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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金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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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倒是缓了缓,就将怀中的路铭心横抱起来,走过去放在床榻上。
莫祁没敢帮他去抱路铭心,看着他又在床边坐下来,抬手去将路铭心额前的乱发轻轻抚开,觉得自己更多余了些,清了清嗓子:“顾真人,路师妹这般,要如何处置?”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低叹了声:“这不能怪她,是我们深陷在琉璃镜中,她才变成了这般模样。”
路铭心原本就是横冲直撞的性子,现下被心魔迷惑,违背本意对顾清岚冷嘲热讽,自然是不管不顾也要挣扎出来,未免过于急躁,差一点就走火入魔。
顾清岚看她在昏迷中仍旧蹙着眉,脸色也隐隐发红,就又抬手凝聚起绿色灵光,按在她额头上,用木系灵力抚慰她仍在躁动的经脉。
这样又过了一刻钟,路铭心的脸色恢复如常,蹙着的眉也松开了,还无意识地迎着他的手掌靠了靠,睡得更沉了些。
莫祁看顾清岚收了灵力后,脸色更苍白了些,还又按着胸口咳了一阵,不由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生怕他再吐出血来,忙开口说:“顾真人还是也调息下吧,我将房间让给你们。”
顾清岚自然不会同他客气,点头道了声谢,就自去一旁的矮榻上盘膝结印坐下。
莫祁出去后找人嘱咐,说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打扰房中的人,这才离开另去寻个房间。
顾清岚调息时真气仍是不能通过心脉,进展极慢,好在他一贯沉稳,就如此小心运转周身灵脉,倒也顶着胸口的痛楚,渐渐入定。
他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又终于进入了心境之中,这次他和眼前之人,一起站在寒疏峰的风雪之中。
他心境中的这个幻影,也不再是青帝的模样,一袭白衣,一头银色长发垂落在腰间,正是他自己的样子。
顾清岚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微顿了顿,才开口道:“尊驾既是琉璃镜之灵,又为何化作我的样子。”
那人听着,也只是微微一笑,哪怕是笑着,那薄唇边笑意也未达眼底,仍是冰雪为骨,凛然出尘,也正是他自己的神态,分毫不差。
那人笑过后,才缓缓开口:“顾真人怕是忘了,你现下的这具肉身,正是从琉璃镜中塑造而来,我能化成顾真人的模样,也不足为奇。”
他还真将顾清岚学得惟妙惟肖,一举一动无不神形兼备,连那冷冷却又透着温雅的声音,也分毫不差。
若是有熟识他的人,看到这两个人站在眼前,恐怕也分不清哪个才是本尊。
顾清岚沉默了片刻,不愿同他多说,低声道:“敢问尊驾一句,我要如何才能脱困?”
那人还是微弯了弯唇,才道:“顾真人不是已经想到了吗?若要脱身,唯有勘破心魔……我这是助你,而非害你。”
他若要这么说,也确实无可反驳,到了镜中世界后,顾清岚的心魔就变得更加清晰明了,若要勘破心魔,也必须要经过此节。
若是从破除心魔上来说,琉璃镜确实并没有害他,反而在帮他。
顾清岚又顿了顿:“六日后就是青池山论剑大会,我们六人困在这里不得出去,怕是要误了大会之期。”
那人笑了一笑:“顾真人无须担心,镜中世界颠倒乾坤,只要诸位能脱困出去,哪怕在镜中困了一年两载,外间也不过才过去一时半刻,完全耽误不了什么。”
他说来说去,好似他全然一片好心,将他们几人卷入进来,就是要助顾清岚勘破心魔。
顾清岚听到这里,却微勾了下唇角:“听起来我们在尊驾的这个镜中世界,却是百利无一害。”
那人又笑了一笑:“那自然不是,若几位在这里不幸丧命,或者顾真人始终无法勘破心魔……几位的精魄,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那人说着还又微微笑了笑,语气很是谦和有礼:“毕竟我依赖吞噬精魄为生……这一节却需几位体谅了。”
他说来说去,这才说到关键之处,哪怕被卷入这里,若他们几人法力俱在,自然是不惧,但若他们都被封住了法力,和凡人相差无几,这军营战场,却是步步危机。
那人说着,神色还是一派温雅:“当然在这里,顾真人生有心疾,哪怕没有外力加身,只怕也熬不了多少时日。这就需顾真人尽快勘破心魔,若不然顾真人身死之时,就是这镜中世界崩塌之时,其余五位真人的魂魄,我也一并不客气了。”
顾清岚听到这里,也大抵知道到他的意图,冷冷一笑:“尊驾的相助,却倒蛮横得很。”
那人还是一笑:“那就祝顾真人早日勘破心魔,证得道心,功德圆满了。”
他这句说完,身形就悄然消散,顾清岚眼前只留下寒疏峰上的静谧竹林,还有不住飘落的飞雪。
顾清岚闭目轻叹了声,神色却并未缓和……心魔是他所生,却未曾料到要牵累他人,如今更是被逼到了如此地步。
路铭心又醒过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全身也酸楚沉重得不像自己。
但她稍稍一回想睡过去前的事,就全然顾不得这些,简直是从头顶凉到脚心,吓得连忙就从床上翻身蹦到了地下。
她动静太大,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的那人就微动了动,回过头弯了弯唇角:“路将军?”
听到那轻轻淡淡的声音,路铭心双膝一软,差点就地跪倒。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去,慌忙抱住了那人的腰,一连串地道:“师尊,我罪该万死!求你不要罚我!不不不,求师尊罚我,不要不认我,师尊怎么罚我都可以!是我的错,我欺师灭祖!罪该万死!”
她这样,倒应是全醒了,也记起来他们来到镜中世界后她做的那些事。
顾清岚被她扒在身上,身子都快要被她的手臂勒得喘不过气,只能轻叹了声道:“心儿,你抱得太紧了些。”
路铭心忙将手臂松开垂在身侧,就地往下一滑,贴着他的大腿跪下来,拽着他衣角,努力装作乖巧无比:“师尊,你罚我吧,都是我没用,被人迷惑,竟对师尊那般。”
顾清岚情知她若清醒过来,恐怕就是现下这般样子,但真被她这般痛哭流涕地求着,也还是自觉头疼,抬手按了按额头才说:“无事,你是被琉璃镜所惑……还是因我心魔,我们才会被卷入此间,怪不得你。”
路铭心看他蹙眉,又极有眼色地站起来,踮脚抬手努力给他揉额头,继续小心道:“就算师尊不信我,我也不能如此,还是怪我自己蠢钝,师尊不需替我开脱。”
他们在这里动静太大,守在外面的人去通报了莫祁,莫祁这时正敲了敲门进来,就看到路铭心这般狗腿模样。
她拉着顾清岚叫他坐下,自己蹲在他面前又是按额头,又是捶肩捏背。
莫祁看路铭心只差从屁股后面伸出根尾巴来拼命摇,暗觉好笑,开口道:“路师妹这是全醒了?”
路铭心看了他一眼,突然义正辞严地道:“莫师兄,我刚来时被琉璃镜迷惑,对莫师兄多有亲近,不过那却不是男女之间爱慕,纯是对莫师兄敬重爱戴之心。”
莫祁本来就觉得自己无端被插在他们二人之间十分尴尬,此时又听她这么说,顿时更尴尬了几分,生生被噎住片刻,才忙解释:“我只是进来看看路师妹有没有把顾真人怎样,既然路师妹已经醒了,那我就出去了……”
他说完忙转身要走,还是顾清岚叫住了他:“莫道友,这里本就是你的住处,既然心儿醒了,还应是我们告辞离开。”
莫祁忙拱手道了句无妨,顾清岚对路铭心笑了笑:“心儿,随我回房。”
路铭心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卧房,但既然她清醒过来了,那就跟先前一样,不管她自己房间在何处,她也都只会钻在顾清岚的房中不出来。
顾清岚带着她往回走,她就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眉顺首一点也不敢拉下。
军中将士纪律严明,他们俩这样一反常态,没人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们,不过却也有跟他们相熟的将士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仿佛觉得此事着实稀奇。
等他们回到了顾清岚居住的那个小院中,紫昀忙迎了上来,一眼看到跟在顾清岚身后的路铭心,立刻就神色十分警戒地道:“你来做什么?又要我家公子怎样?”
路铭心努力笑眯眯跟他打招呼:“哟,小紫昀啊,没想到你不穿道袍看起来更可爱了许多嘛。”
在云泽山上的紫昀,同云泽山弟子一样,哪怕年少时,也须得穿云泽山那著名仙气飘飘的雪云袍,每日高高束着发髻带着朝云冠,自然看上去比一般少年持重许多。
现在的紫昀,却做了凡间书童的打扮,头上包着个大大的蓝色方巾,衬得整个人都稚气可爱了不少。
紫昀成年后跟他师父凌虚真人一样,稳重细致、和蔼可亲,别称是啰里啰嗦,当然不会跟自己名义上的师叔路铭心斗嘴,但现在他却气鼓鼓地瞪着一双大眼睛道:“你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还要我家公子拿什么救命的东西给你?”
路铭心知道他说得是自己昨晚强行要去的那几株老参,又想起来那老参显然顾清岚也在用,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也顾不上理他,就忙看着顾清岚道:“师尊,你身子怎样了?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对紫昀说:“我和路将军有事相商,你不必跟进来。”
紫昀点头应下,仍是十分戒备地望着路铭心,还又瞪了她几眼。
路铭心自知理亏,当然没跟他较劲,还又带笑望着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诚实可靠。
顾清岚带她进到自己房中,这房里确实药味浓重,他一贯是个清修的人,房中洁净无尘,进去后也忍不住咳了几声。
路铭心跟在他身后,主动掩上了房门,她虽然大大咧咧,但也知道房中药味如此浓重,房主怕是日日用重药才会如此,又担心起顾清岚来,忙让他坐下说:“师尊,你身子究竟怎样?”
顾清岚摇头:“我除却心脉暂不通顺外,一切还好。”
他说着看路铭心还是紧盯着自己,一副垂泪欲泣的样子,就叹了声:“我没什么,只是这里的原主怕是心疾深重,命不长久。”
他说到这里,就微顿了顿,又开口道:“心儿,我们四人之中,只有你来之后曾被琉璃镜迷惑,又清醒过来。”
路铭心“哦”了声,想起来问:“还有谁在这个兵营中?”
顾清岚道:“燕二公子也在此,不过他却没有冲破迷障,还深信自己是个浪迹江湖的游方大夫。”
路铭心听着就“哈哈”笑了起来:“燕二那种纨绔子弟,竟也能安心演什么游方大夫,真是笑死我了……他自己养的医修,只怕都有几院子那么多。”
她笑完了也就忙说回正题,对顾清岚道:“我刚来的那一日,也不知是为何,脑中就有了许多记忆,记得这个路铭心是如何出身,过往经历过什么事,为何又来兵营,甚至如何带兵行军作战,详尽无比……就好似真有这么一个人一般。”
顾清岚听着就又轻叹了声:“我方来时,也以为此间是完全的虚幻之境,那倒还好说,我只需闭关打坐,尽力勘破心魔,就也能脱困……如今看来却并不完全是。”
镜灵见他时并未明说,只说他若是身死,这个镜中世界就会崩塌,其余五人在这里不幸丧命,镜灵也会吞噬他们的魂魄。
若他不管不顾,只闭关一心一意参悟心魔,除他之外的五人命运会如何,也尚未可知。
更何况……他也闭关许多次,若心魔只是闭关就可解开,那他也早该将之驱除。
路铭心突然显得很是开心,半蹲下扒在他的腿上,把头放在他膝盖上说道:“师尊,虽然李师伯不在这里,但师尊有事找我商议,我心中实在欢喜。”
顾清岚看她眼睛亮晶晶,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着实显得可怜可爱,就对她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心儿已可独当一面,自然也是可以托付信任的人。”
路铭心顿时又抓住他的手,不停在他掌心吻着,还拿脸往上面蹭:“师尊这么说,我真是比拿了论剑大会榜首还要开心得多!”
她倒是真念念不忘论剑大会,顾清岚就又对她笑:“琉璃镜的镜灵同我说过,若我们能脱困出去,无论多去多少日,在青池山那里也不是一时三刻,想来不会耽误论剑大会。”
路铭心精神一振,那双眼睛也更亮了些:“这还好,也不算琉璃镜这东西太混账。”
顾清岚就知道她还惦念着论剑大会,微弯了弯唇角:“望你在论剑大会上可以拿个好名次。”
路铭心忙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到此时,他们还都不知他们在这镜中世界究竟需要做些什么,待到第二日晚间,却是李靳带着卫禀连夜赶了过来。
他在这镜中世界是北齐皇帝,能到前线,自然是甩开了众多亲卫,微服悄悄赶来。
他一见顾清岚,就舒了口气,忙握住他手说:“顾师弟,我已见过了镜灵,他言道此间并不是虚幻之境,而是另一个大千世界,若我们不能助北齐一统天下,就都不能回到元齐大陆!”
顾清岚在心境中见到镜灵时,他可未曾说过这些。
李靳说过那句话后,倒是顾不上其他,就抬起手一把将顾清岚揽在怀中牢牢抱住,还拍着他的肩膀:“顾师弟,你不知我到了皇宫中,又听说路丫头对你很差,竟然还拒婚于你,就好生担心她要亏待折磨你,赶快连夜出宫赶来……”
路铭心这时在旁插嘴道:“我不拒婚那怎么可以,我可不会跟师尊成亲。”
她这话一出,这几人都是一静,连被李靳抱着的顾清岚也抬了眼眸,淡淡看向她。
路铭心还未觉察到不对,仍扳着指头在数:“成亲本就是凡修才可,我又从来没听过可以同自己师尊成亲,若要我跟师尊成亲,我们需得先从云泽山还俗,师尊还要将我逐出师门,这样才是身份对了的……这怎么可以!我万万不要!”
李靳听她说得认真,就转了头,饶有兴致地问她:“听你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做你师尊的徒弟,定然不肯同他成亲了?”
路铭心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那是自然!”
她到此时,也还是不知自己已被绕了进去,只看着李靳带笑叹了口气,对顾清岚说道:“顾师弟……到头来路丫头还是只愿做你徒儿,不肯同你成亲啊。”
路铭心这时才有些回过味儿来,忙加了一句:“当然我还是要同师尊双修!”
李靳要笑不笑地还要逗她,顾清岚咳了声打断了他,轻声道:“李师兄是何时见了镜灵,镜灵又同李师兄说了些什么,还望李师兄能详尽道来。”
他都问起来正事,李靳仍然抱着他不松手,还把他又用力往怀中按了一按,直到被他抬手微微推拒,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好师弟,我总觉得你又清减了些,真叫我心疼。”
他们都是修士,脱离人间烟火、五谷轮回,哪里还有什么清减不清减,顾清岚从来如此偏些清瘦的身形,几百年来也都是如此,又怎会几天不见就清减?
顾清岚望着他不语,李靳就忙打住,将镜灵见他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
他们一起被卷入琉璃镜,李靳到了北齐皇宫中,他自然和顾清岚一样,没有被琉璃镜迷惑,却刚到就先见了镜灵。
那镜灵化作顾清岚的样子,李靳也差点没认出来,还要扑上去抱住喊“顾师弟”。
镜灵还被李靳抱了一抱,这才开口对他说道,他们六人已暂且被困在这里,而这里则是元齐大陆之外的另一个大千世界。
他们六人若要脱困,就需得助北齐击败南淮国,一统大江南北,功德圆满之后方能回到元齐大陆。
镜灵说完这些,李靳还抓着他想文更多,镜灵却已凭空消失在他眼前。
李靳正想如何才能找到其余六人,就看卫禀赫然穿了一身皇家侍卫的锦衣,走进来对他叩头禀报。
这下可好,上来就先找到一个,李靳看卫禀浑然不记得元齐大陆之事一般,就拿言语试探了他一番,问他了许多事情。
兴许是李靳往日就生性多疑,喜欢试探臣下,卫禀也不觉奇怪,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
李靳问了一阵,问出来他朝中确实有个心腹大臣名叫顾清岚,官拜兵部侍郎,现下正跟随大军在前线督军。
他又问了下带兵的将领是谁,就问到了大将军是莫祁,还有个女将叫做路铭心。
李靳确定他们三人都在前线后,连忙想办法从宫中脱身,带着卫禀赶了过来。
顾清岚听完李靳的话后沉吟了片刻,就也将镜灵同自己讲过的那些话,说了出来供大家参详。
李靳听完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如此说来,这镜灵却是喜欢故弄玄虚……若信了他同顾师弟说过的话,那这里自然就不是什么大千世界,而只是镜中的虚幻之境。”
顾清岚摇头:“镜灵却也并没有言明这里是虚幻之境,只是我初来时如此认为,他只是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
李靳又叹了口气:“果然这琉璃镜却比什么幻魔都难对付多了……”
顾清岚听到这里微顿了顿:“不过我现下却较信他同李师兄的说辞……哪怕再厉害的幻魔,也无法造出如此详尽多变的幻境。”
他说得不错,当年他和李靳共同对付过的那个幻魔,已隐藏作祟了数百年之久,法力相当厉害,可以造出一座城池,还有满城栩栩如生的数千百姓。
但那幻境却也只能维持在一座城池大小,还在同一天循环往复。
他们却是已到这里两三日,还未发现什么漏洞破绽之处,反倒在这里越久,就越觉得此处越真。
李靳也点头:“我初时听着还有几分不信,等出了皇宫赶来,却不得不越来越信。这一路上城池村落俨然,百姓将士俱有,井然有序……实在也不像是幻影。”
李靳讲这些时,并没有让跟在他身后的卫禀避开,照旧当着他的面。
但卫禀听着他们讨论,却仍是垂手按着腰间的长刀,一脸忠心耿耿不问其他的样子。
莫祁也担心了卫禀许久,好不容易师弟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一副认识也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不禁有些惆怅,顿时有几分理解顾清岚初看到路铭心时的无奈。
他想着,就叹了口气对李靳说:“李师伯,我带我师弟去说一阵子话。”
李靳点了点头道:“你师弟我是没办法了,这两三日来,我同他旁敲侧击过无数次,奈何他就是醒不过来。”
路铭心靠自己修为尚且醒不了,还要顾清岚从旁相助,卫禀法力还不如路铭心深厚,要他自己清醒,自然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靳转头对卫禀道:“卫卿,莫将军要同你说话,你随他去吧。”
卫禀对李靳的话倒是从不违抗,俯身领命,由莫祁带着他去旁边的房间。
莫祁和卫禀离开后,顾清岚沉吟了片刻,抬头看着李靳道:“为今之计,我们还是暂且听信镜灵的说法,在这里助北齐统一天下,我也尽快突破心魔。”
李靳点了点头,又道:“治国之策我倒是懂那么一些,不算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兵法之道,我却是未曾精研过,不知顾师弟是否精通?”
顾清岚也苦笑了声:“我倒是读了不少兵书,不过也是纸上谈兵,不知能否运用……”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道:“不过这里的正主却显得颇通此道,也为此战耗费了许多心血,我在房中找到了许多笔记手书,略加整理推演,也能得出用兵之方。”
他说的“正主”,自然指这个大千世界中的顾清岚。
他是丞相顾盛之子,少年诗名闻天下,十八岁被李靳御笔钦点为状元,而后更是一路平步青云,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就任了兵部侍郎,成了李靳的股肱重臣。
路铭心一直在旁看着他们,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记恨李靳抱着她师尊不撒手,突然插嘴道:“我看过这里原主的记忆,她坚持不受赐婚,是因为有传闻,说顾大人自从被钦点状元后,皇帝时常以体恤他体弱为名,将他留宿在宫中。
“长此以往,朝野上下不少人觉得顾大人年少俊美,又被如此恩宠,怕是和皇帝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流言四起。那原主以为皇帝将自己赐婚给顾大人,是要自己做他们两人的遮羞布,自然宁死不肯。”
李靳听到这里也颇觉尴尬,忙道:“这些我都问过卫禀和内侍,将顾师弟留宿宫中,确是因他素有心疾,宫中的御医,还有吃穿用度也都好些。你不知顾盛的那个继室夫人,平日里有多亏待顾师弟!”
这里的原主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虽说心疾对凡人来说无药可医,但若悉心调养,也不至于几乎要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李靳说原主家中之人待他不好,倒也可以解释得通这一节。
路铭心也又忙说:“我自然是心疼师尊的,可你身为帝王,也不顾惜下臣子的名声,就这么任人误会鄙夷他,岂不也是失职?”
顾清岚看他们争来争去,分明是将自己也代入其中,扮演这个大千世界中的“李靳”和“路铭心”扮演得不亦乐乎。
他不由抬头按了按额头,叹了口气:“你们若要争执,可去房外慢慢争,我还有些行军策略要写,就不奉陪。”
李靳和路铭心顿时就又一起闭了嘴,路铭心还小心地贴过来:“师尊要写东西啊,我来研墨。”
顾清岚没赶她出去,只是又叹了声:“你不做声就好。”
他这么嘱咐,路铭心就十分乖巧听话地铺纸研墨递笔,一副无微不至的样子。
李靳怕累着他,也有些尴尬,忙寻了个借口,说要去那边看莫祁如何唤醒卫禀。
那行军方略,原主一贯先是零零散散记下来,再统一归整,调配细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因此每次军中出阵,都需他反复推演精算,甚为费事。
顾清岚坐下时还是刚过正午,这般算写了几个时辰,再抬起头时,窗外已经是入夜时分。
路铭心也一声不吭地陪了他这么久,看他脸色越发苍白了一些,担忧地靠过来说:“师尊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一歇?”
顾清岚侧首看到她,微弯了下唇角,也不知是不是突然心灵所致,还是若有所感,轻声开口道:“若这里真是一个大千世界,那此间的顾清岚,是否至死都不能得到这么一句关怀?”
路铭心突然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心疼不已,忙合身扑上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怀中说:“师尊……无论如何,师尊待心儿都是最好的,怪只怪我,不知道珍惜师尊的好。”
她已看过这里原主的记忆,这段话说得也有所指一般。
顾清岚听着,揽着她肩膀,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吻,低声道:“心儿,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他说着又看着她,温和地笑了一笑:“若你同我在一起,每日都在责怪自己,会让我觉得我身为你师尊,也并不称职。”
他总是这么为她考虑,还总会为她开脱,路铭心抬头吻了吻他的唇,又拿头在他颈窝边蹭了蹭,把头埋进他怀中。
看他眉间倦意深沉,路铭心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师尊,你要不要歇下?”
顾清岚轻点了头,也不遮掩:“如今确是容易倦了些。”
路铭心忙拉他去床上坐下,还帮他更衣,看他在床上没有盘膝坐下运功,而是躺下安眠,这才帮他盖了锦被,有些安心。
他们六人到这里已有三日,都还能通过运功恢复些许法力,于是他们的身子就定然不是这世界原主的身子,除却法力被压制了不少,也仍是修士之体。
如此一来,他们当然也不用像凡人一般用膳睡觉。
不过顾清岚却有些不同,他心魔未除,又被镜灵使坏外化成了心疾,阻隔了他体内经脉间真气运行,就需要沉睡来休憩。
路铭心看他合着双目,仍眉心微蹙,还忍不住喃喃自语:“被我拿走的那个老参,要不要从伤兵营要回来熬给师尊补身子啊。”
顾清岚听她说到这里,就仍是闭着双目叹息了声:“心儿,你又不是不知,凡间药物对我无用,你拿走也就拿走了。”
那些老参对原主来说或可救命,但对他来说的确没什么用,再说李靳都赶来了前线,只要对他开口,再要多少也有得是。
路铭心就不再提了,悄悄爬上床,在他身侧把自己挤成一小条躺下,靠着他轻声说:“那我陪师尊睡觉。”
顾清岚这次不再赶她,任她温暖又软软的身躯紧贴着自己。
她躺了那么一小会儿,又偷偷掀开锦被一角,接着整个人钻了进来,更紧地跟他贴在一起。
这是顾清岚来这里后,睡得最为沉的一觉,这一觉中,他也看到了这个大千世界中,他应有的记忆。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在神识中硬将两人分开,而是试着随着记忆片段随波逐流,仿佛他就是这个活在另一个大千世界里的顾清岚。
他出身高门世家,却并不能算是幸运,出生不久即丧母,父亲顾盛身为丞相,为人颇严苛,也政务缠身、无暇管后宅之事,他续弦袁氏,又是个心地颇歹毒的女子。
袁氏常在人前假装母慈子孝,背后却又总假托顾盛之名,寻些他莫须有的错处对他加以责罚。
鞭笞之类的容易留下伤痕落人口实,袁氏就常罚他整日整夜跪省,寒暑皆然。
若是寻常人被如此惩罚倒也罢了,可他生有心疾,总被这么反复折磨,身子自然总是调理不好,大半时间都病痛缠身。
这些年来他远算不上孤苦伶仃,反而在外人眼中,还都只看到他风光霁月、贵不可言,其实却熬得有些艰难。
至于路铭心……却是她小时就太过顽皮,有次不小心闹到御前去,算是闯了个祸。
当时的帝王还是李靳之父承璇帝,承璇帝看她好玩,兼之又素来喜欢顾清岚的沉静内敛,就玩笑般说,罚她去顾丞相府上住一年,向顾丞相的公子好好学学规矩。
那一年路铭心才八岁,顾清岚已是十四岁的少年,性格天差地远,但相处竟算得上和谐。
路铭心淘气得一会儿没看到她,她就要上树掏个鸟窝,顾清岚也没同她急过,最多拿本书,坐在树下安然等她掏完了下来。
他那时已颇有才名,那一年间路铭心的读书的功课,也都是他在教,他并未按照常例教她一些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反倒教了她许多兵法韬略,诸家杂学。
路铭心学这些也津津有味,常常授课完毕,还要缠着他问东问西。
那一年时光,也是他前半生中,仅有的可供回味的温暖记忆。
到了路铭心来到顾府的大半年后,她已和他亲密到同卧同食、形影不离。
那天她和他一起躺在花树下小憩,也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怎么,她突然翻身抱着他的腰,抬头看着她说:“清岚哥哥,我长大些就嫁给你,同我父亲母亲一般,我们永不分离,好不好?”
其实这之前顾盛也已同他说过,路将军近来已有了上门提亲的意思。
更何况这婚事承璇帝也有心撮合,若不然也不会不顾路铭心闺名清誉,下旨叫她住到顾府一年之久。
可他那时却微微顿住了,并未答应她,只是微笑了笑:“我只怕没有那样的福气……若心儿往后找到了想要同他一生一世的人,一定要来告诉我。”
他还记得那天,花树下的路铭心满脸困惑不解地趴在他胸前说:“可我只愿跟清岚哥哥在一起。”
他笑而未答,她年纪尚且幼小,他待她如兄妹、如师徒,却并无绮念。
更何况他自知难以长命百岁,又怎么舍得误她锦绣华年。
几日后他亲手酿了几坛酒,同她一起埋在那棵花树下,告诉她说若她长大后成亲,这几坛酒可以挖出作为他给她的贺礼。
她还是拉着他衣袖,固执说道:“我还是要同清岚哥哥成亲,旁人谁都不行。”
他无奈对她微微笑了笑,她就笑着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抬起手,替她抚开挡在眼前的乱发,擦掉她额上的汗滴。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撒娇地叫他:“清岚哥哥。”
那日有零落的花瓣从他们头顶飘落,空气中带着三月春风的暖意和花香。
他还记得那些日子,他常把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教她习字,她总是不安分地歪着头,用头顶去蹭他的下颌,他只能含笑无奈轻斥:“心儿,不要淘气。”
夜里他们会一起坐在回廊下,眼前是无边的月色和荷塘,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用手在她背上轻拍着,哄她睡觉。
当窗外飘起了雪花,银装素裹,他披着大氅坐在火炉前持卷看书,她趴在他手臂上,也探头过去看,小声嘀咕:“清岚哥哥总看这么难的书,我都看不懂。”
他微放下书卷,对她笑着摇头叹息:“谁让你总不肯用功?”
这一切,因路铭心在顾宅中不慎落水,发着高烧被送回路将军府上戛然而止。
她高烧几日不退,路将军恼顾府照顾不周,不准他入内探望。
他也说不清楚为何她日日玩耍的那块太湖石会突然折断,致使她掉入水中,只能黯然在外守着等候。
几日后她终于退烧,却因磕到了头,对这一两年间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见了他也只记得他教自己念过几次书,不记得其他之事。
他见她不再依赖自己,就悄然告辞,此后数年也都没有再去过路将军府上。
路铭心在顾府时,本来也就年幼,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将当年的事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倒是被他教过的书并未忘记,日夜跟着父亲钻研兵道,年方十六就随父出征。
他本以为他此生同路铭心应是再无瓜葛,却也没想到,李靳在用御笔点了状元之后,又怜惜他体弱,常留他在宫中商讨政务。
李靳身为帝王,颇为敏锐通透,发觉他对路家的军报格外关心一些,又想到他年少时自己父亲承璇帝的撮合,干脆不问他可否愿意,就下旨将路铭心赐婚于他。
他接到谕旨时也哑口无言,只觉荒唐无比,也很快知道路铭心果然拒不接旨,还连夜从路府中出逃,跑到交战前线,投身在将军莫祁麾下。
若在平时,李靳旨意都已下了,当然不好收场,但也碰巧北齐和南淮战火频起,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路铭心到了前线后也屡建战功。
李靳也就顺水推舟,说路爱卿以国家为重,婚事暂且可压后再说。
那之后两年,两国战事胶着,北齐虽胜了几场,占了几座城池,却也并未一举将南淮国击溃,反因将士折损不少,而深陷苦战之中。
他升任兵部侍郎,即向李靳请愿到前线督战。
他从京师离开那日,就未想过能够再生还故里,不过是一来报答君王知遇之恩,二来平息战乱,结束边境黎民之苦。
其中若说还有些什么私心,可能也就是他想要尽最后绵薄之力,能在自己有生之日,保她平安无恙。
只是他却也没想到,时隔十年再见,她不仅不记得一点旧日情谊,还反倒因宫外的那些无趣流言,对他如此厌恶痛恨。
顾清岚自梦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就看到窗外晨光满地,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这一觉着实睡了一整夜,连调息都没能来得及。
梦中之事犹如石块般沉沉压在他胸口,他按着胸前咳了几声,喉间果然泛上甜腥之气。
路铭心当然还在他身旁守着,听到他咳喘,就忙扶他坐起身:“师尊,你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助你打通经脉?”
顾清岚咳着摇了摇头,喉间血气翻涌,不过好歹被他勉强压了下去。
他想起来梦中见到的那个对他冷情鄙薄的路铭心,竟不知为何,又想到了三十六年前那个弑师掏丹的路铭心。
她们都是一般,对他多般猜忌轻视,心怀恨意又从不给他机会解释。
而他对着这样的她,也竟都只有无奈伤怀,并无怨恨责怪。
若无论大千世界中如何变幻,她都会误解于他,视他如恶人,将他性命看得轻若草芥……那么他又为何会这么护着她?
他想着,就抬手轻抚了抚路铭心的脸颊,微微笑了一笑:“心儿,你说我待你很好,可若我并未待你好过,你是否就不会对我假以辞色?”
他醒来就说这个,路铭心自然是吓得够呛,忙握住他的手,胡乱在他唇边吻了几下:“就算师尊对我不好,我也会对师尊好的!”
顾清岚知道她又杯弓蛇影起来了,就温和对她笑笑:“心儿,你莫急,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轻叹了声:“若我并不是你的师尊,我们也从未相识……大半你也不会愿同我这样的人结交。”
路铭心听着就皱起了眉:“师尊你怎可这样说,我同云风也不并相识啊,可我仍是对他一见倾心,只因云风就是师尊。”
她说着总觉得不对,也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道:“哪怕是我贪慕师尊色相,也并不会不愿同师尊结交!”
她耍赖撒娇的时候太多了,可也从未敢说过自己恋慕师尊相貌,她怕那样显得太轻浮,会惹顾清岚不悦,如今被逼得没办法,这才说了出来。
顾清岚也是头次听说,不由失笑道:“我只当你不曾在意相貌。”
路铭心气得忙道:“怎么不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师尊本就极美,我爱师尊又有什么错!”
她说着,还颇有些气鼓鼓地道:“那李牛……李师伯,不也是爱师尊容貌,这才天天纠缠在师尊身边?许他贪恋美色,就不许我?师尊本就是我的!师尊同我在一起最久!”
看她越说越不像话,顾清岚也只能头疼地按了按额头,望着她笑笑:“我却无论徒儿生得丑如无盐还是貌若天仙,都一样疼爱怜惜。”
路铭心被堵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那要是我真丑得吓人,我小时师尊抱着我睡觉,半夜醒来看了一眼,岂不是要以为寝殿内混进了什么妖魔鬼怪?这怎么可以,这样的徒儿还不如拎出去扔掉算了。”
她倒也清楚自己天生丽质,小时就如粉妆玉砌的瓷娃娃一般可爱,顾清岚听她说得实在有趣,不由也笑了:“你倒真会贫嘴。”
路铭心胡说了半天,总算看他颜色稍霁,唇边一片温软笑意,那双深瞳中也如远山湖色,波光潋滟、不可方物,顿时有些心旌神摇,扑过去又胡乱吻了他一通。
还一定要将舌尖挤入他唇齿之间,深吻许久,这才作罢。
顾清岚原本苍白的脸色,也被她这么吻得带上了些许血色,将她推开了一些,叹息着笑道:“我不能再同你说些什么,总归说到后来,你就要这般胡闹。”
路铭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地仍旧往他颈边去蹭:“谁叫徒儿口拙嘴笨,说不过师尊,也不敢同师尊顶嘴,就只能如此表明心迹……”
她真是好一个不敢同师尊顶嘴,却敢对师尊上下其手、胡天胡地的乱亲。
顾清岚对她这无赖之状深自头疼,只能无奈笑笑:“好,算你聪明厉害。”
他们说了一阵才起身,路铭心照旧服侍顾清岚更衣,两人再一起出去。
紫昀就住顾清岚卧房旁的耳房内,他昨天被顾清岚支开去了伤兵营忙活到大半夜才能回来,看顾清岚房中熄了灯,只当自家公子已早早睡下,也未曾留意其他。
今天眼睁睁看着那疯丫头和自家公子一起从房中走了出来,顿时瞪大了双目,那神情简直要气结,瞠目结舌了许久,才怒骂道:“路将军不在意声名,我家公子的清誉可怎么办?”
他也真是气得狠了,竟口不择言起来:“我家公子从来冰清玉洁,竟一再被你们这些缠着他不放的败坏名声!到头来你们还要将污水泼到他头上去,叫他蒙受不白之冤!”
他说得气急败坏,显然不仅是在说路铭心,还有那个总是把顾清岚留宿在宫中,也不曾帮他澄清过的北齐皇帝李靳。
紫昀才刚骂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路铭心,只差扑上去咬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许尴尬的干咳,正是李靳本人走了进来,开口道:“我其实从未跟顾师……顾爱卿同塌而眠过,也不知是怎么传出那些谣言。”
他就算不说,这几人也清楚依着顾清岚的性情,只怕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元齐大陆和他两人一同游历江湖的时候,也不会跟他同卧,大半还是各自清修。
紫昀不知道李靳已来了,吓了一跳后,即刻俯身跪倒在地口中说:“小人罪该万死。”
他话虽这么说,脖子里青筋还梗着,显然他只是慑于李靳身份权势,并不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罪。
李靳自从来了后,虽然在宫中已被人跪得多了,但如今看着颇有些面熟的紫昀也跪拜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忙让他起身:“我是微服前来,不需拘泥礼数。”
紫昀也就顺势起来,也还低着头不去看李靳,却又侧目狠狠瞪了一眼路铭心。
路铭心像是要故意气他一样,转头继续对着顾清岚摇尾巴:“师尊要去莫师兄那里?要不要心儿给师尊泡茶?”
以往这些端茶送水照顾起居的事,当然都是身为顾清岚书童的紫昀一手操办的,如今却被路铭心生生抢了过去,紫昀当然又是一阵气急,却也没法子在李靳面前跟她吵起来,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偏偏这时顾清岚又对他温和开口道:“紫昀,你今日还去伤兵营帮忙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需你代劳。”
紫昀低头答应着,心中哀哀地想,自己这是在公子面前失宠了?竟是那疯丫头将自己的位置顶走了?
顾清岚虽看他可怜,却也无瑕顾及他的小心思,还是对李靳道:“李师兄,随我去见莫道友,这一两日之内就需出兵,免得贻误战机。”
李靳是独身一人去见他的,卫禀自然已经被莫祁唤醒了。
他们到了莫祁的营房中,就看到卫禀正抱着胸坐在椅子上,还在数落他师兄:“你说你一来就受伤,怎还是如此没用?”
莫祁也是冤枉得很:“我来之前这正主就受伤了,也不是我可以选的。”
卫禀还又“哼”了声,语气很不以为意:“受伤也就罢了,又为了把我堵在墙角逞强,这不伤上加伤?我看你还怎么带兵打仗。”
顾清岚听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莫道友确实不能带伤出阵。”
卫禀见了他们三人,这才起身抱了拳,神色有些尴尬地道:“顾真人。”
他尴尬得连李靳都没有去理,可能还是记得自己来了之后对李靳下跪的事,要知道修士已是方外之人,除却师尊之外,只跪天地,连父母都不用再跪,更别提其他人。
李靳倒也知道他会尴尬,笑了笑不去介意。
顾清岚让莫祁先坐下,又抬手凝聚起木系灵力,放在他伤口上替他止血。
这一次他务必要莫祁恢复完全,为了治疗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他脸色也自然苍白了几分,放下手抿唇轻咳了几声。
莫祁觉察到自己伤势已基本无虞,忙起身对他道谢:“烦劳顾真人,真是惭愧。”
顾清岚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到莫祁营房中的沙盘前,抬手指了指正中一点,开口道:“先前的兵势布局,是要一举攻下淮阴城,如今淮阴被围已有数月,若再等下去,反倒是北齐粮草接济不及,要深受其害。”
他指的那点淮阴城,也是元齐大陆淮阴城的位置,元齐大陆如今战乱四起,和这里倒有几分相似,淮阴城乃是中枢要道,也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
若攻下了淮阴城,则可长驱直入南淮国都金陵城,若攻不下,则往北是鞑靼族领地,往西南是高山天堑和西蜀国,无论从哪方看,行军难度都要远大于此。
他说着又道:“开战数年来,西蜀虽一直做壁上观,但他们也应清楚,南淮国被北齐攻占后,下一个北齐要攻占之地,不是百越就是西蜀。如今百越已和南淮达成联盟,若再加拖延下去,叫西蜀觉得北齐力有不逮,只怕也会顺势倒向南淮……那时却不是北齐要灭了南淮,而是这三国要一起反攻北齐。”
他说得不错,这场战役确实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李靳连连点头:“我这次先微服过来看一看顾师弟有没有事,若能攻下淮阴城,下一步北齐就应叫皇帝御驾亲征了,我也要亲自来前线督战。”
顾清岚看着他微弯了下唇,又对莫祁说道:“莫道友,你是军中大将,此次攻城胜败在此一举,还要烦请你亲自上阵。”
莫祁忙说:“那是自然,我责无旁贷。”
顾清岚看他们都无异议,就以手指着其中一点道:“此地是淮阴城外一处山崖,名为断风崖,入夜后方圆二十里内但有烟火,崖上都可看得清楚。
“心儿今日戌时三刻,要领一千弓箭手,五千骑兵在此守候,若莫道友带人攻城,这里西北十五里,和东南十里处,南淮还有两处军寨,各有两千余人马,若他们出兵过来接应,你要将之截下。”
他一贯不是多话的人,今天也仍旧是干脆利落、却又事无巨细,随着手指在沙盘中一一掠过,已经将这次的攻城布局讲了出来。
他说得紧凑,莫祁和路铭心也无暇顾及其他,忙在旁跟上他的话,将之记下来。
不过一炷香之久,他已经尽数讲完,低声咳了咳,说:“两位可都清楚?”
他都说得清楚,莫祁听着却暗暗心惊,他来之后自然也记起来这里原主的记忆,明白顾清岚的用兵之法,若用八个字囊括,那就是:细如毫发、滴水不露。
这样看似容易,其实战场局势却瞬息万变,他若给出如此行军之法,那就是已将诸方势力所有变数,全都推演得一清二楚,才可精细如斯,将一兵一卒都用到极处。
他暗暗佩服之余,也心道怪不得那个原主到了前线后,身子会损耗如此厉害,他本就有心疾,还用出这般心力,哪里会好得起来。
路铭心看到她师尊脸色又隐隐发白,忙去抱他身子:“师尊不需如此劳心劳力,等几日我们法力恢复多了,区区一个城池不在话下。”
顾清岚望了她一眼,叹息道:“琉璃镜将我们困在这里,又怎会让我们恢复太多法力。”
路铭心这几天自己运功,也知道他说得不假,这个大千世界中可供吸取的天地灵气实在也太少了些,她法力在经脉间游走,却又只能事倍功半地汇集起那么一点。
若说护体的真气可以修炼出来,倒是可以,但若要像他们在元齐大陆一样,挥手抬指毁城削山,那就万万不可能。
顾清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我就在这里,先祝两位将军旗开得胜。”
路铭心知道他是说笑,但看到他目光中微微光芒,透着信赖期许,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全身热血沸腾,凑上去先吻他再说。
他们出阵之前,倒是燕夕鹤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柄折扇,一边摇着,一边施施然走进营房。
他恢复了往日的公子派头,连药箱也不曾带,自然就是也清醒了过来。
路铭心看他觉得奇怪:“燕二,我尚且要师尊相助才能醒来,你是怎么自己醒过来的?难道你修为法力比我还深?那又为何次次打架输给我?”
燕夕鹤“呵呵”一笑,显得十分高深莫测:“也许是我善于隐藏实力,叫你看不出来。”
路铭心听着顿时瞪大了眼睛:“燕二,我知道你肚子里歪主意多,但你这样藏私,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顾清岚微弯了下唇角,开口道:“心儿,燕二公子能醒来,却不是因他功力比你深厚,而是他会比你更早察觉这里面诡谲失常之处。”
燕夕鹤笑着摇他那把扇子:“还是顾真人通透,我只不过这几日想了又想,总觉得我若真是神医,那我身边至少要有十个八个小厮伺候起居,再来十个八个貌美丫鬟捶肩揉背,要不然这神医当得也太寒碜了。”
他这哪里是神医派头,还是世家公子哥儿的奢靡习性,看来若叫人从骨子里改了自己往日行事作风,那也还真是艰难异常。
燕夕鹤这种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若叫他演上一两天神医,说不准他觉得新鲜,还能憋得住,演得久了那一身富贵毛病自然就都翻了上来。
他又是玲珑剔透兼疑心重的人,不像路铭心和卫禀一样,来了这里后,一时半会儿也不去思索其中吊诡之处,反而会很快来回思量,能自行清醒过来也不足为奇。
燕夕鹤说着,就上下打量路铭心和莫祁的戎装,看到一旁卫禀也换了战甲,就道:“既然你们都要出战,那我就先祝你们所向披靡,一举斩敌破城。”
路铭心看他打量了自己许久,还以为他打算跟着自己一起去,就道:“你不要跟来助我?”
没想到燕夕鹤断然地摇了摇头:“战场上刀剑无眼,如今我们又都没什么法力防身,我怎可去冒险?”
路铭心顿时气结,顾清岚在旁笑着摇头,抬手画了道咒符,以指尖贴在她额上,而后微微笑了笑:“心儿,刀剑无情,你要小心一些。”
路铭心认得那是一道替身咒,若她在战场上受了什么伤,却是要转移一大半到顾清岚身上,她顿时就吓得精神了:“师尊,你这是要我惜命怕死!”
顾清岚仍是笑了笑:“怕了也没什么。”
路铭心又忙着想扑上去抱他,却被他抬手制止:“心儿,莫要误了时辰。”
看路铭心脸露失落,他还又弯了弯唇角:“待你回来,再继续也不迟。”
路铭心听完眼睛顿时一亮,他说了“继续”,那她回来后岂不是可以多做些别的什么?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留恋,反而急不可耐般道:“莫师兄,老卫,我们速速出战吧。”
营房外点齐的兵马已列阵完毕,落日的余晖下,那些身着铁甲的兵士纵列如刀切斧画,这数万人聚集于此,亦落针有声,沉默如山。
北齐军容如此,确实已有问鼎天下的实力,只待一些筹谋全局的胆略和雄心,就可势不可挡。
李靳身着便服,和顾清岚燕夕鹤一起,站在城中点将台旁目送将士出阵,低叹了声对顾清岚道:“北齐欲夺天下,已累积了三代帝王心血,天下分久必合,若不是北齐一统南北,也必有王朝会将北齐取而代之。”
顾清岚微顿了顿,开口道:“李师兄可还记得,元齐大陆道魔之间的纷争,已有多少年?”
李靳也顿了顿,才道:“从我等这代修士往上再数三四代之久,回溯到诸神的时代……也许已有两千年。”
顾清岚看向他,微弯了下唇角:“两千年对于修士来说,也已不能算弹指一瞬,也许修真界也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
这些事李靳也不是未曾想过,就叹着摇头笑了声:“当年的魔帝和青帝,应是已有过这样的打算,可惜道魔之间分歧隔阂已久,若要一统,谈何容易。”
顾清岚笑了一笑:“如今地脉异变,天道已有倾塌毁灭的危机,岂不正是个联合道魔的好时机?”
燕夕鹤在旁听着只是不停摇扇子,听到这里也插了句嘴:“路师妹还总说我心机深沉,总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可我所图,也不是要燕氏在这风雨飘摇中可以保全身家,两位真人的筹谋,却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
他这也算首次吐露心声,顾清岚也看向他笑了一笑:“燕公子不必过谦,只要有燕氏的两位公子在,燕氏自然还可鼎盛上数百年,这数百年间也可大有作为。”
燕夕鹤连连摇头:“修仙不比其他,道魔皆根基深厚,凡修早已是置身事外的位置,也许道魔一统后,凡修更加式微下去,以后还要更仰仗诸山门的真人们。”
他们在这里讨论元齐大陆的千载之计,也不过三言两语间,已可预见到数百年后天下大势。
顾清岚又笑了一笑:“在修士看来,凡人生若夏花、转瞬即逝,不需多加留心。可凡人却生生不息,繁衍不止,也许千年之后,元齐大陆也要换做凡人主宰……凡修却比道魔更要容易融入其中,成一方主持大局的势力。”
他说这一节,其实却正是燕夕鹤心中所想,如今这几十年来,燕氏把持北朝政务,也比之前更加多些,哪一天燕夕鹤一个高兴,摇身做了北朝的帝王,也不是不可能。
李靳侧目看了燕夕鹤一眼,也正撞上燕夕鹤向他投来的目光,两人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掌控天下的杀伐决断之心,又各自微微一笑,尽在不言。
这场攻城之战,鏖战了一夜之久,待到长夜过去,东方发白,已是胜负已分,尘埃落定。
淮阴城守将不甘弃城,在营房城中四处放火,想要玉石俱焚,却恰好天边乌云滚滚,不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晚秋本不应有如此大雨,这场大雨却仿佛天公相助,浇熄了城中大火,令无数城中普通百姓不至于葬身火海。
战场稍定,路铭心和莫祁以及卫禀又各自带兵在城中安顿俘虏,抚慰灾民,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罢休。
那下了一天的大雨也在临近夜间变作了漫天的鹅毛大雪,路铭心穿着被淋了个湿透的战甲,指挥手下军士搬运物资,突然心有灵犀一般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的街巷中,正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撑着一柄红油纸伞,雪衣乌发,宛如闯入这暗色城池间的一幅暖意画卷,他对着她微微一笑,天地间霎时静谧无言。
她等不及地几步冲过去,不顾满身血污泥水,投身到他怀中紧紧抱住,隔了一阵才忙抬起头打量他脸色,又摸到他垂在肩上的乌黑长发,叹了口气说:“师尊的黑发果然看起来叫人没那么心疼了。”
顾清岚也不嫌弃她浑身脏兮兮的,反而抬手用衣袖擦去她脸上溅到的污渍泥点,轻笑了一笑说:“你若喜欢我黑发,即使回去,我也用障眼法遮住白发就好。”
路铭心又忙连连摇头:“不要,师尊白发更加仙风道骨一些,师尊怎样都好看,我只是看到师尊白发,就心疼师尊受过的苦。”
她倒又是颠三倒四,怎么都不行,顾清岚也就轻叹了叹,低头在她被淋得凉透的额上轻吻了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路铭心注意到他身侧无人,跟他形影不离的李靳已不见了踪影,就问:“李师伯呢?怎么不近身保护师尊?”
李靳在这里是个帝王,她倒觉得李靳还应像顾清岚的侍卫一样,要时刻跟在他身边护着他,顾清岚就笑着叹道:“他已找到卫道友,连夜启程回北齐国都……此时淮阴城已攻下,他回去后,就可说服重臣,御驾亲征到前线来了。”
路铭心又埋头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几口他怀中的清冽气息,将鼻间萦绕了一夜一日的血腥之气彻底冲淡,这才又抬头望着他:“师尊,你曾对我说过,修士要除魔卫道,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我们在这里做的事,也算不算为了天下苍生而战?”
顾清岚轻点了头:“以杀止杀,结束乱世纷争,虽不算上策,却也是为了天道绵延不绝,苍生安宁福祉。”
路铭心自修道以来,斩妖除魔无数,这一役却是她首次挥剑斩向凡人,听到这里,也终于放下这十几个时辰间萦绕心头的阴云,长长舒了口气:“师尊,你说要我如何,我就如何。”
顾清岚低头又在她额上轻吻了下,以示安抚,却没有说,以杀止杀,仍是犯下杀孽,然而这累累白骨下罪孽,若定要一人承担,那也不需她,尽数还报在他身上即可。
这时他们也都并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事,在李靳亲临前线督战后,有他们几人参与其中,也仍打了一年之久。
一年间战火绵延,北齐大军铁蹄,自北而南,又自南向西,他们六人,日日在战场之上拼杀,已仿佛连元齐大陆的修真盛景,都渐渐淡漠远去。
一年后李靳将国号改为元齐,定都金陵,此时已升任兵部尚书的顾清岚,也在大殿之上突然呕血昏迷,倒在了君王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