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未语不迟

1、新家

　　时逢六月，高温如笼，烤得花草都折了腰。
　　轿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甚至让人产生了一丝寒意。于果紧绷着身体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个熟悉的场景，她才转过头，彻底让自己摊靠在后座上。她本想假装睡觉，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看向驾驶室里的那个人。
　　她很漂亮，漂亮得让人看不出年龄。
　　细弯眉，丹凤眼，眼角有几根不易察觉的皱纹，挺而翘的鼻子，薄而粉的唇，她的皮肤很白，脸上化着淡妆，整个人一眼看去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她穿了一身于果认不出牌子的西服套装，一头大波浪在身后披散着，整个人看起来既有风情又不失干练。只是此刻她微皱着眉，紧抿着的唇角显得有些僵硬，仿佛在极力控制着某种情绪。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于果再次转头看向窗外，陌生的景色让她有些迷茫，甚至不知所措。她的头越来越痛，仿佛要炸开似的。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于果想要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可抬手的瞬间，却不小心碰到了吉他的弦，密密麻麻的疼痛开始复苏。
　　那把吉她是十岁那年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于果喜欢极了，没事的时候总是胡乱拨弄一阵，制造出一片噪音。那时候姥姥总是抱怨妈妈不该给她买这个东西，而妈妈则一脸带着笑意，随着于果杂乱的音律自顾自的跳舞，惹得姥姥做饭的时候故意把厨房弄得叮咚乱响。
　　后来于果弹得越来越好，只是姥姥已经没有机会听到了。
　　姥姥走的时候，妈妈对她说，不要伤心，人生无常，任何人都不能陪你走到最后。那时候于果沉浸在姥姥离开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完全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妈妈就已经知道自己得病的事情了。
　　姥姥离开后，妈妈也变得很奇怪，一个月总会消失几天，后来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时常还会对着天空发呆。
　　终于有一天，也许是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快不行了，犹豫了很久之后，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那个叫夏灵的女人就来了。她日夜守护在妈妈身边，有时半夜梦醒，于果恍惚还能听到她们低声谈话的声音。
　　那几天，妈妈眉眼间散发着神采，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了不少，就连沉浸在悲伤里的于果都能感觉到妈妈不同于往的快乐。
　　三天后，妈妈终究还是走了。夏灵替于果操办了丧事，然后带着她离开了。
　　妈妈和夏灵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自己从来没见过她？夏灵又为什么愿意照顾自己以后的生活？于果想不明白，也无力再想。
　　亲人离世的痛苦，对新生活未知的忐忑，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使于果再也顾及不了其他任何事情。她累极了，停止了思考，终于抵不过疲惫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车速慢了不少，于果透过车窗，看到一排排漂亮的别墅，她有些惊讶，原来夏灵还是个有钱人。
　　她透过后视镜看向夏灵，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夏姨，你和我妈怎么认识的？”
　　“我们。。。。。。”夏灵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是同学。。。。。。”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于果刚想再问，夏灵冷冷清清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们到了。”
　　于果只能打住话头，跟着夏灵下了车。
　　眼前是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下面有一个小花园。正值盛夏，里面的花草繁茂艳丽，夕阳一缕缕的照过来，娇艳中又点缀着碎金，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于果跟着夏灵穿过花园，来到别墅的大门前，夏灵按了下门铃，一会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探出头来，看见她们，妇人眼角堆满了笑，语气里透出一股亲切来，
　　“夏小姐，你可回来了，你这一走就是好几天，小念都想你了！”
　　“嗯，有些事，回来晚了。”夏灵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声音里透出浓重的疲惫。
　　“吴婶，你把小念对面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于果住。”夏灵一边说，一边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可是走到一半，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折了回来。
　　她走到于果面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小果，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安心住在这里，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于果感觉这个拥抱轻飘飘的，好似夏灵已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她刚想回答，夏灵已经松开了手，转头对妇人道，
　　“吴婶，小果先交给你了，她和小念是一样的，你多多费心。”说完便重新朝着楼梯口走去，好似有什么急事，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来，转瞬就不见了人影。
　　于果有些茫然，又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一个刚来的外人，就这样把自己丢下了！？她转头看向吴婶，见她正惊讶的看着自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夏小姐，竟然抱了你！”
　　于果有些想笑，这有什么奇怪的？
　　吴婶叹了口气，语气中竟带了一点心疼，
　　“夏小姐就连亲生儿子三岁以后基本就没抱过了，当时小念还那么小，正是粘人的时候，连我看着都不忍心。”
　　于果心中诧异，怪不得夏灵看着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原来就连性子都冷冰冰的。可转念一想，不对啊，她照顾妈妈的时候和现在完全不同啊，想到妈妈，于果又难过起来，不再言语。
　　吴婶将于果带到二楼的房间，一路上叨念着让于果放心住下，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自己，经过一番折腾，于果终于躺在了自己的大床上。
　　床很舒服，于果以前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她陷在上面，能闻到一股好闻青草香。不知不觉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就在她半睡半醒间，耳边突然传来吱的一声。
　　她慢悠悠转过头，突然瞪大了双眼，窗栏上赫然出现两只白净的手，它们紧紧地扒着窗栏，手上冒着青筋，显然正在努力往上攀爬。
　　有贼，念头闪过，于果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慌乱的从桌上拿起一个摆件，想了想又放下，又悄悄书包里拿了一根笔，拔掉了笔帽。
　　陈念驾轻就熟的顺着管道从一层爬到二层，他哼着小曲，双手攀着窗栏，毫不费力的把上半身挪进来，脚勾着窗栏刚要发力翻进去，就感觉一个凉凉的，又尖又硬的东西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他的汗毛刷的一下全倒立了起来，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的脚一滑，险些从二楼摔下去。陈念赶紧抓住窗栏，心脏砰砰乱跳着，手心和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陈念用余光瞟了眼高度，心中有些后怕，这要是摔下去，不折条胳膊也得断条腿，他压着声音咒骂了一句，然后愤怒的看向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女孩，样貌在陈念看来顶多算是清秀，皮肤不算白，可眉眼间却透着一股随性自在。她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穿着白体恤和牛仔裤，整个人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别致。
　　正是她此刻拿着只笔抵住自己的脖子，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
　　陈念心想，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人？正要用手拨开笔，打算翻进来再说，就感觉笔尖微微扎进自己的皮肤，一阵刺痛感传来。
　　“别动，你是谁，偷偷摸摸的。。。。。。”
　　不等于果说完，陈念便反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又会在我家”
　　他心里冒着火，脸色硬邦邦的，语气也带着冰碴儿。
　　“你家？”于果重复着，随即反应过来，夏姨之前好像跟她提起过她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
　　“你是陈念？”
　　陈念有些惊讶，但还是一副冰冷的模样，问道，
　　“你认识我？”
　　不等于果回答，便用力拨开她的胳膊，轻轻一窜，从窗外翻了进来。陈念脚都没站稳，啪的一下便打掉了于果手中的笔，然后猛地把她扑倒在床上，跨坐在于果腰上，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恨恨道，
　　“你是谁？在我家干嘛？小爷刚才差点被你害得成了残废，再不好好招来，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于果被他掐的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她用力挣扎着，可却被陈念压得动弹不得。这孩子明明比她还矮半头，哪来这么大力气。于果愤怒的盯着陈念，嘴里却不得不断断续续的道，
　　“你。。。。。。你放。。。。。。手。。。。。。我。。。。。。告诉你。。。。。。”
　　接着，于果感觉脖子和身上的重量一轻，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短暂的缺氧让她剧烈的咳嗽着，咳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大口的喘着气，似一条离了水的鱼，许久才缓过气来。
　　“说吧！”陈念大大咧咧的靠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眼里带着狠厉，一副审问犯人的模样。
　　对于陈念的问题，于果也不知从何回答，只能挑了一个最简单的，
　　“我叫于果，夏姨带我回来的。”
　　“我妈为什么要带你回来？”陈念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脸上的寒意更甚，眼里透出一种憎恶的光，
　　“你是我妈的私生女？”
　　“咳咳咳。。。。。。”于果被他的话惊得呛住了口水，刚顺好的气又不顺起来，她惊愕的看向陈念，惊叹这孩子的脑回路，于是连连摇头道，
　　“不是，不是，我不是你说的什么私生女，”于果的心又疼了起来，语气里带了一丝伤感，她用手指着书桌，
　　“那是我妈。。。。。。”
　　陈念顺着于果的手，果然看到一个相框，里面有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她正歪着脑袋，吐着舌头，笑得一脸灿烂。胳膊里搂着一个小姑娘，那女孩也吐着舌头，眨着一只眼睛，笑靥如花。女孩正是小一号的于果。
　　陈念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能灼伤他的眼睛似的。这画面犹如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势，席卷了陈念。他心里的怒火爆发了，愤怒中夹杂着丝丝嫉妒，心底的羡慕犹如野草般随风而长。
　　于果犹豫了一下，继续道，
　　“我妈前几天刚刚去世了，去世前把我托给夏姨照顾，你想多了。”
　　陈念的心思一下被这句话砸得烟消云散，他有些惊讶的看向于果，一眼就看到她平静地外表下微颤的嘴角，显然在极力掩饰着情绪，却倔强得不肯向任何人展示脆弱。
　　陈念挠了挠头，眼里的狠厉逐渐消散，心中竟升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来，他不自觉的晃动了两下，有些坐不住似的想要站起来。
　　尴尬在两人之间流淌，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随着门被推开，吴婶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小果，吃饭了，呀！小念也在呀，这倒好，都不用介绍了，两个人早认识了！”
　　吴婶又笑着对着陈念说，
　　“快下来吃饭，今天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陈念跟在吴婶身后，出门前别别扭扭来了句，
　　“喂，吃饭了，快点，别叫我们等你！”语气虽不善，但已经没有了冷意。
　　于果嗯了一声，跟着陈念来到楼下，饭菜已经摆好，有荤有素，四菜一汤，正袅袅的冒着热气，勾人食欲。
　　“你们先吃吧，不用等夏小姐了！”吴婶一边说一边给于果盛了一碗饭，然后又给陈念盛了一碗。
　　哐的一声，陈念突然站起身，旋风一样的向楼上跑去。
　　于果被吓了一跳，转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陈念的影子了，这小子又犯什么病？她不明所以的看向吴婶，只见她手里拿着填了一半的饭碗，眼角的皱纹里挤满了担忧，她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何苦呢！？”随后她坐下来，夹了一块肉到于果的碗里，安慰道，
　　“小果，快尝尝吴婶的手艺，不用管他，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于果点点头，夹起红烧肉就放进嘴里，嗯？！她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吴婶做的红烧肉真不错，肥瘦相间，入口即化，既不腻也不柴，肉香里还带了一丝甜。
　　于果忍不住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吃得嘴角都带起了笑。
　　吴婶看到，猜于果应该是喜欢自己做的菜，也很高兴，忙道，
　　“多吃点，来，再吃个虾。”
　　话音刚落，楼梯上传来急促的噔噔声，陈念如旋风般又跑了回来，他一声不吭，拿起碗筷便旁若无人的吃起饭来。
　　陈念的吃相很好，十一岁的孩子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宛如一幅画，勾勒出一片岁月静好。
　　于果觉得陈念和夏灵很像。眉眼间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陈念的更为浓重，秀美中多了几分英气。皮肤也随了夏灵，异常白净，只是年龄尚小，透出一股奶色。
　　夏灵已经是难得一见好看的人了，陈念更是青出于蓝。
　　可见老天是不公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相貌偏偏都长在了一家，可老天好似又是公平的，她们身上的那种冷，如一块硬石，任你关怀备至或是油烹水滚，都不能让其软化半分。它们就横在那里，拒人千里，又不近人情，让人望而却步。
　　此刻不管饭菜有多么诱人，对面的人有多么好看，于果也再难咽下一口。
　　陈念的两只眼睛如两个冰洞，正一层层的往外冒着寒气，覆盖住整张脸，渗出冰碴儿，然后继续蔓延，到空气，到餐桌，到别人的胃里，一下掏空了所有人的食欲。
　　本应是一顿美好的饭，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虽然以往自家是粗茶淡饭，可桌上却是欢声笑语，一顿饭吃得是有滋有味。可如今，想想以后吃饭时都要面对着那样一张脸，于果有些欲哭无泪。
　　回到房间，于果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她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留下一片皎洁。
　　夜里静悄悄的，偶尔有虫鸣声，没一会，她便睡着了。梦里是一样夜，只是妈妈躺在她的身边，一边轻声哼唱，一边拿扇子为她驱赶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