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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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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你见过这样一个人吗?”霍展言咬着牙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可入了城,他头脑中又只有茫茫然一片。
别人问他:“什么样的人?”
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
“一位小公子,他喜欢吃梨,爱穿黄绿色的衣衫,擅骑射……”
他语焉不详,没有人知晓。
霍展言便顶着烈日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一家门口。
大门开了,里头出来个穿着黄绿衣装的小公子,眼睛圆圆亮亮的,看起来干净极了。
霍展言心中一窒。
某一个晃眼,他看见那小公子脸上好像被冻住了的血痕,束成马尾的头发丝儿里挂着碎冰碴子。
残破的铠甲披在身上,僵硬的躯体被冻在一场雪里,只有长/枪上的红缨像一团未曾熄灭的火,跳啊跳啊,在霍展言眼中心中烫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洞。
“你见过这样一个人吗?”
霍展言急急切切地问。
“他生在阳春三月,喜欢……”
喜欢红的还是绿的?
霍展言只觉得脑袋里无端有什么溜走了,他半点都抓不住,费劲地回想,可是遗忘像种在他头脑里无法根除的慢性毒药,现在加速毒发了,他根本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他喜欢什么?”霍展言抱着头,浑身像被抽走了力气,靠着柱子滑下去。他懊恼地捶头。
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门边挂着一只兔子灯。
“有一年长安飞雪,灯会上我给他送了这样一盏兔子灯的。”
这人靠在门外说着胡话,唐仇竟颇觉有趣,听他娓娓道来。
06
霍展言的胡话里,他与他要寻的人恩怨情仇复杂得很。
他们少年时水火不容,发生的种种,一个是因皇命难违,一个是因时势所迫。
皇命加身的霍展言在边塞吃了好几年沙子,殚精竭虑,枕戈待旦,铁蹄所过之处,战乱平息。他是文将出身,在军营里很不受待见,那几年,他过得很苦。
后来他干出了名堂,得到了大将军的赏识提拔,领兵打仗,几年未有败绩。可却惹了朝堂里一些人的不快——他知道,赏识他的大将军也不受朝中人待见。
后来大将军出了些事,他临危受命,扛住了所有压力,咬着牙稳住了边境局势。
换来的事朝堂的人变本加厉的更看他不惯。
有一年回朝述职时,他被手捧玉笏的人堵在没人的小巷子里。
那人提醒他,如果再有人问起靠关系被塞到他手底下的那些草包少爷,不要再像前一次一样答话。
天知道他从边塞风尘仆仆地归来,心心念念的不过眼前这一个人罢了。
他只顾着看面前的这人了。往常每年一次或者两次回到长安,只能远远地在朝堂上看他两眼,这一刻在这小巷子里,他们却如此接近。
近到霍展言几乎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揽他入怀。
可大概是霍展言的目光太直白,对方扔下一句:“言尽于此,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了。
着急之下还踩到了自己朝服的衣摆。
霍展言失笑。收回目光,也收回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
朝堂之上,边塞回来的将军像是一柄笔直的钢刀,戳在那里,对分为两派的文官们的或指责或维护的说辞很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
他的心上人似乎站的是与他对立的阵营。
霍展言看他跟着躬身,腰背却笔直,宽大的朝服下隐约能看见劲瘦的腰肢。他说出的话铿锵有力,虽然都是在跟着给自己扣帽子的人一起裹乱,不过霍展言并不难过。
霍展言清醒得很,朝堂嘛,时势所迫,无可奈何,反正他一没欺君罔上二没违法乱纪,行得正坐得端,由他们吵闹去。
下了朝,换他把对方堵在没有人的巷子里。
“你有病啊?”对方压低了声音,挣扎两下。
“梨花糕,给你的。”霍展言把藏在袖子里带了一路的糕点拿出来交到对方手上。
“……哪有你这样的?方才满殿喧嚷,我可是嚷嚷得最大声的那个。”
“嗯。”霍展言不太在意,问他,“我这次能待久一点,正月十六才启程,许久没在长安过元宵了,不知灯会是否仍然盛大,能劳烦大人带我看看吗?”
对方思来想去,还是同意了:“不过要穿便服,最好乔装一下,不能被朝中人看到!”
霍展言知道,他总是有那么多的担忧。
但也知道,朝堂不比边塞,朝堂里每走一步一步,便波诡云谲,险象迭生。
灯会热闹,他们隐匿于人群,有那么几次,手背碰到手背,几乎要牵上。
但也只是几乎罢了。
霍展言想,足够了,花灯柔软的光里,那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站着,已经像是一段偷来的梦。更多的,他不能再奢求了。
可到底还是不甘心。
霍展言趁着对方猜灯谜的时候,悄悄去旁边买了一只兔子花灯。
憨态可掬的兔子,莹莹的灯火,他在灯下用蝇头小楷写了几笔,而后将它送给了那个人。
那人看没看到,他不知道。
他离开长安奔赴边关时,未犯天光,晨雾浓重,他策马回头,无人来送。
07
霍展言把唐仇门口的那盏灯翻过来看,灯底下什么也没有。
不是那盏灯。
这个人什么都没带走,连灯,连记忆。
那你为什么还徘徊在这里?
霍展言很想问。
可是现在的唐仇能回答的不过是:“我本来就在儋州啊。”
08
第六次。
第九次。
霍展言在儋州城外记起全部,而他带出来的人,却每一次都消失在风雪里。
第十次,他再入儋州,终于没有忘记一切。
这一次,他给唐仇讲的故事里,有一对相爱的人。
他们自幼时相识,但碍于父辈的交情,只隔着一道墙做了个“神交”的朋友。
后来他们一个随父亲调任而举家搬迁,一个留在了原地。前者费劲地在科举中考了个进士,回到了太华里,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可是梨树没有了,树下的另一家人也没有了。后者则阴差阳错,举荐入仕之后,受皇命所托去了风沙漫天的边塞。
阴差阳错,各分东西,天涯比邻,不得相见。
再后来,千里迢迢奔赴朝堂的这一个,深陷波诡云谲的朝堂,不得抽身,为求自保,择了一派站队。而造化弄人,远在边塞的那一个却受到大将军赏识,自然而然站在了另一队里。
朝中与军中不能有任何明面上的勾连,而大将军本人颇有些刚愎自用,且为人丝毫不圆融,是以朝中臣子逮着机会就要参他一本。
大将军平日远在边塞,朝中事一概不问不管,由着人参去,而最终他也因此沾上了不小的麻烦,革职查办。
在大将军手底下做事的这个人却不知怎么,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临危受命,于虎口镇外退敌三十里,提着屡屡扰乱边境的敌将首级,呈给了圣上。天子问他要什么封赏,他说他想报大将军知遇之恩。
朝上众臣闻言如临大敌。
后来他战功越大,天子案上关于他的弹劾就越多。
在朝中如履薄冰的那个人只好也跟着附和,私底下却忍不住偷偷提醒一二。
可终归是没什么用。他们自分别时大约就注定是走不同的路的人,身在朝堂的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学会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得不与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而远在军中的人无可避免地走上了大将军那样的路,正直忠厚却不思变通。
他们愈行愈远,隔着两派阵营,偶尔互相对望,眼神里也平静无波。好似他们天然对立,趴在墙头梨树下对望的日子恍然如隔世。
后来,集沙关外战事告急,那正是流火时节,边塞天气恶劣,运来的粮草不知为何总是出各种问题,已经是将军的这个人隐约察觉到什么,但碍于战事,他暂且顾不太上来,便只让人送了折子回京,按下没再提。
等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冬天,问题不但没解决,却反而更严重了。
敌方此次发动战争并非小打小闹,而是蓄谋已久终于动了真格,一口气把战线推过了集沙关。他们不得已退守鸣谷关。
他听闻朝中有人揽下押送粮草的担子,受命督军送粮,已行至乌头山下儋州城中。
可过了几日,粮草仍未见到。
时值隆冬,儋州城外风雪肆虐,多少有些不利于运送。而鸣谷关被围告急,哪怕他和将士们一再省吃俭用,城中粮草也已所剩无几。
最后是另一位将领带着兵和粮,驰援鸣谷关,而他抓住机会反击,终于在正月十五之前把集沙关夺了回来。
战局稳定,他问起为何是由这位将领带粮草来的,这才知道,原来自请为皇帝排忧押送粮草前来的督军不是别人,正是他那记挂着却不能说出口的心上人。
那人似乎料定此行凶险,派了手底下的亲信,带着大半粮草绕行淮阳,自青城过,以一道秘旨将重任托付给了青城的守城将领,而他自己则装作运粮往儋州过乌头山赶往鸣谷关掩人耳目。
方才松下一口气的将军一身伤还未处理干净,策马便往儋州城而去。
儋州城外风雪交加,将军夜扣城门,城上的人遥遥喊话说督军早已离开,行军往乌头山去了。
他正是从乌头山行来,却一路未见送粮的队伍。
那天晚上风很大很大,把地上的雪花都卷起来了,将军的马在风雪里迷失了方向,行至儋州附近乌头山中一片荒野,他嘴唇冻得干裂,手勒着缰绳冻得没有知觉,恍然看见前面一棵树上挂了面残破的旗子,于是他翻身,摔下马来,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去。
旗下不知几多亡魂,他悬着一颗心,在风雪里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对。
不是那个人。
不是那个人。
也不是那个人。
他忘了自己看那些冻僵的人脸到底是什么心思了,最后他颤抖着手,却觉得有些喜悦——所有的人里,没有那个让他害怕在此地看到的面孔。可他又难免担心风雪太大自己找漏了。
他的一点侥幸并没有存活多久。
一杆长/枪在风中招展,红缨像跳动的火焰,皲裂的铠甲下,躺在其中的人脸上连血痕都还是清晰的,裹着冰碴子和雪,栩栩如生,又毫无生气。
他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只能从雪下露出的那些痕迹里推测这里曾多么惨烈。
他记忆里的小公子,分明多年不着铠甲不舞长/枪,走了文臣的路,最后却以这样的姿态葬身在无人知晓的一场风雪中。
他发了疯去把人刨出来,用身体帮对方取暖,明知已经不可能了,却还是忍不住期望能看到那双眼睛睁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