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又生

2、谁料皇榜中状元

　　连华到东安县时，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

　　前段时间李契视察春种来过这里一趟，风才刮到右文殿，他就被吴雨越派来调研县志，给殿中诸位学士收集写文章的素材。

　　连华常抱怨李契不好好待在皇城非要到处乱跑。

　　圣驾一来一回几日功夫不要紧，要紧的是后续工作层层传递下来，作为一个六品小官很难不被打扰，即便李契提前将行踪告知他，临时也总会有变数，不能准备万全。

　　好在东安这位知县还算明理。

　　初夏蝉鸣不绝，满池荷花摇曳生姿。

　　连华在知县陪同之下走到一处亭子乘凉，问起当时情形。

　　知县道：“官家每年都会到京畿附近视察，别的没有什么，只是有一句话下官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请学士指教。”

　　连华啧了一声：“你们怎么总喜欢让我来猜谜，猜对了没讨到什么好处，猜错了还要被扣上罪名，我才不想猜。”

　　知县笑道：“若连学士肯教，府内私藏有一本东安人物志，可以借给你观阅。”

　　连华打量知县一眼，坐下道：“那你说吧。”

　　知县道：“官家在此说……”

　　尘雪只是千秋落，
　　又至东安初绿时。

　　风吹动发丝拂过眼前。

　　连华凝眸。

　　本朝诗文极为兴盛，可作为国君的李契却追求君子论迹不论心的境界，鲜有留下什么字句，只有一事将落一事将起之际才会表露几分意气。

　　连华素来欣赏这样的涵养，细细品味过这句话，越发感到敬佩。

　　知县趁这功夫已经到河边取来了荷花。

　　“知县大人不必忧虑。”连华笑着答谢，“官家这话另有所指，不是说给你听的。”

　　知县道：“这……若是如此，为何不是在别处说呢……”

　　连华不答，闻了闻花蕊。

　　知县反应片刻，会心道：“明既然不是说给下官听的，下官就当没听到，不去揣摩了。”

　　连华笑道：“人物志何时送来？”

　　知县道：“马上，马上。”

　　连华在东安看过了厚厚的一沓资料，转头拐进勾栏瓦舍听歌赏曲，只带了薄薄的一页笔记回右文殿。

　　他在浑水摸鱼这方面是有天赋的。
　　若把材料带全，吴雨越见其余人已有参考不再需要他，就会给他派下一桩活，只有把内容藏在肚子里，今天吐一字明天吐一句，才能享受悠闲散慢的时光。

　　*

　　不久朝中就有了新消息。

　　吏部将从新科中选一拨官员去汐州治海，换回已在那里值守三年的旧班底。

　　从汐州回来的官员许多都破格得到提拔，这让年轻人跃跃欲试，都想去施展拳脚建功立业。

　　是日休沐，连华在家里折桂花，不出意外地见了许多生徒。

　　寻常人等前厅寒暄几句作罢，唯有一个人是带着酒来的，叫他起了几分兴致。

　　——“恩师。”

　　杜晞站在堂下，一袭青衫，和颜悦色。

　　昔日在贡院与他辩论句读的青涩少年，历经龙门浪涛，如今已出落成青年才俊。

　　尽管连华一再制止，但杜晞在私下拜会之时依然会尊他为师。

　　二人之间并没有利益相关，只是单纯的探讨交流。

　　连华见到杜晞也很高兴，当即让阿悦煮酒。

　　杜晞此来是为南下遴选之事问前程。

　　治海初见成效，虽地处偏远，但明摆着只要去两三年回来就能提拔，不少人都争着去。

　　杜晞新任七品，时下正有一个南下汐州到县里协调工事的机会，家中都鼓励他去，他却因为自己不熟悉制度而有些犹豫，特来请教连华。

　　连华听完原委，揣起手道：“汐州那个地方，且不论习俗不通，光是气候又湿又热的，你能适应吗？”

　　杜晞道：“君欣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好一个绵薄之力。”连华道，“这话若是旁人听了或许有几感动，可在我眼里，不精于业务而空表忠心，那叫帮倒忙。”

　　杜晞一顿，低下头：“不敢隐瞒恩师，我确实急功近利了。”

　　连华道：“欲建功名是好事，但也要把眼光放长远，为人臣者，安守本分，保持清白之身，这就已经比寻常人好了，你需要的是一个时机，而不是徒往履历之上堆砌陈条。”

　　杜晞道：“然而现在除了治海，朝中并没有其它大业可成，请恩师明示。”

　　连华道：“治海十年之功，往后呢？”

　　杜晞道：“往后……往后如何，不曾想过。”

　　连华的目光穿过落叶，凝聚在满地细碎的桂化之上。
　　他的脑海中响起那两句话，仿佛看到李契立于亭下的英武身姿，胸中涌起刻在文臣骨子里那份得遇明君愿死而后已的念头。

　　他默念原话。

　　尘雪只是干秋落，
　　又至东安初绿时。

　　这念头却被一阵咳嗽打破。
　　他去东安染了病，两三个月仍未见好。

　　杜晞连忙问候：“要紧么。”

　　“往后……”连华摆了摆手，挥开衣袖，把杜晞的视线带到远方的琼林楼阁，“朝廷便可以与东南海域的诸多国家缔结联盟，通商贸易，带来收入，稳固经济，为西拓疆土打下基石。”

　　杜晞眯起眼：“北边尽是彪悍强敌，先帝为阻止敌寇南侵修筑城墙，正是固守图存之意，你何以知道官家想要西拓疆土？”

　　连华道：“你可听说上个月官家在陈留县留下了一首七律的前两句。”

　　杜晞道：“听说了，‘尘雪’引用的是文和君劝学的典故。”

　　连华道：“东安除了有此典故，更是另一个人的故乡。”

　　杜晞思索片刻，恍然悟道：“昭西将军张本善。”

　　连华道：“然也，百余年前汉人为躲避战祸开始南迁，至今已失去西北疆土数十州郡，河西走廊为胡人占据，致使国家偏安一隅，不是长久之策。”

　　杜晞道：“先生洞若观火，见常人所不能见，如此便算是看清了前路，可前路漫漫要从何处落脚呢？”

　　连华道：“一个人想要走什么样的路重在自己的思考。”

　　杜晞把方才的话又回味了一遍，悟出两个字来。

　　“邦交。”杜晞道，“适时应务，临场对策，这是我擅长之处。”

　　连华笑道：“你果然聪慧，一点就通。”

　　杜晞倒酒。

　　连华饮下一口，缓缓道：“外拓疆土需待数十年，变数太大，不能孤注一掷，治海功成之日可期，时间又太近，你的羽毛尚不丰满，如此看来最好的时机就在二者中间，你从现在开始积累，博学广识锤炼能力，等朝廷需要与东南各国缔结联盟的时候，你便可以顺势而为。”

　　杜晞道：“听恩师一言，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让我茅塞顿开。”

　　*

　　是年，皇室秋猎即将举行。

　　连华每年都会被李契召到御前点评人物风华。

　　李契听闻连华染病，特意把日子往后推了半个月，并让制科遴选出的人才也一同参宴。
　　朝中呼吁治海的气势正高，这批肩负使命的士子备受瞩目。

　　北郊猎场层林尽染。
　　风声如弦响。

　　连华提前一夜进了宫，出发时与李契同车。

　　天子的马车很宽，大道也平稳。
　　窗外旌旗飞舞。

　　连华喉咙痒，微微清了清嗓子。
　　李契道：“六月在东安染的病一直到现在还没好么？”
　　连华微笑：“看来陛下都知道了。”

　　秋风抬动帘子吹来凉意。

　　李契侧身为连华拉紧颈部的系带，把绒子给捂得实些。

　　“若不去那些地方，兴许能少沾点病痛。”李契道，“偏偏先生深受风情俏佳人的眷顾，到哪儿都有红颜知己。”

　　连华小心试探道：“陛下是说臣与颂珏居士对联的事么？”

　　李契默了片刻，叹道：“看来还有好几场风花雪月，所以你才主动招她一个。”

　　连华咽下一口口水，见李契没上当，忽纳闷起来。

　　怎就有那么多闲人正经事不做，成天就到李契面前去告他的状。

　　若只是玩忽职守这类的罪名他也就认了，还都不是，一个个剑走偏锋告他作风不检点，显然是摸准了李契心中真正介意之处。

　　这就不得不防了。

　　连华酝酿一番，捋清了思路，抬手卷起车帘。

　　“陛下，臣确实招她们喜欢。”连华道，“但她们喜欢的只是臣这样的人，却不是臣。”

　　李契道：“此话不通。”

　　“自古以来，似居于官场而不谄，与权贵……”连华看向李契这位天下最大的权贵，顿了顿道，“与权贵交而不媚，这样的人都是受尽追捧的。”

　　李契道：“你倒是谦虚。”

　　连华道：“那是因为自古以来很少有名门闺秀真正会嫁给这样的人，与她们拜堂成亲的那位郎君大多一辈子都在唯唯诺诺恪守规矩，生怕弄出一点与周围不同的声响耽误仕途，难免就让她们觉得人生无趣，想找个臣这样的来打发时光。”

　　李契听完自觉理亏，道：“朕只是担心先生的身体，并非多问。”

　　连华笑道：“所以臣说她们并非喜欢臣本人，只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但凡臣变了心，也学她们的郎君那般埋头升官，估计她们连看都不会再看臣一眼。”

　　李契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伸出手，为连华拈去帽上落的一粒桂花。

　　片刻清明过后，取而代之的却是另番滋味。

　　“先生活得太清醒。”李契道，“人非草木，人亦有情，朕希望先生能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自由自在不被拘束，哪怕糊涂一回又如何。”

　　连华笑了笑，换话题道：“陛下，猎场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