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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很多个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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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偷看程寒暮洗澡。
常常写作业写到烦了,就侧着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一旦听到有哗哗的水声,立刻蹿起来跑过去,把脸直接贴在浴室的玻璃门上,直勾勾往里面看。
程寒暮通常都不理会我,只会飞快拉上浴帘,而且里面雾气蒸腾的,我也不会看到什么。
不过不巧有一次我动作太快,扑过去太早,把眼睛巴巴对上玻璃门上的时候,程寒暮只是刚打开水龙头放水,浴帘也还没拉上。
我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对着他的腰。
眼前的人影只闪了一下,我还没看清,下一秒程寒暮就利索得拉上浴帘,紧接着浴室的门“呼”得一下打开,我被揪着耳朵提起来。
这么短的时间里,程寒暮竟然已经裹好了长过膝盖的浴衣,不由分说,把我连揪带提甩到床上,气得脸色发红:“李黍离!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我捂着耳朵疼得连连大叫:“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看了?”
嘴巴再毒,脸色再冷,这还是程寒暮第一次对我动手,简直有些伤心,我不服气地喊:“你性别歧视!”
“不懂不要乱用词!”程寒暮真的气得有些头晕了,居然来反驳我,“还性别歧视!这有什么逻辑联系!胡闹!”
“不是性别歧视?那是什么?”我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李黍离!”揉揉额角,毕竟是对付我的经验丰富,程寒暮马上就恢复正常状态,不客气地指着门外,“耍活宝时间到此为止,给我站到走廊里去,不到十点钟不准回房间!”
他认真起来就不好玩儿了,我吐吐舌头:“可不可以站到九点半,我作业还没写完。”
“九点四十五。”他口气严厉,转身就走,不准备继续跟我废话。
“九点四十五就九点四十五……”我小声嘀咕着爬下床,瞄到程寒暮腰间那根松松系着的腰带,玩心又起,跳起来追着想解下来。
没想到跳下床时,不小心踩到落地的床罩,脸朝下就跌了出去,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朝前走的程寒暮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却没来得及用手接我,我的头撞到他的肚子上,两个人都跌到了地毯上。
顾不上撞得有点疼的膝盖,我快速抬头去看程寒暮,他摔得比我狼狈,侧身躺在地毯上,低头没动。
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慌着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带哭腔:“舅舅,舅舅……”
“放手……”他终于说话,一手推开我,手肘撑地坐起来,气喘得有些急,脸色却还好,盯着我,很有些咬牙切齿,“给我站够到十点整!”
我愣愣的,眼角还带着没掉出的泪花,表情已经垮下来,比刚才惨痛十倍:“你说话不算数!”
“那是刚才,”他一点不买我的账,“你是一犯再犯,没有罚你站两晚上已经好了。”
他边说边扶着旁边的沙发站起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跳下来是想干什么。”
说起来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趁他转身之后偷偷去解他浴衣上的腰带,谁让他这件丝质浴衣上的腰带超好解,一拉就掉。
被发现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站就站,有什么了不起!小气鬼!体罚狂!”
“再多说一句,十点半。”他一手揉着大概还是被我撞疼了的腰腹,轻轻松松一句话堵过来。
我只好翻白眼,用手在嘴巴前一划,做出一个扯拉链的动作,表示我会闭嘴。
听到这边吵闹赶过来蒋阿姨看到没出什么事儿,松了口气的同时,略带责备地看我:“小离又跟你舅舅闹了?”
我扬扬头,指指嘴上那个并不存在的“拉链”,跑到走廊里悠悠晃晃,东摸西摸地“罚站”。
记忆中,那晚可能是真的站到了十点钟吧。
因为通常都会在我罚站中途出现,表情平淡地看我一眼,说上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再一路去书房里取一本他并不需要的记事本或者书的程寒暮,那天并没有从房间里再出来。
或许跟撞得那一下也有关系,那晚他胃疼了一个晚上,接着就被送到医院输了几天液。
我已经习惯了这些。
跟程寒暮共同度过的那几年,他似乎总在生病,除了心脏病之外,他的胃也不太好。我经常在家长会上坦然递给老师一张有他签名的假条,说我舅舅住院了不能来。
这样一个监护人,怎么看都没什么安全感的样子。后来到了大学,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被一个有心脏病的男人养大。
不过,我也不算是一个乖巧懂事的被监护人,不但成年后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一眼,还在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猥亵自己的监护人。
闭上眼睛仔细回忆那个我第一次见到程寒暮裸体的晚上,首先浮上心头的,是那个我抱住他脖子的刹那,慌乱无助的感觉。
慌乱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将离我远去……我还是害怕,如果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靠了,我该怎么办?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毕竟还是软弱。
其次浮上来的,是程寒暮身上那种淡淡的、带着木叶清香的味道。
最初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那两年,我每晚都是伴着这种味道入睡,然后在梦中,会梦到碧绿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
至于浴室里那短暂的一眼,我其实真的还没来及看出什么。
况且一个十四岁的被保护过度的女孩子,虽然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懂得太多。
我只是看到了程寒暮而已,程寒暮,就是程寒暮。
洗完澡又工作了一阵子,然后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我爬起床的时候,颇有些神清气爽,而且赶上了早餐时间。
挑好了食物,我端着托盘走到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笑着向对面的人打招呼:“今天好早啊。”
舒桐慢悠悠晃着自己的牛奶杯,微微笑着:“今天又碰到了。”
“可不是吗?”我也笑,“证明我们有缘分。”
不管怎么看,舒桐都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人,他举止并不谨慎刻板,却绝不显得没有教养,言谈有趣,又不会过分轻浮,再加上阳光帅气的外表,和这种人相处,绝对是种享受。
两个人气氛融洽的吃早餐,趁着间隙,我还是问出疑问:“昨天晚上,我好像看到有人从你房间里出来,碰到朋友了?”
他面露疑惑地皱眉:“有人吗?黍离你看错了吧?我回房间后就休息了。”
他既然这样回避,我只好笑笑:“或许是从对面房间出来的,我也只看到有人从那边过来而已。”
我说着岔开话题:“今天要去三仙山?”
他微笑着:“未来几天好像只有今天最适合拍照,不然可以等你办好事情一起去……从昨天看,你好像对这里的风景也有点兴趣。”
“这也行啊,今天就当你是去探路,”我笑着打趣,“探好了再带我去。”
他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笑着答应:“就这么说定了。”
五分戏谑,还有五分认真,虽然知道他很可能只是在客套和打趣,联想到昨天在书院里时,他在我身后那句带着宠溺的低叹,我的心跳还是忍不住快了点,笑着回答:“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还是笑,亮亮的眼睛定定看着我:“黍离,你不用对我客气。”
接下来空闲时间,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天,这会儿倒是都矜持起来,天气股票台湾“大选”全球环境,只差没有升华到尼采和黑格尔。
吃完饭舒桐拎着全套装备出门,我却回到了房间。
把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联网,我翻出一个邮箱,飞快打出一封邮件发送:
发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 09:45:24
收件人:苏翔英
苏:
调查遇到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将手中掌握的所有线索提供出来。
李黍离
前几天接到包裹之后,我就觉得对方似乎是保留了什么内容,因为我得到的内容实在是太少,除了一个指出大概方位的日记本和死者所处的年代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线索。
虽然我一直持有着决不打听主顾不愿透露的内容的原则,但关系到确保委托完成的基本内容,我还是会要求知道的。
这个委托,就我来看,对方隐瞒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达到了阻碍调查的地步。
我不相信有什么人会闲到花大笔金钱,去寻找一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人的尸骨。
对方似乎在线,等了不到几分钟,就有一封新邮件回过来:
发件人:苏翔英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 09:52:11
收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李:
抱歉我不能告知更多,日记本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线索。
Yours,苏
微微有点冒火,我压了一下,再发过去一封:
发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 09:55:44
收件人:苏翔英
苏:
我没有刺探隐私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尽量配合。
李
邮件再次很快回过来:
发件人:苏翔英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 09:58:51
收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李:
无可奉告,抱歉。
Yours,苏
盯着屏幕上的那六个字,我气得直想捶键盘。
最烦这种总觉得自己最大的主顾。他老人家动动嘴皮子,别人就得辛辛苦苦爬上火车飞机,晃荡几个十几个小时出外勤。
问个稍微敏感点的问题,就觉得你冒犯了他个人隐私,事情稍微延点,就觉得你光拿钱不干活。
这次这个姓苏的家伙那种命令一样的口气,从一开始就没给我好感,如果不是常文心的面子,我现在绝对不可能困兽一样闷在D城这个酒店里。
这趟出行的感觉糟糕透顶,那个莫名其妙,二十年前的陈旧恋爱故事,本来就不能激起我的强烈兴趣,再加上这个一口新闻发言人腔调多说一句话仿佛就能死的主顾,想也不想,我就发过去邮件:
发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发送时间:2007年10月12日 10:03:47
收件人:苏翔英
苏:
那么很遗憾,我不能胜任你委托的工作,我们的合作关系到此结束。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资料寄回到你手中。
李
从委托开始到现在,我还没拿他一分钱,差旅费我也不打算管他要,只当自己倒霉。
信发出后,我就关了邮箱,合上笔记本。
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中途中断委托的事情发生,但心里还是会不痛快。而且这次还要跟常文心解释,只怕是少不了要挨她顿骂。
有点郁闷地倒在床上,桌上的电话突然催命一样响了起来,惊得我连忙跳过去抓起来看。
幸亏不是常文心,号码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新号。平静了一下心绪,我接起电话:“你好,李黍离。”
对面意外的沉默了一阵,接着一个清甜的女声才响起:“李小姐您好,我是苏先生的私人秘书,有些事情在邮件里可能说不清楚,所以由我来为您口头解释一下。”
苏先生?苏翔英?我刚下了线电话就过来,速度还真快,我只好说:“麻烦了,我会听你的说法。”
“是这样的。”那个甜甜的女声继续说,经过专业训练的秘书,口头表达很清晰,“几天前寄到李小姐手中的那个日记本,其实是苏先生一位长辈的遗物。苏先生的那位长辈在不久前患病去世,遗嘱里注明把这本日记留给苏先生。
“在老人家去世前,苏先生曾经听老人家提起过那本日记的主人,知道对于老人家来说,这个去世多年的女子是他一生都不能忘怀的人。
“所以苏先生拿到了这本日记后,就想通过日记和他隐约了解到的信息,找到当年这个日记本主人的墓地。虽然已经不能再做什么,至少也算是圆了老人家的一个遗愿。”
她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日记本和我们提供给李小姐的那些信息,已经是我们所知的全部。没有对李小姐解释清楚,是我们的不对。我们对李小姐一直都十分地信任和期待,希望李小姐能够再考虑一下委托的事情。”
别人这么诚恳有礼,我也不好再拿架子:“谢谢你为我解释。但是现在这种状况,我不保证我一定能找到墓地。”
“这个没有关系,不管最终有没有结果,李小姐的报酬都会照付。”那边很痛快地回答。
话说到这一步,我真没什么好说:“好吧,我尽力。”
“太好了,”那边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替苏先生感谢李小姐。”
“不用客气,”说着我多了句嘴,“对不起,请问,这些话苏先生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讲?”
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不亲口讲可能是因为想起过世的长辈会伤心。
没想到电话那边再次沉默了,仿佛是请示了一下,隔了一会儿,那个女秘书甜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真不好意思,苏先生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太方便接听电话,实在抱歉。”
我立刻觉得更不好意思:“没关系,没有关系。”
客套了几句挂了电话,坐在床头看了看那本被我放在一边的旧日记本。
看来未来几天,不可避免地还要继续跟它相处下去了。
叹了口气,我还是起身走到书桌前。
昨天晚上虽然我坚持看完了那个日记本,但可能因为走了神,除了那个“洪文”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线索。
现在想想也不能光怪别人提供的资料少,这次出来,我的确也没什么干劲儿,基本工作都没做好。
沉下心,拿出当初研究考前小条的劲头,我把日记本从头到尾,一行一行一个一个字又仔细看了一遍。
这么一来一整天就没出酒店,中午在酒店内的餐厅里随便点了两个菜塞饱肚子,下午又坐到了书桌前。
奇异得是,整整一天,把功夫做足,竟然再也没有从日记中找到第二条明显的线索。
这个记日记的女子,绝对应该去写公文报告:看起来写了很多,其实都是废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扭亮书桌前的台灯,盯着面前翻了很多遍的发黄日记本,开始昏昏欲睡。
高中时我曾经写过日记,不是写给老师检查的那种,是那个年龄的小女生都会写的,偷偷捂着谁也不给看的日记。
我不用那种表面洒了几层金粉,内纸画满图案,侧面还挂着个一拽就能散架的密码锁的本子,一看就知道那日记本的主人除了特别没品味之外,还特别幼稚。
我偷了一本程寒暮用的黑色软皮的商务笔记本,大开本,内页里一片素净,除了浅浅的横条格子和页眉简约的斜体英文之外,没有任何图案和花纹。
最重要的,这种本子耐脏耐揉,不管是塞在书包里,还是塞在桌斗里、窗台夹缝里、花盆下面,被子里、枕头下、鞋盒里……拿出来一擦,照样干净整齐,里面雪白的纸片跟新的一样。
我通常在晚上做完作业之后,把本子从书包夹层里拿出来,确保周围没人,才匆匆写上几句,接着合上本子,再放到书包里。
第二天上学,我就背着本子去学校,碰到周末和放假外出,不方便把书包带在身边,就把本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找个短期之内不会有人碰的地方藏起来。
这种地下活动我偷偷进行了两年,从高一到高二下半学期,不但程寒暮不知道,连蒋阿姨打扫卫生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过,让我很是得意。
不过所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某天我昏昏噩噩写完当天的日记,把本子忘在了书桌上,第二天也没有想起来收好,直接就上学去了。
其实只是忘在了家里也没什么,如果给蒋阿姨看到了,顶多骂我一句乱放东西,顺手给我收到书架上。
关键得是,这天程寒暮正好休假在家,如果给他看到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完了。
直到临放学的时候,我摸到书包空荡荡的夹层,才惊觉日记本已经被我忘在家里一天。
我顿时也不管讲台上班主任还在唠唠叨叨布置作业,拉开凳子就冲出了教室,一路上自行车飙得飞快,连闯了三个红灯。
到家后,我随手把车子往院子里一扔,撞到正要去倒垃圾的蒋阿姨,她看到我皱眉头:“别跌倒了!疯丫头一样。”
我一把抓住蒋阿姨肩膀:“阿姨,我的日记本,日记本!你看到了没有?”
蒋阿姨一手拿着垃圾袋,给我叫得有点晕:“先别嚷,程先生还在睡觉!”
我才管程寒暮睡不睡觉,还是跳脚:“我放在桌上的那个黑皮的日记本啊,阿姨你见到了没?”
蒋阿姨总算想起来的样子:“那个啊,早说过东西不要乱放,我拿给程先生看了……快让开别挡道,小心垃圾掉出来。”说着拨开我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阿姨我恨你!” 我足足石化了好几秒钟,才猛地跳起来,向着蒋阿姨的背影喊,接着一溜烟冲上楼,推门冲进程寒暮的房间。
程寒暮睡眠一直很浅,我又叫又嚎又跳,早把他吵醒了,正靠在床头揉额头,见我进去,闲闲地问:“闹什么?”
我嗯嗯啊啊,眼珠子四下乱瞟,想找我的那个日记本:“舅舅……你怎么醒了……”
程寒暮好笑地看我探头探脑,随手从身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样东西:“别找了,在这儿。”
我全身犹如被雷劈中,一步步走过去,紧张得好像军训时踢正步,几乎同手同脚:“下午好,舅舅。”
“一年也没听你叫过几声‘舅舅’,今天倒乖了。”他嘴角微挑,露出点看好戏的神色,“日记没藏好吧,今天准备写点什么?除了‘猪头陈’之外,给你们班主任起的第二十八个外号?”
眼前的程寒暮,脸上表情颇为丰富,我却宁愿看到他平时那种死板着脸的样子。
冷汗都快顺着脊梁滑下来,我挤眉弄眼的表情一定很搞笑:“最近有点江郎才尽,创作激情不高,第二十八个还得等几天……”
“我来期待一下?”他要笑不笑地,抬手把本子往这边递了一点。
“不用期待,本人已经决定封笔了。”我生怕他反悔,还不等他开口,就抢先把本子拽过来抱在怀里,嘴里还在胡扯,“本人的一贯宗旨就是急流勇退……”
“境界还挺高。”他给我逗得轻笑起来,见我拿了本子之后偷偷挪着后退,又悠悠开口:“等等。”
该来的还是要来,我僵僵站住,认命地低头。
可能是看我的态度挺可怜,他的口气缓了缓:“我赞成你这个年龄不能早恋,所以你回绝了那个男生做得很对,但是……”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形容,“下次最好不要用太激烈的方法,跑到学校广播台朗诵那封情书,很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看我还低着头不吭声,他可能怕话说重了,又说:“好了,别的就没有了,先去把书包放下。”
如蒙大赦,我连头都不抬,飞快地转身。
“还有,辱骂老师,去写检查……”他在后面补上。
“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我已经完全脱缰了,边往外跑,还记得回头冲他叫了一声,“你偷看我日记,侵犯个人隐私!”
一口气冲到房间里甩上门,连忙把日记本打开,看到扉页间的粘纸还好好的,我用力拍胸口给自己压惊,还好,还好,程寒暮没看到贴起来那一页的内容。
外面蒋阿姨不满的声音传来:“小离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是这么闹腾,也不学学别人家姑娘的文静样子,都不知道关心舅舅……”
“关心啊,关心啊,我很关心的。”我藏好日记本,打开门冲蒋阿姨吐舌头,说着还跑到刚出了房间,站在走廊里倒水喝的程寒暮身边,踮着脚装模作样地用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怎么样啊,还烧不烧了?头晕吗?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下……”
淡看了堆满假笑,陶醉在自我幻想里的我一眼,程寒暮喝着瓷杯里的水:“别摸了,我今天没发过烧。”
蒋阿姨在一边摇着头叹气。
当年的那本日记本,一直到我后来离家,都没有再离开过我身边。
我把它带到了学校,然后在大三那年,把它放在一堆从程寒暮的家里带出来的东西里一起烧掉。
那张自粘上后就再也没有撕开过的扉页之间,是我用纯蓝的钢笔水,一笔笔很工整写上的一行字。
那是我所写的第一篇日记,也是一句念了很久的话,和一个想了很久的开始:程寒暮,我想我喜欢你。
门铃声一阵阵刺进耳朵,我从书桌上撑起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歪着因为姿势不对而有些僵硬的脖子,我跑过去开门,还以为是客房服务,边开门边说:“对不起我没有叫任何特殊服务……”
门外的舒桐显然被我劈头盖脑的一句话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愣之后才说:“我不是来提供特殊服务的……”
话说完突然都觉得搞笑,我跟他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笑着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欢迎,欢迎,荣幸之至,如果早知道提供特殊服务的是舒大公子,我绝对要敞开大门欢迎。”
舒桐边笑,边做了个严肃的表情:“这位小姐,本公子卖艺不卖身。”
一说两个人都笑得更厉害,我把舒桐让到房间里,正准备给他泡杯茶,他就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来叫你出去逛逛的,怎么样?要几分钟时间准备?”
“出去逛?”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居然已经接近8点钟,这种小城里的夜生活应该不会很丰富,“去哪儿?”
“你还没吃饭吧?”他打量着我睡眼惺忪的样子,“我们还是先吃饭。”
我摇头拒绝:“我晚上吃过了,没什么胃口。”
他笑:“那好吧,不过我们马上就会做点有运动量的活动了。”
“有运动量的活动?”我好奇,“什么?”
他神神秘秘地笑了一笑:“入乡随俗,是爬山。”
我没想到舒桐真的会在大半夜拉我去爬山,也没想到这个酒店会离那个建在小山丘上的公园那么近。
所以当我站在那个在黑夜的背景下看起来尤为高耸的山丘下时,忍不住对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样?行不行?”舒桐在一边笑着看我。
刚才还兴致勃勃地跟人出来,总不能到这会儿示弱,我挽挽袖子:“小意思,想当年姑娘我可是学校5000米季军!”为了表示决心,我还率先蹬蹬蹬就往上冲去。
一鼓作气冲了不到20米,脚步就沉下来了,开始扶着旁边的栏杆喘气。
没吃晚饭确实不行,这上台阶跟跑步还真不一样,上快了小腿肌肉不大工夫就僵得跟石头差不多,根本提不起来。
舒桐倒是悠闲,眼看着已经信步追了上来:“爬猛了?上这么长的台阶不能急。”
说得他自己好像很有经验,不过他看起来的确也就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一步步地稳稳走上来,透着几分游刃有余。
我虽然想逞强,腿实在是没缓过劲儿来,只好相当狼狈地摆手:“宅太久了,纯属发挥失常……”
扶在栏杆上的手突然被人握住,舒桐笑了笑:“站着反而会更累,慢慢地走一走,腿就不会酸了。”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手却很温暖。
“走吧。”拉着我的手,他转身走在前面。
周围其实有不少的人,都在路灯下慢慢的向上攀爬,慢吞吞一步一挪的老人,跑跑跳跳的孩子,还有情侣和中年的夫妇。
这应该是小城人夜晚独特的消遣和运动,吃完饭后来这里爬山,权当散步。
一路慢慢地走上去,台阶的四周是洒发着清苦气息的树林和草丛,空气一点点变凉,邻近山顶的时候,风渐渐大起来。
彼此都没有说话,舒桐却一直拉着我的手,温热的掌心,始终干燥稳定。
随着人流登上山顶那个有些宽大的平台,舒桐才放开手,笑了笑:“到了。”
山顶有一座仿古建筑。
汉白玉栏杆围起来的平台正中,是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木楼,因为不是游览时间,镂花木门紧闭,登上来的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在建筑周边的角落里,喁喁说笑。
灯光实在有些昏暗,楼阁上雕梁画栋的油彩都埋在黑暗中,居然隐隐透出些缥缈的感觉来。
“很漂亮吧,”缓步走到栏杆边,舒桐笑着,“我下午从三仙山回来,本来只是想来拍几张日落的照片,没想到晚上之后这里也很漂亮。”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刚巧能看到这个只有二十万人口的小城。
环山的小城市,几条明亮的主干道从这个山际延伸到那个山际,划出流畅的曲线,楼房鳞次栉比,却鲜有高楼,细碎的灯火填满了视野里所有的空隙。
寥寥两盏探照灯从市内的娱乐场所内打出来,恰巧晃过市郊的高山,峥嵘陡峭的山崖在灯中一闪,又复不见。
我见过很多风格各异的城市夜景,可以媲美科幻电影的高楼森林,横跨江河的雄伟大桥,还有节日里灯火通明的广场和剧院,比眼前的景象绚丽过很多倍。
然而这个小城的夜景,却漂亮得很安静。
零散的车辆穿行在脚下的街道中,身边有谈笑着的人三三两两走过,夜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我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出声:“很漂亮。”
“这个楼,叫做迎仙阁。”舒桐在身边笑着说,“刚才我站在这里,看着夕阳从对面的山上沉下去,然后街灯开始亮起来,就在想,如果真有仙人,那他一定会选择站在这里,来看这个城市。”
“你傻啊,”我自言自语一样,脱口而出,“仙人会飞的,会飞起来俯瞰。”
“说得也对。”舒桐轻叹着接过话,“我的想法挺可笑吧?”
我点头:“也不算,就是矫情了点。”
说完了我们同时转头去看对方,“哧”一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想大学毕业后,我再没干过这种事情了,为了看一眼夜景,傻傻走上很远的路。
平时里忙着赚钱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闲情来伪装青春?
笑完了我们都侧身靠在栏杆上,我看着舒桐打趣:“你是不是怕我宅着身体废了,特地晚上拉我出来锻炼?”
他斜着身子,微挑嘴角的侧脸正对着我:“我保证我还没有这么深谋远虑。”
鬼使神差,我笑问:“深谋远虑什么?”
他侧着脸,轻轻笑起来,几缕乱发横过额头,夜色下竟显出些落拓不羁的气质。
他低头,明亮的眼睛跟着盖过来,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吻我,然而他却只是低声浅笑了一下:“没什么。”
当一直是两个人,或者你一直认为是两个人的世界里,突然插入第三个人,这种感觉很不好。
所以从蒋阿姨亲切地称为“文嫣小姐”,程寒暮肉麻地叫做“嫣嫣”的那个女人出现的第一刻,我就看她不顺眼。
讨厌她迪奥和香奈儿的时装,讨厌她身上浓郁到溢出来的香水味,讨厌她耳朵上缀着的珍珠耳坠,讨厌她语调浅浅地说起简·奥斯丁——端着就算是格调了?
虽然她每次看到我都满脸和蔼亲切的假笑,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持续升级的厌恶。
她送给我的几个公主芭比,我全都塞到地下室里去,任它积灰。
不懂这女人什么品味,准备让我把蓬蓬裙拼对起来缝个帐篷么?真想收买我,送套金庸全集还比较现实一点。
那天她来家里拜访的时候,我正支了个画板坐在程寒暮身边画画。
其实就我那种涂鸦,完全用不着这么郑而重之的摆出这套架势来,但是程寒暮认为既然画画,那就要支起画板来正襟危坐。
本来我是窝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随便涂的,才涂了一小半就不幸被他发现,接着拉出来亲自监督我完成另一半。
发现她进到房间,程寒暮立刻站起来,声音里百年难得一见地含着笑:“嫣嫣?怎么不让蒋姐叫我一声?”
“蒋姐在厨房忙,我就自己上来了。再说程大哥下楼也不方便,”大名叫作顾文嫣的那个女人声音柔得赛过猫,“我听蒋姐在电话里说,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现在好点了没有?”
假惺惺!我狠狠往画布正中涂了一笔颜料。
“已经好多了,谢谢你,嫣嫣。”程寒暮却微笑着,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接着看了一眼闷着头乱挥画笔的我,“黍离,别画了休息一下,去给客人倒杯水。”
休息一下是假,把我支开好说悄悄话才是真。
我凳子上站起来,还知道先很乖巧地向顾文嫣一笑问好,才蹬蹬跑下楼。
蒋阿姨果然在厨房忙着对付一盆肥美的虾,我不记得她说过今天晚上要吃大虾。
果然,看到我,蒋阿姨就很高兴挥着手中的大铁剪刀:“黍离快过来帮阿姨剪虾头,文嫣小姐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焖大虾。”
她喜欢吃红焖大虾关我什么事?
“舅舅让我下来倒水。”我磨着想从蒋阿姨身边转到放茶叶的那边去。
蒋阿姨手明眼快,一把就拉住我:“没关系,让他们先等一会儿,黍离听话,阿姨实在忙不过来了。”不由分说就把我按在了小凳上,剪子塞到手里。
我只好蹲着气哼哼剪虾头:“红焖大虾那么咸,舅舅又不吃。非要吃这个菜干什么?自私!”
“啊?”蒋阿姨听到我抱怨,边忙边笑,“舅舅不吃就不做了?那从明天起,再也不做你爱吃的红烧肉和辣子鸡了行不行?”
“不行不行!”我连忙叫,“我要吃肉!”
因为在蒋阿姨那里帮了厨,等我端着泡好茶的茶杯上去,顾文嫣已经和程寒暮聊上好一会儿了,两个人都不时轻笑,气氛融洽。
我继续假笑着装乖巧,把茶杯放下:“嫣嫣阿姨,请喝茶。”
她抬头温柔微笑着看我:“黍离越来越漂亮了,都快长成大姑娘了。”
我不说话,端着茶盘站在一边笑眯眯。
她把茶杯端起来,放到唇边很小口抿了一下,接着脸色明显变了变,掩着口站起来往卫生间小跑过去。
“嫣嫣?”程寒暮也变了脸色,站起来追上去,临走前还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抓着盘子无辜地向他耸肩,为了表示清白,也紧跟在后面冲过去:“嫣嫣阿姨,茶怎么了?我还特别加了一勺糖呢!不会是我把盐加进去了吧?”
程寒暮正扶着顾文嫣的肩膀给她递面巾纸,闻言抬头又瞪了我一眼:“有人喝龙井加糖?”
我继续很无辜地眨眼睛:“可是我觉得嫣嫣阿姨应该会比较喜欢甜甜的茶。”
程寒暮皱了眉,还想继续训我,顾文嫣红着眼睛,一边用程寒暮递过去的水漱口,一边假惺惺表达她一点事情也没有也不怪我。
当然是没有事了,我才加了半勺盐而已,味觉不大灵敏的人说不定都能一杯喝下去还尝不出来。表现得跟我下了毒药一样,真夸张。
顾文嫣不劝还好,她一劝程寒暮本来只是打算训我几句,后来就扳起了脸,勒令我晚上不准看电视,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写作业思过。
不就是在你女人的茶里加了半勺盐,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
晚饭我坐在桌上一声不吭吃完饭,也不管别人都还没吃好,起来收拾碗筷放到厨房,抬腿就上了楼,还重重关上房门。
坐在画板前继续涂涂抹抹,没过多久门居然开了,程寒暮脚步很轻地走过来。
我眼睛瞥都不瞥他一下,继续画画。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我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状态,死盯着画纸。
本来是打算画一大片向日葵,结果下午顾文嫣来的那会儿我手狠了一下,画布正中就多了一大块黄色油彩,怎么都遮不住。
现在程寒暮在身后看着,我索性赌气又添上一笔棕色的油彩,准备涂出一棵枯树来。
“别乱画。”手里的画笔被轻轻抽去,程寒暮眉头还是微皱着,低下头,从我手里接过颜料盘。
微弯了腰,他的手臂越过我的肩膀,认真调出颜色,在画纸上细心修改。
寥寥几笔,纸上勾勒出一个少女的侧影。
红色的长裙随风鼓胀,及肩的短发飞扬,手提的藤编篮子中露出几朵采下的花盘,她站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金色的向日葵花丛和蓝天之中,手臂舒展,遮住额头,仿佛正和身边开得艳烈的向日葵一起,面向着太阳的方向。
悄悄摸摸自己头上的短发,我不由自主勾起嘴角,嘟囔一句:“什么品味啊,我才不会穿红色长裙。”
他还是慢慢画着,低头看了我一眼:“我说过这是你吗?”
“否认这个事实不会让你变得更有品位。”我装模作样地撇嘴,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囔,“挑女人的品位也一样差。”
“乱嘀咕什么?”他低下头,终于没憋住微笑起来,“以后不准再耍小聪明整你嫣嫣阿姨了,这么对客人像什么话!”
“是吗?是吗?”我假装左顾右盼,“我整过吗?”
“上次粘在凳子上的口香糖,上上次放到房间里的蟑螂……”他轻笑着历数我的光辉事迹,“被你吓坏了我可赔不了人家。”
我连忙拍自己的小心脏:“说到那次的蟑螂,我还不知道人类女性发出的声音能够达到如此惊人的高度……”
害得我原本准备的另一只可爱的啮齿类小动物,都没敢再放出来。
他笑着用画笔轻敲我的头:“你就贫嘴吧!”
“多谢夸奖,多谢夸奖……”我得意洋洋。
知道我得寸进尺的厚脸皮本性,他轻笑着摇头,依旧低头帮我修饰凌乱的画,不再理我。
我轻轻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灯光下他嘴角还留着淡淡的笑意,额角的短发细碎地搭在脸上,有光暗不一的阴影。
“程寒暮,”我很轻地开口,“你不要找女人了好不好?我长大了也不找男人,我们都不再找其他人。”
他已经补上了最后一笔,放下圈在我肩膀上手臂,低头不在意地笑:“胡说什么?叫舅舅。”
那幅我高中二年级的最后一次美术作业,最终没有被交上去,我把画藏在了家里,然后告诉老师说我弄丢了。
期末考试和高三在即,没有人关心这种小事,只是我高二下半学期的美术成绩被打了59分。
反正也不是重考,谁在乎?
很快升入高三,我违反学校高三学生不参加课外活动的规定,硬是每周四下午后两节课背着画板,挤到一群高一高二的学生中画画。
美术老师认为我是为了那次没交的作业抱憾至今,连连感叹早知道是这么认真的学生,那次成绩他就破例给我及格了。
于是整个高三上半学期,我就在美术老师的感叹声,以及周围学弟学妹莫名崇拜的目光中,画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向日葵。
含苞待放的,开得正盛的,奄奄将败的,无一例外是一大片蓝天和一大片花田,画面正中无一例外,留着一片空白。
晚上从公园的小山上回来,舒桐和我在酒店走廊里分手,在转身前,他又微微笑了一下,同我道别。
回房间之后,洗澡看电视翻杂志,没再看那本旧日记一下,干活儿跟休息,我一直分得很清。
最后上床睡觉时,竟然意外的失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舒桐那一刻的笑容,像是无法消失。
我辗转反侧,越静脑子反倒越来越清醒,到最后,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
我承认我对舒桐有一些好感,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
满脑子都是舒桐的影子窜来窜去,我一直到凌晨才睡着,梦里仍旧是那张阴魂不散的笑脸。
然后在我惊悸着醒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间想到……舒桐其实有些像程寒暮。
那种刻到骨子里一般的矜贵,不会明显地表达出来,却如同深邃海水下的暗礁,纵然无法用肉眼看到,却也无法忽略。
难道在程寒暮之后,我欣赏男人的品味,也变成了那些富家公子哥儿了?
这么一想,我顿时哭笑不得。
这么一闹,还不到早晨六点钟,我就大睁眼睛睡意全无,索性不再躺在床上挺尸,起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早床,洗漱吃饭,八点钟就背着包早早出了门。
出门了翻出手机,犹豫着是不是该给舒桐发个短信告诉他一下我已经出来了,想了想,他是来度假,这个时间或许还没起床,就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溜达到上班时间,又到当地警察局托人查“洪文”那个名字,结果不出所料,光上世纪六十年代后出生的,就有各个不同姓氏的一百多个“洪文”,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复姓的慕容洪文。
一上午又是白忙,秋老虎还是很厉害,我坐在警察局附近的一个小吃店里,忍不住叹了两口气。
“哎呀,姑娘咋了?好好的发什么愁啊?”小吃店的老板娘五十开外,一看就是热情话多的那种,把我要的拌凉皮端上来,就开口问。
“工作上的事。”我不好太不礼貌,笑着回答。
“外地来的?出差那可累了。”老板娘听我搭话,表情更加亲切起来。
“是啊,又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几天的确是跑得气闷,我忍不住感叹。
“姑娘别怕,”老板娘立刻安慰,“我们这地方儿小,有什么事儿只要人托人,就都好说。”
老板娘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城市人口十几年前还只有几万,名副其实的小城,如果是老居民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打听出点当年的事情,这么想着我顺势问:“谢谢大姐,大姐您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
“从生下来就没挪过窝,”老板娘笑起来,“几十年的老城关人了,你问我老粮油供销社在哪儿,我都知道。”
“这样,我向大姐打听个人。”我忙把筷子放下,东西也顾不上吃,“大姐知道城关镇北街村6队吗?”
“当然知道!”老板娘豪爽地一挥手,“我家就是北街1队。”
“大姐认识一个叫洪文的,约莫四十多岁的人吗?”我连忙问。
“洪文?四十多岁?”老板娘皱眉似乎是在努力回忆,“有是有一个,不过不是6队的,是8队的。”
“啊,那是我记错了,可能是8队。”我赶快说,又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大姐有印象没有?”
老板娘突然笑了起来:“你问我别人在哪儿我可能还真不记得了,不过这个洪文,只要是北街的人,说不准都记得。”
“这怎么说?”我追着问。
“洪文啊,二十多年前跑去外地了!”老板娘笑,“当年他跟随军媳妇的事儿,闹得可是太大了。后来随军媳妇一死,他就扛着铺盖跑到外地去了,家里就剩一个老娘,听说他在外面发大财啦,没过几年就回来把老娘也接走了。”
没想到线索来得这么容易,居然一问就问出当年的隐情来了。
我有些激动:“后来呢?随军媳妇跟洪文有关系?是怎么没的?”
“当然有关系了!”老板娘点头,“随军媳妇跟洪文好了,让随军逮到他们两个俩在床上。随军一急,抡着扁担就去打洪文,打得狠了,洪文也发了急,抓起烧火棍两个人打起来,都打红眼了。
“谁知道随军媳妇也是傻,不赶快去叫人拉架,自己往中间插,棍子不长眼,随军一棍打在随军媳妇头上,随军媳妇当场就瘫地上了。后来街坊邻居进去看,那屋里的血啊,看着都吓人!”
没想到问出这么血淋淋的往事来,我也有些愣。
老板娘看我发呆,突然露出些审视的神色:“姑娘你是洪文家的亲戚?”
“啊,不是,”我回过神来,马上笑笑,“我爸爸跟洪文叔叔是老朋友,听说我来这里办事,让我方便了打听一下。”
“哦……”老板娘答应一声,脸上带了惋惜,“洪文还好,就是没脸在本地混了。随军就惨了,媳妇死了,家里不敢待,听说是跑到外地躲起来了。过了几年吧,随军弟弟得癌症住院,随军要好不好非得跑回来见他弟弟最后一面,刚进城就给蹲着等的警察逮了,按杀人罪判的,就枪毙了。”
老板娘说完摇摇头:“那几年刑都判得重啊,随军也是傻,不跑说不定也不会判死刑。”
“枪毙了?”想不到最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我一时有些傻。
“是啊,老张家也是造孽啊,两个孩子,一个癌症死了,一个枪毙了,连个孙子都没留。”老板娘喟叹一声。
“随军跑去外地了,那随军媳妇,死后怎么办了?”虽然知道真相这么曲折有点惊讶,但委托的内容毕竟是女死者的尸首下落,我问。
“家里一个人都没了,警察拉去备案解剖,弄得不成样子。后来是娘家人领走埋了,那时还没有公墓,谁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了。”老板娘叹息着摇头,“那么俊俏伶俐的一个人,谁想到这种下场。”
“是啊,人生无常。”我也跟着感慨,问,“大姐知道随军媳妇名字不知道?”
“村里都叫珍妹子,大名是叫徐爱珍吧。”老板娘说。
“那随军媳妇娘家,也是城关的?”我接着问。
“这就不是了,上河庄徐窑村的。”老板娘回忆了一下,又看我,“姑娘你是问这个干什么?”
“我听大姐说得离奇啊,比小说上写得还有意思。”我笑起来,“又跟我爸爸老朋友有关系,就忍不住问问了。”
老板娘看我说得轻松,放下了一些警惕,也跟着笑起来:“也是老张家太惨,这事儿当年北街村家家都能说道几句。”
我也笑着,吃了几口凉皮,跟老板娘聊了会儿当地风物民俗什么的闲话,才起身告辞。
今天这次的意外收获居然颇丰,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两个名字,张随军,徐爱珍,还有一个地点,上河庄徐窑村。
临出门时我笑着向老板娘道谢:“谢谢大姐了啊,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回去就跟我爸爸说,苏洪文叔叔的故乡确实在D市。”
“客气啥,”老板娘摆手笑,“不就是随口跟你说几句话。”
这个“洪文”果然姓苏,也许就是苏翔英秘书口中的那个已故的老先生。
我继续笑着和老板娘客气几句,转身出了小吃店。
本来想立刻就拦一辆出租直接到徐窑村去,后来一想,去村子里也不知道路好不好走,搞不好我现在打车,等赶到地方,也是傍晚了。
反正差旅费有那个财大气粗的苏翔英出,我这么拼命干什么,还是明天早上出发,一天松松散散,还不会太累。
想罢我就拦车回酒店。
站在走廊里刚打开门,一个穿着酒店礼宾部服饰的年轻小伙子就走过来,礼貌地微笑:“您好,请问是李黍离小姐吗?”
我连忙回头:“你好,我就是。”
“这是409的舒桐先生让我交给您的。”说着双手递过来一个信封。
舒桐有什么要给我?我笑着道谢接过来。
进到房间放下包,我才有空看手里的信封。
用得是酒店提供的信封,连封都没有封,也很薄。
我把信封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张照片。
幽深古静的庭院里,树荫下坐着一个轻轻垂首的短发女子,摊开的手边,是一群灵巧的褐色小鸟。
光和角度都掌握很好,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有这么娴静的侧脸。
长长呼出一口气,经历一晚的失眠,又塞了满脑子悲惨血腥的往事之后,忽然之间觉得,心情一片轻松。
掏出手机,号码还没有拨出去,来电突然响了,屏幕上闪烁着两个字:舒桐。
要不是知道他一定出去了,我还会认为他此刻就藏在门外监视。
笑了笑接起电话,我说:“你好。”
“你好。”舒桐清朗的声音响起,他像是笑了笑,“在外面忙?”
我笑着翻弄手里的照片:“刚回房间。”
“啊。”他顿了顿,又笑笑,不说话。
“拿到照片了,”我补上一句,“很好很值得表扬。”
他笑起来:“还好,我还怕你不习惯做模特。”
“只要能把我拍漂亮,我都习惯。”我也笑起来。
接下来同时静默了一下。
又同时开口:“晚上……”
我“哧”一声笑出来,那边舒桐也低沉地笑了,清朗的声线透过电波传过来,更显得磁性动人:“请讲,女士优先。”
我顿一下,把那张照片压在书桌表面上,手指在画面上转出很轻的圈,低头微笑:“晚上一起吃饭?”
“好的。”轻快地回答,舒桐的声音带笑。
高考结束后,除了等分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干一件事:整理东西。
人生中的一个不会再回来的阶段结束后,清理所有不用的东西,留下还有用处的。
不过区分一件东西到底需不需要留下,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的确是个有难度的活儿……
比如说,我就对我最爱的那个圆规要不要留着大费脑筋。
想留着的原因是,那个圆规很好用,塑料材质不会生锈,任意插笔方便快捷,我自小学五年级起,阅圆规无数,唯有这支堪称完美,并且陪伴我整整六年,从一而终,大小考试,手有此规,信心百倍。
没必要留的理由是,照我填报的专业志愿来看,除非我有生之年要从文科专业跳到理工科专业,要不然这支圆规除了传给我儿子女儿当镇家宝之外,对我来说是没别的用处了。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留着,作纪念。
结果是我闷在房间里倒腾了几天,反倒好像把东西倒腾得越来越多……
看得小陈叔站在门口直摇头:“小黍离,你是仗着舅舅不在没人管你是不是?把你这小窝都翻成耗子窝了!”
我从一堆旧书里努力探出头来:“谁说他不在我才翻的?他在我也照样敢翻!”
小陈叔哈哈笑起来了:“这话你要当着你舅舅的面说才算数啊,怎么样?这几天想舅舅了吧?”
我从鼻孔里哼出来:“想他训我?他再在医院里住一年我也不想他!”
“哎呀,”小陈叔笑着打趣,“我可是听蒋姐说昨天晚上有人都哭了,不是想舅舅,那就是因为没糖吃了?”
“就是因为没糖吃了!”我恶狠狠跳到书堆外,对小陈叔张牙舞爪,我都快十八岁了,他还老把我当小学生逗,真气死我了!
“哈哈”笑着,小陈叔熟练地躲过我乱挥的手脚。
楼下蒋阿姨有些嗔怪地叫我俩:“小陈、黍离,别闹了,下楼走,整天玩不够!”
吐吐舌头嘻嘻哈哈和小陈叔下楼,蒋阿姨早准备好了,左右手各拎一个保温桶。
见我下去,把两只桶往我怀里一塞:“都抱好,别洒了。”
自己转身抱起桌上的大保温饭盒。
我看得一愣一愣:“阿姨,你这是给舅舅一个人吃啊,还是要请医院全楼层的人吃……”
“贫嘴吧你!”蒋阿姨横我一眼,“寒暮吃不完了,你要给我吃完!”
我顿时哀嚎一声,小陈叔边往外走着开车门,边幸灾乐祸:“真好真好,今天可算不用我吃了……”
我立刻颠儿颠儿跑过去做狗腿子状:“小陈叔,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
蒋阿姨在一边无奈摇头。
医院离家不远,开车只有十分钟左右,一路没跟小陈叔拌几句嘴,车就停在了住院楼前。
下了车上楼,电梯和走廊里的人都很少,偶尔有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走过去。
我渐渐走得慢起来,跟在蒋阿姨身后。
病房是单间的,小陈叔推开门之后,里面是听得到呼吸声的安静。
“寒暮醒了,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连蒋阿姨的声音也变得轻起来,嘘寒问暖,分外小心翼翼。
跟着他们进去,我走到窗口的桌子边,把手里提的保温桶放下。
蒋阿姨真是生怕吃不惯医院东西的程寒暮饿到,两只桶都塞得满满的,拎得我手酸。
耳边听到小陈叔也压轻了问好,回答他的那个声音带些笑意,本来就低的音色,因为加上了些沙哑,低沉到几乎听不到,我都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黍离?”那个声音终于叫我,“考试怎么样?”
高考后一般都会听到的问题,我却像是被踩了痛脚,马上要跳起来,声音也尖:“考砸了,什么都考不上了!”
发脾气撒泼一样地喊了,一点也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礼貌。
居然没有人来训我,蒋阿姨没有,小陈叔也没有。
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一个抽气的声音,我闭紧了嘴巴,堵气,想要把这个声音变小,脸颊开始变得湿湿的,鼻子发闷。
“黍离,”那个声音又叫我,严厉了一些,接着他停了停,又柔和下来,“黍离,过来。”
凭什么他叫我过去我就过去!我不服气地仰了脸,眼前早就看不清楚东西了,白色的病床在水光里只剩一团。
“黍离……”第三次叫我,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你不过来,要我过去哄你?”
犟筋还没扳过来,我已经没骨气得往那边抬腿了,因此走得歪歪扭扭,差点歪到床尾去,小陈叔伸手推了我一把:“小姑娘怎么这么别扭?”
“要你管?”鼻涕横流也挡不住我立刻一个白眼甩过去。
小陈叔“哧”一声就笑出来了,蒋阿姨也摇着头笑。
回头看看程寒暮,也是一脸要笑的样子。
我破天荒红了脸,抹抹眼泪,搬了凳子紧挨着病床坐下。
头上落下程寒暮的手掌,他摸摸我的头,轻笑了笑:“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多不好。”
“我又不去选美。”撇撇嘴,我趴下来,把脸放在病床的被单上,也不管姿势像不像小狗,反正这会儿我不想起来。
早就想来看他,如果不是蒋阿姨和小陈叔死拉着,可能我下了考场就会跑来医院。
两天的考试,根本不用老师再在身后追着强调这场考试如何如何重要,所有的人就已经如临大敌,气氛紧张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紧张。
临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躺在床上,闭了眼睛仿佛就看到一片深晦的水,溺死人一样的死寂,神志稍微模糊就觉得马上要掉入其中一般,立刻惊悸着醒来,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
十点钟上床,最后一次翻身起来看床头的闹钟时,已经接近两点,看着那根不依不饶的往前走的秒针,感觉只有想哭。
我连鞋都没穿,抱着枕头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隔壁程寒暮的房间里,打开门也不开灯,借着黑暗静静站在他床头。
不知道是被惊醒,还是根本就没有睡,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就响起:“过来吧。”
一丝犹豫都没有,我快步跑过去,放下枕头,挨着他躺下。
他睡的床还一直都是我小时候跟他一起睡的那张,又宽又大,现在睡我们两个人,还显得宽裕。
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袖子,我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这次合上眼睛,深黑的让人窒息的水变成蔚蓝海面。
睡过去之后,一夜无梦。
我第二天早上在空调的凉风里,舒舒服服伸着懒腰爬起来,程寒暮早已经起来了,坐在准备好早饭的饭桌前看报纸。
我过去的时候,他放下报纸示意我吃饭,跟所有普通的早上没有什么分别。
睡了个好觉,我全副精力都在上午要开始的考试上,匆匆忙忙吃完饭就收拾东西,让小陈叔把我送到了考场。
接下来两天也是,小陈叔和蒋阿姨两个人差不多是围着我转,接送做饭,一切都为了考试服务。
从最后一门的考场里出来时,我对着6月炎热的阳光长出了口气,却看到了在考场外等我的小陈叔脸上凝重的表情。
程寒暮在我下午去考试后不久就住了院,他前几天本来就有些感冒,陪我睡的那天晚上为了让我睡的舒服,又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些,当天下午就发了烧。
他硬是拖着等我考完,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发展成了肺炎。
当时我二话不说,就让小陈叔把我往医院送,小陈叔却硬是把我按着送回了家,说是程寒暮交待的,医院太乱,让我先到家休息,明天再去。
我气急败坏到不行,考都考完了,我现在去彻夜狂欢都有精力,还用休息?
我当场就闹起来,扬言说如果现在不让我去,哪怕程寒暮在医院里住一年,我也永远不去。
就这么僵了几天下来我,每天支着耳朵从小陈叔和蒋阿姨对话的只言片语间猜测医院里程寒暮的情况,每天看着小陈叔和蒋阿姨去医院送饭,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对着他们远去的车瞪眼。
直到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陈叔终于发现我,还是无心,看着我笑笑说了一句:“小黍离明天也去吧,你舅舅都想你了。”
这话一出口,一边的蒋阿姨也不吭声,两个人都看着我,我就不说话,算是默认。
今天早上蒋阿姨再来医院送饭的时候,小陈叔就顺理成章的上楼叫我一起来。
趴在病床边,程寒暮的手掌还留在我头上,眼睛还是酸酸的,我憋出一句:“早知道你住院,我宁愿不去考试!”
“胡说什么?”头顶程寒暮半笑着,有些无奈,“不考试怎么行?”
“好了,好了,”蒋阿姨在身后帮腔,笑起来,“知道你关心舅舅了,说什么孩子话?”
“是啊,”小陈叔也说话,笑着,“我就说小黍离还长不大,闹了这么几天别扭,来了就说小孩话。”
我还趴在床单上,没接话。
他们都以为这是孩子话吧,因为一个人的身体,就不去参加高考,只有孩子能说得出来。
但是孩子话的定义是什么?是傻话,还是现在说了等长大以后就会后悔的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么我很清楚,这样的一句话,在说出来之后,我不会后悔,现在也依然不会……我从来都是为了程寒暮肯放弃一切的,哪怕他并不曾知道。
没想到舒桐真的在路边的面摊请我吃饭。
在小城一条偏僻的老街里,两三个煤气锅,一个案板几个菜筐,在加上几套明显有些年代的桌椅,就是小面摊的全部家当。
连灯光,也是借了路边有些昏暗的路灯。
虽然也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站在这个面摊前,我也忍不住有点发呆。
身后舒桐早笑了起来,颇有些自得:“怎么样?这个摊子像样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像样?像哪门子样?非法摊点的样?
“比起前天早上你带我去的那个早餐店,名气也差不了多少哦,”舒桐笑着继续说,得意洋洋,“我向今天送我的司机师傅打听来的,说是本地很多人来吃,来晚了还要排队。怎么样?够资格回请你的早餐了吧?”
弄了半天,他还惦记着前天早晨我请他的那顿牛肉汤。
看他脸上含笑,微带戏谑的表情……于是这算是他的报答还是报复?
我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摸摸鼻子只当认栽。
两个人挑了角落里的一个桌子坐下,这里当然不会有服务员凑上来问你要点什么,舒桐又挤到锅台那里去排队端面。
这家面摊生意火爆,这会儿已经过了吃饭的点,人还是很多,排队时,舒桐随手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微低着头。
哪怕他姿势随意,在拥挤的人群中也醒目出众。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舒桐都美色过人。
脸孔身材、衣着谈吐,从不会给人压迫的感觉,却能在不经意间将你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他有种毫无负担的英俊,这其实非常珍贵。
想着觉得有些恍惚,这么一个叫人很难不去注意的大美人,现在就摆在我面前,只要我愿意,我似乎就可以和他发展出一段超友谊的关系。
这还真叫人……一时半会儿难下决心。
正想着,舒桐已经端了两个面碗回来,在桌上放下,向我笑笑:“等急了吗?再稍等一下,我去拿调料。”
话说完就转身,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两大盘调料。
面条我会拌,但是对着这一大碗面,一时间我还真有点手忙脚乱,拿起一双筷子掰开,接着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插。
舒桐笑了笑,把其中一只面碗拿起来,在空碗里放入调料,接着端起我面前的碗,把碗里的面条倒入空碗中,再拿起筷子,慢慢的从上往下搅拌。
筷子上下翻了几次之后,面条就已经拌好,舒桐再把面倒入原来的面碗中,笑了笑放在我面前:“请用。”
看得有点楞,我笑起来:“……你还会这手啊?”
他也笑起来:“我父亲是北方人,家里时常会吃面,久而久之就会了。”
我看着他,又笑了笑,微微有些怔忡,再开口:“为什么是我?”
我没有具体说出是什么,舒桐也没有追问。
身旁的人声鼎沸,面摊前有人来来去去,只是暂停下了很短的时间,他就仰起头,嘴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我不知道……”
我静静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恭喜你舒先生,参悟了打机锋的真谛……”
我将话题引开,故意做出只是跟他随口开玩笑的样子,他也只是挑挑嘴角,仍是温和笑了笑:“提醒一下,面再不吃就糊到一起了。”
“啊!”我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拿起筷子,夹了大大一筷子面条塞到嘴里,接着连连点头,“酱的味道好,这做面条的面是红薯面?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我边说边又夹了一大筷往嘴里塞,忙了一天,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又热乎又溢满芝麻酱独特香味的红薯面条,真是慰劳我辘辘饥肠的上佳之物,几口吃得我汗都要下来,畅快淋漓之极。
边搅拌着他的面条,边看着我,舒桐脸上似笑非笑,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不过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这个昏暗的街边小面摊上,低头吃面,仿佛一切心照不宣,又仿佛不过是今晚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了些,于是显出些分外的寂寥。
吃完了饭,我们又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逛了一会儿。
小城的居民没有太多夜生活,街道两旁的商铺早早就已经打烊,除了拥挤的小吃街以外,别的地方都很少行人。
吃面的地方离酒店并不远,我们慢慢地一起步行回去,路上零零散散的聊着天,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
下了电梯转弯,没走几步就是我的房间,舒桐的房间在更深的里面。
站在我房间门口的走廊里,他两手随意的插在口袋中,看着我笑:“晚安。”
我抬头对他微笑:“晚安。”
他笑了笑,突然轻声开口:“黍离,你会让我想起来很多事情。”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就挑眉笑了笑:“难道我长得像你前女友?”
他似乎是没料到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微愣下后就笑了:“我并没有什么前女友,但是我却发现,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我抬起头,正撞见他带笑看着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瞳仁竟然是琥珀色的,倒映着灯光,明亮却又迷离。
舒桐竟然也是个调情高手,这两天来,他既不过分主动,却也处处留心,大大方方地展现了他对我的好感,却也懂得在关键处留白。
譬如现在这句“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听起来似乎是喜欢我,却又并不能算是。
模棱两可,点到即止……才是暧昧的最高境界。
我挑了挑眉,权当没听出他弦外之音:“是嘛?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感觉不错。
说完我就不再理他,带笑转身回房,我才看到被我丢在酒店里没带出去的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
三个都是同一个号码,依稀有些熟悉,我顺手拨回去,把手机举到耳旁。
“嘟……嘟……” 两声过后,电话很快被人拿起。
“您好,我是李黍离,请问哪位?”熟练的报上自己的名号,我等对方回答。
对面意外地沉默了一下,接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就响起:“10月21日,市立公墓。”
没头没脑的一个时间和地点,我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起来:“童律师先生,什么时候兼职在公墓工作了?”
不出所料,这次对面又沉默了一下,接着童律师明显带有怒火的声音传来:“李黍离,你不想来可以不来,反正烧成一堆灰的骨头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看头!”
眼看他就要挂电话,我连忙喊了一声:“我去,我去……我还想问下葬礼还会有什么人在场?”
童律师气得喘气,仿佛是强忍着才能不挂电话,他的声音有点僵硬:“追悼会在10月20日,21日那天去墓园的只是亲属。”
“啊?”我接话,“亲属?还有什么亲属?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
直接忽略了我的问题,童律师说:“你问葬礼有什么人在场干什么?”
“这个啊……”我笑笑的,“就是想问问都有什么人要跟我一起看那堆灰……”
这次电话果断被挂断,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感觉童律师仿佛希望能从里面伸出手连我的脖子也一起掐断。
收起手机,把身体往沙发里埋了一点,我转过头。
透过窗前朦胧的窗帘,可以看到酒店花园里隐约的灯光,晕开几团橘黄的光球。
我起身张开手臂,一头扎在柔软的床上,决定今天晚上不看电视不看电脑,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