,不过夜衾也仍是未出来见他。
李靳在召唤镜灵失败后露出来那恼怒愤恨的神色,也叫他看出来,李靳召唤镜灵,最要紧的却并不是要镜灵送他们返回元齐大陆,而是想要问清镜灵他魂魄的下落。
他就如此无奈,却又不得不看着那些对他情深义重的人们,在他身故后日日饱受煎熬苦痛。
也不得不看着这个大千世界的人们,对他身亡之事众说纷纭。
他身死之时,李靳是当庭丢下了满殿朝臣,心急火燎地赶往后宫。
他身亡后,李靳还又下旨,连番对他加官进爵,最后甚至封到了平国公这样的高位,这官爵再往上去就是异姓亲王,北齐朝从无先例,李靳被大臣连番上书劝阻,才悻悻作罢。
这哀荣眷宠实在绝无仅有,于是他和李靳那些莫须有的桃色旧闻,就又被翻了出来。
坊间传闻,言之凿凿,说他和李靳多么地相知相伴、情意深重,一个报效君王蜡炬成灰,一个却是坐拥天下痛失所爱,总之极尽煽情悱恻。
当然因他身死的时机,也仍是有流言,说他其实并非病重身亡,而是被李靳暗中毒杀。
若不然即使他素有心疾,为何又能之前看来尚好,却在天下平定后突然两度呕血,遽然身亡?
在那些纷乱流言之中,也有人说道,平国公并非和陛下有私情,和他有私情的乃是镇国将军路铭心。
虽然路将军早年曾对顾国公拒婚,但那时也只是因天下未定,战事紧急,二人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了一边。
毕竟据军中之人说,后来的征战中,路将军和顾国公甚是亲近,常形影不离。
顾国公身死之时,除却陛下之外,路将军在他身侧,因此路将军才是和顾国公相恋之人。
只不过二人尚未来得及完婚,顾国公就病重身亡,实乃人间悲事,令人扼腕。
他被迫听着这些传言,无奈之中也觉出几分有趣,原来众人如此爱评说他人之生死。
那三十六年前他突然陨落,其后数年,元齐大陆也定然有许多修士对他身亡之事议论纷纷,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他徒有虚名,如此轻易被魔修暗害,也不知是怎么名列在三山高手之中的?
说他其实并非被魔修杀害,却是被信任亲近的徒儿所害?
看他刚复生时,李靳和莫祁的态度,这种说法看起来也并非没有。
但一个人一旦身死,或许开始尚有不少人对其议论纷纷,或缅怀或惋惜,或仅是凑个热闹,但那也不过只是些闲暇时日的谈资而已。
譬如当年他陨落,也只是过了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太久的三十六年,就除却寥寥几人,已不再有人提起他的名号。
而这仍记得他的寥寥几人中,有始终未曾放弃复活他的路铭心和李靳,有仅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莫祁,也有他以云风之身结识的燕夕鹤和卫禀。
这些人之于他,或是亲近无比的徒儿和旧友,或是神交之人,或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这些人也都因和他或长或短的一段情谊,对他念念不忘,任时光也未曾磨灭。
他这日照旧看着那具停放着自己尸身的乌黑棺椁,看到燕夕鹤趁着路铭心倦极了在旁昏睡之时,悄悄轻声对着棺木道:“顾真人……我偷偷唤你一声云师弟,你想必不会介怀吧?”
他说着,就轻叹了声,脸上一扫往日玩世不恭的神色,带上了几许疲倦和哀痛:“当年听闻云师弟身亡,我们连尸骨都没本事寻到,那些日子我常想,生死无常,对修士亦是如此。
“我们瞧起来比凡人活得长久得多,哪怕寿数终了,到五百年后也还有渡劫成功的指望,可这漫漫数百年间,又有谁能确信自己不会遇险身故?
“所以哪怕五百年,亦是短短一生,在天地大道眼中,我们比之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又能好上多少?
“我养了那么多医修,还不顾灵根所限,硬要修习医术。旁人乃至我父亲大哥,都以为我是被那次独首山试炼吓破了胆子,变得如此怕死。
“可我却只是想,若来日再碰到云师弟那样的事,或许我就可以将云师弟救下来,不至于余生都有如此多的悔恨。
“我将云师弟的衣冠冢建在自己住处,也不过是想叫它时时提点于我,叫我不要忘记当年之事,不可再做回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
顾清岚知道燕夕鹤素来将心思藏得很深,却也没想到他能有这番见体悟解,在他这个年纪的修士之中,确实也算凤毛麟角,已隐约触到了大道边缘。
燕夕鹤说着,却又低低叹息了声:“可即便如此,我却仍是又变成了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我一生之中,最想救人的两次,一次是云师弟,一次是顾真人。却都殊途同归,功亏一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打开盖子,将其中的药液缓缓撒在棺木之旁的青泥瓷砖上。
顾清岚看出那涓涓清液中灵光隐现,显然是一瓶可令修士恢复真气的灵药。
这个大千世界中并无元齐大陆那些灵草,哪怕草药之中,也只含有极少的天地灵气,他能炼制出这么一瓶灵药,足见他花了许多心血钻研,只怕是想用来救他的。
可他却未能等到燕夕鹤将这瓶灵药拿出,就已身死陨落。
燕夕鹤尚且没将那一瓶灵药倒完,路铭心就突然自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燕二,你鬼鬼祟祟地对我师尊说了些什么?”
燕夕鹤正自伤怀,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抓住逼问,尴尬之外又带了几分恼怒,也不再对她谦让,反而硬硬地出口顶了回去:“我同顾真人也有些交情,为何就不能在他灵前对他说上几句?难道顾真人陨落,就只需你一人悲痛怀念?”
若是往常,路铭心必定不会如此不近人情,如今她却似已失了神志般,不仅没有听进燕夕鹤的话,反倒对他冷冷笑了一笑:“你说得也真好笑,你同我师尊有交情?我师尊在众人面前见了你,可曾对你这个平庸后辈多说过一句话,多看过一眼?”
燕夕鹤念念不忘之人,乃是云风,虽然云风也正是顾清岚,但顾清岚的确也从未在他人面前,表现过对他格外的看重。
燕夕鹤自问和云风有过命的交情,但在顾清岚这里,这交情还算不算得上是交情,他也确实不知。
路铭心这一句,正戳在了燕夕鹤的痛处,他平日里看似很好说话,也不过是对路铭心有心想让,骨子里却一般是骄纵跋扈的脾气,此时被激了起来,冷然一笑:“在你心中,顾真人就只是你一人的师尊,旁人却都是些外人?所以你当年对顾真人痛下杀手,也觉这亦是你二人之事,与旁人无干?”
论起戳人心窝,显然还是工于心计的燕夕鹤更胜一筹,他只说了这一句,路铭心就白了脸,神色重又呆滞起来,身子也僵了。
燕夕鹤抬手从她腕中挣脱,看她如此,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却又补上了一句:“路师妹,顾真人待你最好,却也并不是只待你好过。他陨落了,也并非只有你一人伤痛欲绝,有许多人,同样伤心不已。你若真是顾真人的徒弟,也给他争口气,别整日似这般颓唐无用,叫顾真人面上也无光。”
燕夕鹤这番话,连顾清岚在旁听着,都觉说得实在是太狠了些。
不过此时的路铭心,却也正是要被人如此震聋发挥地说上一说才好,若不然任她这么失魂落魄下去,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路铭心听着这番话,却还是呆呆地望着燕夕鹤,又望了望眼前棺木,重又一言不发。
燕夕鹤看她那样子实在怒其不争,自己也仍是余怒未消,再同她多说几句只怕更不好听,就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灵堂。
顾清岚知道他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去寻卫禀来换班,但这灵堂之中,也霎时只剩下路铭心一人。
她又呆呆地看了看棺木,竟突然起身爬了上去。
棺盖李靳已命人钉死,不过在路铭心面前这些木钉自然不堪一击,她只抬手一推,那些木椽就应声断裂,棺盖滑向一旁,露出里面躺着的那具尸身。
这也是自棺木封上后数日,顾清岚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肉身。
那具驱壳仍是他初死时的模样,李靳给他换了身颇似云泽山雪云袍的白衣,却未给他的一头银白长发束冠,只是任其如瀑水般铺洒在棺木的白色锦缎之上。
路铭心侧头看了看那具尸身,神色也仍是呆呆地,手足并用地爬了进去。
她还知道小心避开他身子,躺下在宽大的棺木中和他挤在一起,又颇自作聪明地将那棺盖一挪,从里面又合了起来。
棺木里的一片漆黑之中,她跟他的尸身紧紧贴在一起抱住。
顾清岚已是魂魄之体,无所不在,此时若是想,自然也可看到棺木内的事,更何况修士本就眼力不比凡人,黑暗中之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路铭心用手指细细抚摸他尸身的双唇,又抚摸他的脸颊,还拿手去伸到他尸身的衣襟之中,摸了又摸。
他知道在他死去那三十六年间,路铭心只怕没少对着他的尸身,做下许多不可言传的可怜之事。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对一具死去的尸首如此这般,也还是令他哭笑不得。
眼看路铭心摸了许久,总算摸得有些满足,将头靠在他尸身的肩上,轻声说:“师尊,你不许我随你,但若旁人硬要杀我,我又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顾清岚顿时无言以对,心想她也不知是在刚才和燕夕鹤的争执中想到了什么歪主意,旁人硬要杀她,她又打不过?
此间她打不过的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靳,另一个是莫祁,难道她竟要刻意惹怒这两人,叫这两人不得不对她痛下杀手?
但要惹怒这两人,谈何容易?除非她突然性情大变,滥杀无辜、作恶多端,若不然这两人就算瞧在顾清岚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如何。
他想到这里,心中却是一凉……他不是不知路铭心对他的执着,所以才会在察觉命数将尽之时,对她说不许她追随自己。
可她若是实在点不醒,也转不回心思,定要随他呢?
她又万万不敢违背他的话,那就只有如她所说一般,假借他人之手求死。
若她执意如此求死,她又是个做事不管不顾的人,真的从此滥杀无辜,犯下滔天罪孽。那命丧她手的那些无辜之人,归根究底,岂不是因他一句话而死?
他想着自然忧急无比,却无法将音讯传出一点给她,只能看着她在说过了那句话后,又低头去吻他尸身的双唇,还将那唇齿顶开,用舌尖探入了他尸身的口中。
他气急之下,只想再给这不成器的徒儿一记耳光,叫她不可再如此颠三倒四、色令智昏。
可他也仍是万万办不到,只觉气得已极,如果他还有肉身,只怕又要被她怄得吐出口血来。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耳旁传来夜衾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笑意:“看来还是我乖孙女厉害些,我在这镜中苦寻了你魂魄多日,也比不上她一通气你,叫你神识波动终于大了些。”
顾清岚又听到夜衾的声音,也有几分欣喜,哪怕他已是一介孤魂,但有个旧识可说得上几句话,总也还是不错。
随着夜衾的话声,他眼前光影变幻,又回到了昔日魔宫的镜廊之上,微低了头,他也又能看到自己一身白衣,银发垂肩,正是棺木中他尸身如今的样子。
这也是数日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有了身体,哪怕只是魂魄凝成的幻影,也胜过飘荡无依,仅有一缕神识。
他想着就微叹了叹,对夜衾笑了一笑:“念卿,我还是没能勘破心魔,叫你失望了。”
夜衾却摇了摇头又笑了:“亦鸾,其实我心中所愿,却是你最好就是现下的样子,陪我一起住在这镜中,阅遍大千世界,做个毫无挂碍的局外人。”
他说着就指了指廊外红叶被雪的盛景,对顾清岚又笑了一笑:“亦鸾,你可知我为何将神识所藏之所,布置成这般样子?”
顾清岚望向廊外簌簌飘落的白雪,还有被压在雪下的那如火的枫叶,早已想到:“这是当年我陨落那一日的情形?”
他说的陨落,自然是指身为青帝之时的那一次。
夜衾点了头,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我将自己困在那一日,不过是想至少那一日,亦鸾你仍是在的。”
顾清岚听到此处,微带歉然地弯了弯唇角:“当日我身为顾清岚重生,念卿你是否觉得失望?”
夜衾笑笑摇头:“我又岂会不知?你是亦鸾,又不是亦鸾。你既复生,血肉魂魄皆是新生,连灵根都已改变,甚至不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可你终究还是你,只不过是我,变成了困在镜中的灵体。”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亦鸾,你魂魄在这镜中已有六日,若留足七日,就亦会同我一般,变成了被困在镜中的灵体。”
顾清岚也料到了这样,苦笑了声:“可那具肉身已经脉断绝,金丹消散,如今我却也回不去了。”
夜衾听到这里却不接话,只是又笑了一笑,神色间甚至还带几分满足:“总归我在此间着实无聊得紧,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我就任他们魂魄飘荡,最终散逸无踪。若是亦鸾,我自当将你留下来,往后多了个陪我闲聊下棋之人,岂不美哉?”
夜衾的性情确实也同当年一般无二,潇洒中还带几分不正经,若这么看,路铭心那动不动就没正形的性子,还真是夜家一脉相承。
顾清岚听到这里,却只能苦笑了。
夜衾同他调笑也够了,终于肃了肃容道:“亦鸾,你觉察心魔所生的缘由,是三十六年前我那不成器的糊涂孙女,听信谗言将你杀害对不对?”
顾清岚知他在镜中看得明白,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无奈笑笑:“说来惭愧,正是如此……”
夜衾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亦鸾,其实你心魔生出之时,远早于此。”
他说着衣袖一挥,廊外的雪景,瞬间已变幻成了独首山苍翠的丛林,顾清岚也已看到,这正是数百年前,青帝遭逢道修背叛,被围攻的那一日。
这些是他恢复青帝记忆之初,最先看到的情形。
他恢复青帝的记忆,虽只是在一瞬间,但在那短短一瞬之间,繁杂的记忆洪流,最早涌入他脑海之中的,既不是青帝年幼修行之时的旧影,也不是青帝陨落那一刻的情形,而正是这一天。
这次他身为局外之人,看着青年洛宸将他亲手为他铸造的佩剑刺入他的胸膛之中,看着青年眼中涌上的错愕还有懊悔。
他看到自己在说出那一句“我不再是你师尊”后,洛宸目光中的哀恸和震惊,也看到了正因他这一句话,洛宸眼中生出的一丝血红之色。
是了,自那一刻起,洛宸就生出了心魔,乃至四百年后渡劫失败陨落。
那么他呢?他的心魔也竟是从那一刻而起的?
夜衾看他久久不语,衣袖再次拂过,廊外又变作了另一重景色。
他认得那正是青池山的登仙台,当他身为青帝之时,正是在此沐浴天地灵气,劫数圆满,飞升成功,成了散仙之身。
只是这次,端坐在登仙台上的那人,一身绛紫长袍,面容端肃,却正是已成了绝圣真人的洛宸。
他看着天边惊雷闪电聚集,乌云密布宛若末日降临,就知绝圣真人已将应劫陨落。
果真电闪雷鸣,那一道道闪电俱都打在绝圣真人的护身结界之上,将那水蓝色结界穿透,而后雷霆万钧,皆都落在血肉之躯上,仍是绵延不绝,直至将肉身魂魄也都一起击散。
他当年已是顾清岚,并不是青池山门徒,没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只知绝圣真人一生勤勉律己,却仍是渡劫失败,在登仙台上生生化为飞灰,下场惨烈。
那时他在云泽山上听到这个消息,也只在心中感慨天道无常,若连绝圣真人都无法飞升,那也不知何人才可升仙。
此刻他望着洛宸那和青年时相差无几的容颜,消逝在雷电之中,却突觉心痛难当,眼前回忆起的,却是来自青帝的记忆。
当年拜在青帝门下的徒弟无数,但那也都是在他成名之后,慕名前来的修士。
真正由他抚养长大,事事亲自教导督促,被他视为可继承衣钵的,却只有洛宸。
他想起洛宸年幼时就体贴懂事,他次次闭关,他都守在门外护法,不闹不争,每每送他去闭关之时,还总用莫名担忧的目光望着他,仿佛怕他出了什么事。
他想起自己飞升成功那一日,天边晴空万里,只有数朵卷云隐现在天际,聚在登仙台下围观的修士皆都满脸钦佩向往,唯有洛宸在望着他走下登仙台后,悄悄拭了拭眼泪。
他知道那是洛宸喜极而泣,也知是洛宸怕他飞升后即往上界而去,那一日就当时他们师徒分别之时。
他同洛宸的师徒情谊,朝夕相对百年,甚至比路铭心还要久上许多,此后反目成仇,乃至生死不见,也仍是比之同路铭心,还要惨痛许多。
夜衾望着他脸上隐现悲戚痛心之色,也在旁轻叹了声道:“亦鸾,你可知为何琉璃镜重塑你魂魄血肉,你的灵根却变异成了冰系?”
顾清岚也曾想过此节,先前他只当那是因他灵根在琉璃镜中重塑,才会如此。
到这时他才明了,微微闭目,轻声说道:“是因我对洛宸和天下之人心灰意冷,只愿冰刀霜刃相加,不愿再做回那个待谁都温柔若水的青帝。”
夜衾也叹了声:“亦鸾,你之遭遇,重生后会是如此,任谁都无法对你横加指责。但你心魔,却并非重生后才有,而是从青帝之时,就已暗藏。”
当年青帝已是散仙之身,本应不再有心魔,但青帝在独首山一役后就渐渐衰弱陨落,那些心伤也趁机侵蚀他心志,将心魔埋藏在他魂魄之中。
也怪不得当年他重生之后,绝圣真人觉察到他可能是青帝复生,会对李靳说他道心不稳,原来也真是洛宸曾是他徒儿,对他知之甚深,才会有此推断。
到了此时,顾清岚心中也清如明镜,知道为何当他又再次被徒儿背叛,惨遭横死之后,会将自身魂魄封存——只因那时他已心灰意冷到了极处,不愿再面对这令他伤心至此的人世。
也知道了为何三十六年后他被李靳复活后不久,心魔就日益增长,无论他如何参悟,也都无法克制。
若说他和路铭心之间的情劫,成就了心魔的蓬勃,那么这心魔却并不是因他和路铭心的私情而生,所以哪怕他勘破情劫,却也不能摆脱心魔。
夜衾又叹了叹:“亦鸾,你待天下人皆有情,这些情意却又一再横遭恶意背叛,也正是这些情意,将你困在原地,令你无法再超脱俗世红尘。
“你说你对尘世并无留恋,或许也正是因此。在你心中,可能仍是觉得,哪怕你继续留在尘世,做过多少事,信过多少人,到最后也还是会被背叛伤痛,黯然离世。”
夜衾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琉璃镜可观一切过去之事,我到了这里后,深恨洛宸对你下了毒手,曾看过洛宸为何会背叛你。
“他天生水系灵根,心地柔韧多情,却又易被蛊惑怂恿,那日他挺剑对你,是因道修中有几人已对他胁迫威逼多日。
“他知你慈悲为怀,哪怕将这些人的打算告知与你,你只怕也不会对他们加以责罚,只会谅解他们,如此一来,反倒显得他十分多事。他又不想你继续坐在高位,被如此多的人日夜嫉恨,就半推半就从了那些人。
“他对你下毒时,听信了那些人哄骗他的话,以为你已是散仙之身,那毒药再厉害,也只会暂时封住你的灵力,并不会害你陨落……若要他知道你会被折磨至此,只怕他定然不会下手。”
夜衾说完,还是叹息着:“他或许心性软弱、愚蠢糊涂,做下如此大的错事,却也并非对你怀着恶意。他的私心,是以为你不再是青帝,就还会做回他一人的师尊,你们二人在山间清修的日子,才是他心中最想回去的时光。”
这些旧事早就过去数百年,洛宸也早已灰飞烟灭,连魂魄都不存一缕,哪怕说起这些又有何用?
夜衾说着,却又望着他,轻声说道:“亦鸾,你曾问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女,问她为何会杀你,她又哭又怕,也将那些事说不明白,你可要看看此事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