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云十年

5、第五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倒在血泊中，沈星白恍惚想起那日立于烟柳成阵的驿站断桥前为出征的少年送行。

　　少年颀秀如山，银枪金甲，在一片三月好春光里耀眼得如夺目的骄阳。

　　他俯首靠近，在呼吸相触的距离认真地凝视，最后满腔的爱意化作拈花一朵簪于她发际的克制，墨玉般的眸子藏着赤诚澄澈的热烈，嗓音曼暖如春。
　　“下次回来，我给沈妹妹带一枚塞上牧民做的雪柳吧，比她们的都要好看！”

　　彼时正如今日，天色昏沉低涌，细雨蒙蒙。

　　岸上有伶人扶着琵琶用冷冷清清的软媚语调慵慢地吟唱《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夜之间，两大世家的覆灭震动了整个帝都乃至天下。圣上亦因此事打击甚大，心力交瘁。两年后退位让贤，成为太上颐养天年。

　　沈星白在这场劫难中幸存下来。
　　源于杨崇恩瞒天过海，将她带离沈家。多年前尚未发迹的杨崇恩暗慕沈星白之母而不得，那夜的屠杀来不及将沈母救下，却在窥见少女奄奄一息时，因那几分相似的容颜而动了恻隐。

　　从此世上再无沈星白，多了一个勋贵侯家的杀手无尘。

　　她不相信兄长会做出叛国忤逆的事，然人已亡于狱中，死无对证。沈家蒙冤，苍月家遭难。为了调查真相，她选择替杨崇恩办事。

　　要给那些死去的冤魂一个交代。

　　于是，十年如尘藏在黑暗里独自走出一条血路，于杀戮的世界将曾经温软浓丽的眉眼锻造得冰冷锋利，一分一寸都浸染在丛丛刀光寒影中，再也不会喊一个“痛”字。

　　日华渐落。

　　我满身血腥地归来。此生最恨的欺骗，根本没有什么天莲蕊，只是为取无尘性命使得一出借刀杀人的好计谋。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去强抢天莲蕊而不得，血洗了金主的窝点。

　　倒在石块上，大约我此刻的模样太过吓人，无尘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颤抖，竟说不出话来。

　　真是奇怪，她是杀手。这样的场面应该习惯才是。

　　我也奇怪。

　　我喘着气，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笑笑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伤，不碍事的。”

　　她为我止血，垂首时神情藏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只余卷翘的睫毛如蝶翼巍巍轻颤，咬唇问：“陈年旧伤还会滴血吗？鬼医骨不正可活死人肉白骨，竟是能医不自医？”

　　所谓的活死人肉白骨不过是先师用死人养蛊打造出来的一具行尸走肉。

　　世人被蒙蔽，只观表面而不知内情，人命可贵在于生死幻灭，成事虽在人，又如何敌得过天道呢？

　　在一片昏迷中我又陷入了那破碎不堪的梦境。陈年往事在光怪陆离的扭曲中一幕幕闪烁上演，仿佛十年过去，没有任何改变：

　　将从小到大的挚友一拳打在地上，情急失了理智，狠狠地抓着沈星云的衣领寒声质问，“粮草何在……你不知道？！沈星云！这句话所有人都有资格说，独你没有！”

　　滚滚狼烟燃不尽，遮蔽了风沙袭卷下的北漠残阳，随着箭矢如密雨般从四面八方涌落，尽是尸体与鲜血滚涌。

　　旌旗刀戟早已倾塌被践踏，惨鸣哀号弥漫整片黄昏的天空。

　　“阿千！活下去……否则如何对得起这五万将士的性命！”父亲悲怆的叮嘱如雷霆震在耳边不断重复，至死不能忘……

　　火光欺天，弯如银钩的寒月被染得嗜血般猩红。
　　透过满眼浓稠的血色，奄奄一息的苍月千窥见一位老者隐在狰狞可怖的代面后，正伏身坑沿盯着自己。

　　良久，他拍着手哈哈大笑：“好也好也！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不正如养蛊一般？！老朽要将你打造成最得意的作品……”

　　而此后种种，淌过岁月的长河，不过是将炼狱苦海再走一遍。

　　性格怪异的鬼医乐于将人折磨得痛苦不堪却又不吝于教导毕生所学，最终不过玩火自焚，被那只从炼狱中攀爬出来的恶鬼杀而代之。

　　沈家与苍月家的一切被尘封在史官笔下，不过寥寥数语，无人在意。

　　我杀了鬼医后，戴上那副状如无常的可怖面具，便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苍月千成为狠戾乖张、喜怒不定的骨不正。

　　如许经年，所能做的不过是拼尽全力去拨开谜团，寻找当年不为人知的真相。