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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09
      霍展言的故事讲到这里哽咽到再进行不下去,他伸手把自己脸上脆弱可笑的眼泪抹去,却终究有些抬不起头来看唐仇。
      “霍展言,”唐仇伸手去,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吗?”
      唐仇问:“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霍展言霍然抬头。

      唐仇死在隆冬的儋州城外乌头山中,死于一伙流寇作乱。
      霍展言其实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他对那场风雪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的马声嘶力竭的一声声长啸中。
      风暴降临,他倒在唐仇冰冷僵硬的身体旁边,是他的马守在他身边,为他挡着风雪。至于为什么后来他昏昏沉沉上了马,又为什么回到了儋州城,他毫无印象。

      暴风雪中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霍展言告诉自己,那就是一场梦。
      靠着这个谎言的支撑,他回了集沙关,回了前线,将这场战事了结。对朝中伸过来的手他也不再视若无睹,追责到底。
      粮草的事,包括所有暗中对他动的手脚,他都要一一讨个说法。

      后来他千里勤王,将不受帝王控制的朝中乱党清除,功勋赫赫,却就此致仕还乡,四方寻找唐仇的下落。

      所有人都说唐仇死了,死在去往边塞押运粮草的路上,尸骨无存。
      霍展言不信。

      唐仇那么聪敏,朝中那么深的水,他也能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就那样死了?

      但霍展言其实也清楚,一切都是自己自欺欺人。可他选择相信唐仇只是在某一个地方,等着别人去找到他,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带他回去,回到他已经重新种好梨树的太华里那座院子里,回到京城温软的暖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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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走吗?我带你回家。”霍展言看着唐仇近在咫尺的面容,这是唐仇少年时候的样子——眼睛圆圆亮亮的,头发梳成马尾,颊边还有些未退尽的婴儿肥似的,身量也还没有后来那么修长。

      唐仇那时刚考回京城,京中有人约他去郊外放马,霍展言也去了。他们信马由缰,自深花丛中行过,隔着几个世家公子,遥远地相视而笑,隐晦的情愫铺陈在一场东风里,他们觉得是欲盖弥彰,却没有任何旁人看出。
      甚至只在有人凑热闹提及霍展言和唐仇幼时做过邻居后,把他俩强行按在了一起,他们才有机会并辔同行。
      而他们本人,或许是因那些厘不清斩不断的情愫,或许是因数年不见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的羞怯,含在喉间的话不曾多说几句。

      旁人都说,霍展言和唐仇就像他俩的爹那样,关系不怎么好。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之间大约是不一样的。

      所以霍展言拼了命地寻来,哪怕痴人说梦,哪怕逆天而行,他也想将唐仇带回人间。
      唐仇不应该就那样死去。

      唐仇做出的选择自然还是跟着霍展言走。
      而这一次,霍展言终于牵动了院子里那匹身乌足白的马,为防唐仇再度消失,霍展言和他共乘一骑。

      城外是一场等待已久的风雪。
      这次马没有在出城之后就伏倒,而是带着他们走进了翻滚的寒霜中。

      “霍展言,”风雪迷了眼,马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唐仇说,“冷。”
      霍展言用自己的貂皮大氅围着唐仇,他才发现怀里的唐仇不知什么时候唐仇已经变成了成熟稳重的青年模样,穿的是那身他们同去看花灯的便服。

      “我不恨你。”唐仇忽然没头没脑地如此说。

      枯树之下,残破的旗帜被冻在风里,飘都飘不起来,枪上红缨跳动,是一把烧了经年的火。唐仇翻身下了马,霍展言没能拉住他。

      “唐仇!”霍展言心中慌张,他隐约感觉到某种宿命正在降临,残酷的真相外糊着的伪装正在被此刻唐仇堪称温和的神色撕开。
      他急急切切地喊:“回来!”

      可是就像他当年在风雪里不知自己为何骑上了马一样,如今在这里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就是下不了马。只能隔着风雪看唐仇的面容与身形慢慢模糊。

      出乎意料地,霍展言在焦急中却听见了某一次他入“儋州”与唐仇一起进入“鬼市”时,那卖灯笼的老头的声音。老头问:“你这后生究竟有什么执念未了?”

      霍展言觉得风雪正在填充他的身体,寒冷爬满了他的骨骼,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结冰。
      唐仇的身形被风雪一吹就散了,他却总不肯就此收回目光。
      良久,他调转方向,策马欲再入儋州城,可这回他的马又在风雪中迷了路。

      他摔下马来,那马便温驯地在他身侧站着,替他挡着肆虐的风雪。他看着那马乌黑的眼睛,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见这场风雪形成的灰白像凝结的冰。那双动物的眼睛却像一口深谭,有一泓清澈无情却又悲悯哀伤的水。
      他陡然在这样的注视里惊醒——这匹马,不正是他自己的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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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展言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过来。
      他的马守在他身边。
      那马通体乌黑,四只脚却是白的,他给它取的名字是踏雪。
      踏雪已经老了,从前它跟着他征战,后来它跟着他寻人。它曾在敌人的刀下救过他的命,也曾在风雪驮着他走出来,无数次,它就这样温驯地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谁也想不到,卸甲归田的将军此时却躺在马厩里,昏睡了三天。
      而他身边的马,他打算把它卖了,去买一匹更年轻的马,驮他去更远的地方。

      三日之前,霍展言来到颍都,碰上此地数月一度的鬼市开市,夜半入市,他买了一盏兔子灯,在鬼市里得到了一包粉末。
      他们说,服下它就可以沟通阴阳,去往人间之外阴阳之交。

      他尽数服下,这数遭走下来,仿佛一场未能如愿的大梦,如今终于醒来,恍然如隔世。

      “这匹马我不卖了。”霍展言最终还是把踏雪带走了。

      他费了很大劲才终于又找到了鬼市上给人算命卖人药粉的头陀,他想再求几包药粉。
      “我真的去了阴阳之交,他在那里!他还在那里!他在等我!”霍展言如此说着,形容有些癫狂。
      头陀却说这一切都是虚妄:“人间之事,自有定数,万物因果,莫能强求。尔大梦一场,却仍不肯醒转,痴也愚也。你所见一切,究竟是你心中之人,还是你自己?”

      霍展言心中轰然。

      鸣谷关外霍展言与敌人对峙时,曾有个小兵裹着风雪奄奄一息地赶到,说是儋州城外流寇作乱,督军遇险求援。
      他那时自己都焦头烂额,鸣谷关若再一失手,他们就只剩下乌头山一道屏障,形势紧急,而他那时既不知督军何许人也,也不知儋州城的流寇儋州守军为何不去解决,只得仓促命人去找儋州守军,没能从眼前战事里分出心来。

      此后霍展言不止一次地想,那一天顶着巨大压力冒险送粮的唐仇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乌头山下与流寇作战?他是不是也在盼望自己能够神兵天降将他救下?他被风雪深埋时会不会怨恨后悔?
      他不知道。

      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亲手给唐仇烧了纸扎,纸人纸马纸房子,俱如他梦中所见的唐仇在“儋州”的住所。

      这世上哪有什么人间外?
      就算有,又怎么会是儋州城?
      被困在儋州的人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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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展言牵着他的老马,离开了颍都,至于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几年后,儋州城外的流寇被清剿,儋州城中多了一户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从他住进来开始,他的门外始终挂着一盏兔子灯。
      有手欠的小孩把灯翻过来,那灯下写着这么一句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他当年赠给心上人的话,他的心上人若已然化成长风,他希望他能看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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