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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料皇榜中状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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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
钟声响起。
大殿群臣缓缓退去。
这天是金殿传胪,不仅召见新科,也宣布吏部对前届官员的考功结果。
李契眺望殿外,再次尝试寻找那个身影。
可是六品官站得太远,连方心圆领都很模糊,更别说人的神情。
登基已有三年,君权稳固,人心安定。
他既不喜欢女人,没有人能逼他立后。
虽仍有朝臣谏言充盈后宫之事,但其居心都是纯良的,并非要以此掀起什么风浪。
他唯一觉得亏欠的人就是连华。
连华这些年过着逍遥红尘的日子,鲜有为升官奔走的举动,至少在李契的耳朵里从没有听说连华与谁新交,二人在菁斋见面时也多是谈论风月,李契若不问,连华从不主动提朝政,更不会开口为自己被身世耽误了十几年的仕途讨要补偿。
这般景况,让李契觉得连华就像那盈盈一掌的月光,握紧却又得不到。
李契仔细又看了一遍考功名录,略有些失落地发现连华并不在升迁人员之中。
这也就意味着未来至少三年他仍然无法在朝会上看清心上人的眉眼。
御书房的门窗透出暖黄的灯光。
风过廊下,窗纸微响。
萧岑在外等候片刻,被召进屋内。
李契正批阅吏部奏折。
萧岑道:“陛下。”
李契道:“升迁名单之中为何又没有芸芝?他这三年在右文殿参与修编教材六部,去岁既望遴选的机会说他年限不足,今年按考功难道也不能提拔吗?”
萧岑道:“此事臣问过,连华虽有政绩,但是……”
李契道:“说。”
萧岑道:“他常去烟花之地,数次宿醉旷衙均被记录在案,考功的时候实在绕不开。”
李契道:“谁给他记的案?”
萧岑道:“知右文殿吴雨越。”
李契道:“叫此人来见朕。”
萧岑颔首退步,屏风处转身,微微停下等了片刻。
果不其然,听到李契喊他回来。
李契浅叹一口气,眼里流露出温柔,把吏部奏折轻轻地放到旁边。
萧岑缓缓开口:“连华是因为身世耽误了十几年,但刚取功名任职右文殿已是破格,吴雨越身为上司若一味庇护,则会被说成谄媚。”
李契道:“好,此事从长计议,先不论了。”
萧岑道:“陛下召臣是为?”
李契顿了顿,收起眼底的柔情。
——“还是汐州。”
考功名册的事告一段落。
对沙州治海之事,朝廷的部署长达十年,因为地方情势复杂,先后已换过数人,至今仍在斡旋之中。
一方面是南洋倭寇,一方面是地方军,一方面是州府,而这三股势力与朝廷之间更有千丝万缕的牵扯,朝廷只有把水端平才能维持稳定,在此基础之上发展经济、修缮海防、改善民生。
李契的难处正在于如何把水端平。
治海之人,非能臣不可。
可但凡有能力的臣子,行事之时必然有其主张,利于一方便要得罪另一方,所以只要任命时间一长,朝中反对的声音越积越多,逼得他不得不在矛盾激化之前换人。
好在他仍有十足的耐心,如烹小鲜地打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
春雨绵绵落在窗边。
一袭白衣映碧水。
又是一个不上朝也不去官署的好日子。
连华斜靠在廊下静静地听雨声。
阿悦道:“公子,吴大人来了。”
连华道:“猜猜他来做什么的?”
阿悦道:“还不是催文稿,谁让你这个月才去官署两次。”
连华浅笑,扶着阿悦起身:“那就看看你猜得准不准。”
丝衣垂顺如水,腰间玉佩轻摇,依然是昔年君前对策的翩翩君子。
亭下,吴雨越见到连华,立刻提了提手里的礼盒。
礼盒打开,香气弥漫,晶莹剔透的是一块红豆奶糕。
吴雨越道:“听闻连大学士喜欢江南美食,吴某特意备了一点心意。”
连华拉着上司坐,笑道:“吴大人折煞下官了,说起来,上次品用此物那还是和……”
吴雨越捋着胡须,见连华似乎对他在考功之时做的手脚并不知情,脸上浮现笑容。
连华一手开扇:“官家。”
吴雨越神色骤变,吓得起身谢罪。
连华道:“我素来计较,望吴大人不要见怪。”
右文殿对连华而言不过是一处栖身之所,可连华对右文殿的影响却非同寻常。
作为管理右文殿的主官,吴雨越对连华是又爱又恨——连华才情虽高但性情古怪,捧得太高怕其余人以此为榜样,压得太低又怕遭到记恨,实在左右为难。
他于是只能处心积虑收集连华的错处,一五一十记录在案,维持自己忠诚耿直的形象。
“那两篇文稿上个月我就写完了。”连华摇着扇子朝前走去,“今日既然吴大人亲自造访,查阅之后带走便是,也省得我差人送。”
吴雨越叹息道:“如今朝廷对文教的开支有所缩减,更有传言右文殿不久就要裁制,知道你身体不好,但也实在是没办法,只有你写的文章十全十美,既不会出错又能得到官家垂青。”
“若是这,劝你还是别太指望。”连华回过头,“天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又何来十全十美的文章?朝廷这几年重在治海,其余开支有所缩减是情理之中,两府三司裁制的也不止有右文殿,我等更应该顾全大局,还计较什么垂青不垂青?你是怕丢了官位,可我不怕。”
吴雨越道:“你……”
饶是他年过半百的老狐狸,也被连华这番话噎得满面通红。
连华笑了笑,轻舞扇面又绕到上司的身边,提点道:“与治海不相干的,越是此时献功邀宠越容易成众矢之的,大人何必为那表面上的垂青,失去官家心中真正的垂青呢?”
吴雨越手捋胡须,实在奈何不得连华,只能长叹一口气告辞。
回到官署,吴雨越想越闷,令人昼夜不停地跟踪连华,记下种种不肖之举收录案底。
连华平日虽不做什么事不得罪什么人,朝中仍有不少舌头在议论他的命运。
有说鸟尽弓藏,也有说圭角不露,更有甚者传他的床上功夫十足了得,才能过看如此恩宠不断恃宠而骄的日子。
*
入夜,塘面映新月。
连华从丰楼回来,刚欣赏了与教坊乐官同编的戏文,口中哼着小调。
阿悦扶看道:“公子,别唱了,花都要被你唱谢了。”
连华微笑:“那不至于,这些花儿才从宫里移栽过来,顶多还有一二分羞涩,不敢绽放。”
阿悦道:“你看。”
连华顺看阿悦手指的方向看去。
水道尽头灯火朦胧之处行驶来一叶扁舟。
连华揉了揉眼睛,倚靠在栏杆旁静静等待。
从船舱走出的男子挺拔俊逸,一袭淡黄圆领长衫在月夜之下显得朴素安宁。
众家仆跪地行礼。
李契道平身,看向连华。
连华的面颊被丰楼美酒醉得泛红,此情此景却正合时宜。
李契道:“先生这是哪儿借来的好气色。”
连华浅笑:“仕途坎坷不遂心意,臣满腹牢骚,脸红……还不是被气出来的。”
李契从连华手心里接过琉璃灯。
连华抬起眼眸。
李契道:“先生为蒋乐官填的词都传到宫里了,可知朝中有人告你的状,说你与教坊乐官纠缠不清,说你风□□逸不思进取。”
连华摇了摇头:“不是为这事。”
李契道:“什么?”
连华道:“陛下不会为这种事来问臣的。”
李契道:“朕如何不能为这种事来?”
连华笑道:“一国之君难不成还吃一介乐官的醋。”
李契听说此话,只觉喉咙里卡了一根刺,吐不出还吞不下。
廊下灯影摇摇晃晃。
连华凭李契把自己拉入房中,自上而下被亲吻过额头、鬓角、耳后,接着是唇齿之间的厮磨。
酒香仍很浓郁,在轻微的喘息中飘散开来。
连华醒过神,撇开脸。
李契道:“阿芸,那些话朕从来不信,今晚朕想留下。”
连华点了点头:“待臣为陛下沏一壶茶。”
清水泼在脸上,凉飕飕的叫人神志清醒。
连华深呼吸一口气,拿起架子上的毛巾,缓缓地按过眼窝。
方才寻过开心,此刻也就满足了,他其实并不介意朝中之人如何在李契面前诋毁自己。
毁誉对他而言不重要。
以他们之间的默契,自能守得住内心的平静,安享余生年华。
连华从柜子中拿出一套造型别致的陶瓷茶具。
两只杯体分别被捏刻成童子的形状,奇妙的是,这对童子的肩上共同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中间有一粒滚珠,取出即可使两边的内腔相连。
这是专门为解答李契今晚真正来问的事而准备的。
李契只看了一眼,心绪果然就被这对茶杯吸引,陷入深思之中。
连华挽起衣袖,慢条斯理地从茶罐里捏出少许茶叶。
他知道李契此来真正的目的是想听一听他对于朝廷派往汐州的治海使隋绥因邬县工事受御史弹劾之事的看法,向他倾诉一些不便对外人言的烦忧。
毕竟治海这么多年,朝中利益纠葛无数,能够置身事外的臣子已经很少了。
头春的茶叶新鲜无比,热水浇淋之下散发清芬,一下就充盈整间卧室。
连华道:“陛下想喝多少?”
李契听连华问自己,也没有区分哪人用哪边,随口道:“和你一样。”
连华微笑:“好。”
虽这样说,可是两个杯子点下来,明显是左边的多,右边的少。
李契淡淡一哂,道:“你这茶点的还不如朕,朕……”
说到这里,他心中的苦水自然而然地被连华引了出来。
治海之事何尝不是如此呢。
东南海岸线之长,非一朝一夕可建成完整的工事,地方经济又落后,短期之内厚此难免薄彼,就常有目光短浅之人受不得一点委屈瞎吵瞎闹,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做文章煽动民怨,传到中央又上升到政见不同之人的斗争,致使朝廷每回调整政策都如履薄冰,生怕水端不平。
“臣这端水的功夫自是不如陛下。”连华放下茶壶,就事论事,“敢问究竟如何能让两只杯子里的水一样平?”
李契举起杯子晃了晃,目光落在水在杯壁留下的痕迹:“同一个人从不同角度看这水面都可能有高低之分,足见此事不能凭人的感觉,需要有精细的量尺。”
连华道:“可再精细的量尺也是人造而成,又如何能保证其中没有丝毫偏差?偏差生不平,不平生计较,计较一生怨怼就起,这不,连陛下都要嘲笑臣。”
李契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始终是朕打扰了你的安宁。”
连华道:“若要这样说,就不给你饮这杯茶了。”
李契拉住连华的腕。
连华笑了笑,慢慢推开李契的手:“这茶杯名叫“双子”,是前朝一位老员外家中祖传之物,臣有幸寻得,倒不是真拿它喝水,只是它有个好处……”
李契道:“说来朕听听。”
连华用镊子夹起双子杯中间那根扁担里的滚珠。
滚珠取出,两边的腔体连通,左边杯子里的水顺势往右边杯子流动,两边很快就平了。
李契的神情随之一振。
连华道:“陛下请看,只要打通这中间的道,无论添水的时候臣怎么偏,即使眼睛闭着,也能保证水面始终平齐。”
这番交谈虽无一字提及治海,却字字不离其意。
连华旁观者清,精辟地指出朝廷应适当放松中央集权,打通信息渠道,用制度搭起利益交换的桥梁,这样地方各势力就能自主完成资源的再分配,实现一荣俱荣的稳定局面。
例如隋绥被弹劾之事,起因是州府与驻军争夺一处港口工事的管辖权而爆发的冲突,一边出资,一边出人,然而两边都觉得自己出力更多应得更多奖赏,就互相消磨互相怨怼,致使工期延误。表面看来原因简单,仔细推敲,根源还是在于军、政的界限过于分明,在此特殊场景之下,只要政策允许两边互通有无,共分功劳奖赏,就能有效缓解矛盾免去一场风波。
“饮先生这一杯茶……”李契思付良久,感慨道,“胜于集英殿问计百回。”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默契,哪怕窗轩大开人影往来,也未曾有一句能被别有用心的耳朵听去。
这夜,李契留宿菁斋,与连华缠绵云雨。
多年以来二人之间的亲热大多都是李契微服出宫找连华。
连华不是没有奉旨进宫小住过,但也就只有一次。
那时,李契很忙但又很思念,所以暗示内侍省找了一个类似起居郎的差事召连华进宫一个月,不曾想连华入宫当夜连戏都懒得做,直接披着睡衣赤足来到御书房,顶着门口侍卫严厉的目光对里面喊话。
——“陛下何时让臣侍寝?”
于是乎李契睡没睡成还赔了连华一院子的花草,即便这样次日连华走时还不依不饶地要取笔墨纸砚,笑盈盈地留了一首诗在艮岳。
花叶曾将花蕊破,
柳垂复把柳枝摇。
今宵玉露新承宠,
帘外春寒赐锦袍。
李契哪里想到仅仅是召来见一面都让连华如此委屈,让内侍省悄悄把诗作收起来,从此把这规矩给废了,道自己微服出宫便是。
*
随着隋绥一案平息,汐州治海很快开启新的局面,而连华与李契谈论双子杯的事也渐渐在东京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是日,吴雨越应约来到汴河边停泊的一艘船上面见萧岑。
“萧阁老。”吴雨越拱手行礼,“不知阁老对下官有何吩咐。”
萧岑撩开窗帘。
过往船只的帆影映过他的面庞。
“吴大人。”萧岑道,“双子杯乃床笫之间的情趣之物,这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对吗?”
吴雨越一惊,连忙辩解道:“不是下官,下官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个杯子而已,怎么就能成情趣之物了。”
“我理解你的难处,连华的上司不好做。”萧岑顿了顿,直言道,“但既然你能打听到双子杯,就应该明白看似云淡风轻的背后都是深厚的积累,你不要认为连华恃宠生娇日后必遭猜忌,实则他侍君的门道之深,足以让你我学一辈子。”
吴雨越当场汗如雨下:“多谢告诫,下官谨记,下官再不敢记连华的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