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怪兽》烟水鹤

1、不疯魔，不成活

　　拳脚不断地落到身上，凉水倾盆而下，打湿了干净的校服。
　　他下意识地蜷成一团，缩进角落里。
　　头皮被拉扯着，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肮脏而潮湿的地面。
　　……又脏又乱。
　　和记忆里的景象缓缓重合。
　　水珠顺着纤长的睫毛和发梢向下滴，一颗颗砸在地面上。
　　“疯子！你个疯子！你想害死妈妈吗？”
　　刀从女人的指尖滑落，坠落到地面上，溅起几点污血。
　　她疯狂地扑过来，抢夺他手中的手机，那双平日里的纤纤素手满布着裂纹，颤颤巍巍地按下挂断键。
　　“不许……不许！”她不停地嘶吼着，状若癫狂。
　　“滚开！”她看着少年沾满污迹的脸庞，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更加疯狂。
　　“对……对。你和你那贱种爹一样，都该去死！哈哈哈！去死！”她喊着，一时不察摔倒在地上，沾染一身血污，却不管不顾，只是去拿地面上的刀。
　　然后……
　　刀尖捅进女人的胸膛。
　　又被他用力捅得更深。
　　胸腔闷闷的疼。
　　那双奇特的金瞳死死盯着他，满溢着憎恶与仇恨。
　　就是没有一丝作为母亲的情绪。
　　他突然觉得悲哀。
　　他出生在这里，生活富裕，生活顺遂，但他觉得他什么都没得到。
　　他只是他母亲手里的一颗棋子，她甚至担不上一个母亲的称呼。
　　那个女人用她的疯狂打破了平静的假象。
　　他笑起来，有些扭曲的疯狂。
　　哈哈，假象。
　　抬起眼的瞬间，眼前不再是肮脏的角落，而是满目的猩红。
　　他咧嘴笑着。
　　再也看不见光。
　　手伸进兜里，握紧了细窄的刀把。
　　做错事情的人，是要受惩罚的。
　　对吧？
　　突然间，门被一脚踹开，明亮的光线照进来，映亮了水池中堵塞而滞留的污水。
　　他恍惚了一下 ，冷了几秒，忽然间反应过来。
　　他现在在学校，不在那藏污纳垢的房间里。
　　泪水无意识地滚落下来，像极了惊惧的模样。
　　他望着光和少年的身影，瞳孔微颤，有些许的触动。
　　迷茫泛上，一阵一阵，汹涌到令人不安。
　　他低头，眼睁得大大的。
　　他是不是……出来了？
　　他……出来了吗？
　　他逃脱沼泽了……吗？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又猛地低下头。
　　不，不可能的。
　　那女人说过的。
　　他这辈子生来就在泥沼里，一辈子也别想爬出去，绝无可能爬出去。
　　对。
　　他没有出来，他还在泥沼里，肯定是这样的。
　　那女人骂他爸是贱人，她说他爸不得好死。
　　她说的话应验了，她说的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
　　他一辈子都别想逃出去。
　　泪水不断下落，像极了路边可怜兮兮的小狗。
　　“嘁，欺负他算什么本事？给爷滚！”少年靠在门边，无趣地打了个哈欠，又伸出中指，满满的都是鄙夷。
　　有些过分了。
　　可是尽管他过分，却没人敢说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几个人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揪扯着的衣领，轻嗤一声走出去。
　　为了一个玩具得罪余篆，实在是太不值得。
　　他是南城一中出了名的霸道，逃课打架，奈何家世好，再怎样也无人敢动他。
　　余家是书香世家，世世代代出文人，恐怕也没想到，到了他们这代，竟教出一个混子来。
　　余篆站在门口听着渐远的脚步声，轻轻低下头。
　　莫名的……有一丝的狼狈。
　　他走上前来，在宁沼面前蹲下来，随手掏出一包餐巾纸，“喏，擦擦吧。”
　　太狼狈了，狼狈到连余篆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宁沼防备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包纸，抽出一张擦拭着脸上的污迹，唇却紧紧抿着，不肯说一句话。
　　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阴霾。
　　真是的。
　　余篆皱了皱眉，有些不爽，“怎么，帮了你，连句谢谢都不说？”
　　宁沼垂下眸，眼瞳中些许的淡金色混着灰黑，显得奇异又冷漠。
　　他静了一会儿，收敛起情绪，恰，悄悄地抬起头，似乎在判定余篆对于他来说是否有威胁，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指了指嗓子，然后摆了摆手。
　　“哑……不能说话？”余篆有些惊讶，随即想到在门外除了拳脚和侮辱，确实没听到什么挣扎的声音，瞬间明白过来。
　　就算是不学无术如他，也知道这必定是在戳人痛处。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扭过头摸了摸脖颈，“抱歉。”
　　他说完便指了指门外，“一起走吧。”
　　你叫什么名字？
　　一路上，余篆很想问，又想到他的嗓子，硬生生忍住了这个话题。
　　倒是宁沼一直都很安分，没做什么动作，只是一声不吭地跟着走。
　　走到五班门口，他蓦地停下来，小心地揪了揪余篆的衣袖。
　　“到了？”
　　宁沼点点头，一双瞳却还是冷的，没有丝毫谢意与亲近。
　　他背过身，低下头掩去眼里的锋芒，略微弓着背走进教室里。
　　尽管满身污迹已经被尽力清洗过，却还是掩不住明显的痕迹。
　　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向着他，顶多好奇一瞬，便事不关己地转回头。
　　余篆看着他，有些不爽地眯了眯眼。
　　啧，不懂回报的小东西。
　　还是个小可怜。
　　看在这份上，他就不记这仇了。
　　他转头看向廊外，阳光毒辣，带着夏日独有的炽灼温度。
　　明明只呆了半分钟，却已给肌肤裹上一层热意。
　　修长的指骨伸展着，阳光蹁跹在指尖，勾出赤金色的巨网。
　　灿烂又美好。
　　不知多久，阳光移转，指尖耷下来，沉入阴影里。
　　可惜了……晒太久会休克的。
　　他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楼梯转角走去。
　　下一次，他会问出他的名字。

　　宁沼坐在教室里，静静看着毛玻璃外少年离去的模糊身影。
　　直到看不见，他才闭上眼。
　　说实话，他并不是毫无触动。
　　可是这触动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毕竟，触动代表着亏欠，亏欠代表着软肋，而软肋代表着危险。
　　他不会为了一次微小的人情放弃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全局面。
　　绝对不会。
　　他从来不蠢，也比寻常人更懂得应该怎么活。
　　他可以陷在泥沼里一辈子，但他绝不会死在别人的算计里。
　　他绝不会像那个女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死去。
　　为此，他愿意像那个女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活。
　　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
　　再睁开眼时，他的瞳里满是冷静和漠视。
　　他伸手触摸那混杂着淡金色的眼眸，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果然还是那个女人的血脉吧。
　　连骨子里的疯狂都一模一样。
　　这让他恶心。
　　不过……没有什么比活更重要。
　　如果疯狂能让他活下去的话……那他宁愿变得更疯狂。
　　比那个疯女人，还要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